实验室的气氛, 一时间变得很微妙。
“……”
松田阵平被对方的答复彻底弄懵了,这个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
凝固的大脑需要耗费许多时间,才能够逐一消化这些信息。松田阵平低着头, 睫毛快速眨动着,却始终没有勇气抬眼直视对方。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想象到对方有可能遭受了某种不公正的待遇, 有可能发现了警视厅内部的腐烂, 有可能受到其他声音都蛊惑,但他唯独没有设想过这一种。
——大概是他先入为主的认为, 这个世界的松田和萩原本就是互相认识的, 自然也一定来自于同一个世界。这个预先出现的背景信息,麻痹了他的大脑。他拿着这个背景信息去不负责任地做出那些猜测,绕了很大一圈,始终没有找到终点。
但谁又能想象得到呢?
就在几分钟以前, 他还希冀对方能够把曾经的遭遇告诉他,让他弄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会发展到眼前这一步。
但现在, 眼前的萩原仅仅将过往经历撕开了一个小角落, 他就被震慑住、裹足不前。
死亡这种话题太过于沉重。他想要安慰,但好像没有那个立场。
但无论如何,是他苦苦追问,对方才无奈说出这个事实的。
说点什么!
他得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对方刚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单从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任何伤感亦或是懊悔的情绪。语气和神情都是那样平静,是已经过去了, 所以不再在意了吗?
不会的, 如果真的已经走出来了, 没必要特地潜入看守所里看他。
另外一个世界的、这个研二所在世界的松田,到底是怎么死的?虽然完全不了解情况,但他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和警视厅、看守所有关联。
随便说点什么!
安慰的话也好,其他东西都好,随便说点什么!
虽然大脑一直在下达指令,让他随便说点什么,但他的嗓子仿佛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堵得彻彻底底,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尝试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勉强张开嘴,空做出嘴型,风箱似的嗓子呼啦呼啦地喘着气。
“……对、对、”
“你是想说对不起吗?”
松田怔愣地抬起头、望向萩原。
后者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很伤感,眼神里也没有所谓的他脑补出来的受伤情绪。
他只是很平常地笑了一下,展着眉。
“没必要说对不起,又不是你把他杀掉的?”
他的情绪很内敛,仿佛已经完全从过去的经历当中走出来,甚至用一种旁观者的心态点评道:
“你也不用太在意这种事情。就像是打游戏,总是需要一个游戏背景。有主角,有反派,有悲惨的身世作为主角行为的驱动力。我之前的经历,大概是类似于游戏背景的存在。”
“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怎么能算是……”游戏?
松田的反驳声近乎破音,到后面又慢慢哑了下去。
这明明就是一条人命,是一个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就这样轻飘飘地带过去?
松田的内心几乎要被那种无法理解、不可置信的情绪全盘占据。直到某一刻,他忽然灵光一现,迟疑地问出声:
“为什么?游戏……为什么会用这种比喻?”
很少有人,会用游戏里的事情比喻自己的经历。
——除了那些重度游戏发烧友。
而且更重要的是,据他所知,无论哪一个萩原研二,都早已过了那种沉迷游戏的年纪。按理说,他早应该分清楚游戏和现实,而不是拿游戏里的设定类比现实生活的经历。
“因为很贴切啊?”
萩原研二笑了一下,沉默着移开视线。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个家伙的面前。这种近似自虐的行为给他带来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唯一可以分析清楚的是,他甚至有一点嫉妒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松田。
嫉妒这个家伙一直待在最好的一条世界线上,自己不用死亡,朋友全都在身边,糟糕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事实上在酒厂众人的干预之下,也永远不可能会发生。
未曾经历过失去,所以也没有那么在意自己拥有什么,会愤怒会疑惑,充满朝气和探索欲,敢于接受新的事务,也愿意用尽全身力气去和世界碰撞,丝毫不担心后果。
而且这个家伙的套话实力实在是太强,他刚刚又一次透露了重要信息。
其实靠着现有的这些信息,这个家伙估计已经能够推理出简单的前因后果了。至于更细节的东西,他没有这种把自己的伤疤割开给别人欣赏的乐趣。
但这种近乎凝滞的气氛,萩原研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好在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僵局。
卡着嗓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松田找到了说话的内容,他伸手指着萩原腰侧的手机。
“……响了。”
后者迅速翻出手机,查看短信——
[BOSS带着红赤回来了,注意看好松田,不要让双方碰上面。]
萩原拧着眉,望向屏幕上景光出于好心的提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要告诉景光,这个家伙的世界观不仅不会裂开,还能无限伸展、甚至是帮着其他人一起伸展?
又或者是告诉景光,这个家伙已经把前因后果全部推理齐全,如果真的碰到了两个赤井秀一,这个家伙非但不会感到震惊,反而会一脸得意地确信、自己原本的猜测是准确的?
虽然不太清楚景光那边目前的发展,但这个短信对于他们这边来说,基本没有用处。
——但能不接触当然是最好的。
“……”
萩原研二深吸一口气,默默回了一个感谢给景光。
事毕,他瞥了一眼红松。
“是时候该回去了。”
·
脚步声前脚才刚刚消散,后脚,寂静的甬道里再度传来三组脚步声。
打头的十分轻快,听上去是个年轻人。
落在后面的两个,一个稍显迟钝沉闷、还夹在着不太愿意的肢体碰撞的声响,另一个始终充满威胁意味。
到了某一个时间点的时候,整个走道里的灯光忽而一同亮起,暗黄色的小灯一排排向着远处延展,使得整个教堂看上去更加望不见尽头。
在火光下,打头的青年歪着满是褐色杂毛的脑袋,脸上的笑意尤为显眼。
落后两步的赤井秀一,手腕上还带着手铐。
他的脸上、夹杂着好奇、探寻以及不太情愿的复杂神情,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四下打量着,不知道想要从周围看到什么东西。
再后面的那个人,整个人都隐在黑暗当中,只有偶尔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露出的银色碎发。
之前,赤井秀一在地下室里逐渐失去意识。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这个巨大教堂的门口。随后,他见到了琴酒,以及……
传说中还在上学的BOSS。
这个大教堂,像是这群家伙的大本营。
奇怪的是,这个大本营附近的守卫根本不存在,整个教堂空荡荡的。
更奇怪的是,既然这个组织的人,已经有能力把他弄晕,又何苦要把他放在教堂的大门口,一步步领着他进去?直接把他丢到目的地不就好了?
现在这种做法,只会让他记下所经过的道路,在等到逃离时机之后、沿路逃离。
是诱饵吗?
故意诱导他到时候一个人逃出来?
还是说,这群家伙真的是在把他当做下属招揽,让他先认一认地形?
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褐色头发的家伙,浑身上下全都是破绽。
赤井秀一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制服对方。
——如果忽视顶在他背后的那把枪的话。
这群家伙的态度太奇怪了,一边拉拢他、救走他,一边又关押他、迷晕他,迟迟不肯说出他们真实的目的
前方的道路看上去永无尽头,那个领头的家伙又太过于莫名其妙,总给他一种事情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
穿过教堂狭长的甬道,他们步入一个角落里的小房间。那个地方原本应该是教堂里的忏悔室,但现在却被改成一个极具现代化风格的专业刑讯室,偌大的单层玻璃占据了一整面墙。
“……这就是你们的诚意吗?把你们的合作伙伴带到一个刑讯室?”
赤井秀一被身后的琴酒拿枪顶着,一步步踏入这个房间。他仰头望向走在最前面的褐发青年,有所收敛点问出声。
“唔……”
那个青年顿了一下,转过身,伸手摩挲着下巴。
“严格来说,我们并不算是合作伙伴。”
?
赤井秀一愣了一下。
“之前你们明明说——”
“之前答应你的人,是苏格兰,和我有什么关系?”
·
次日早上七点半。
诸伏景光像往常一样,提着公文包,极其自然地挤着电梯下楼,踏上去上班的道路。
在走出公寓楼的大门后,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自己家的窗户。一整排落地窗,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布遮住,完全看不见室内的情况。只要他正常上班,不露出任何破绽,公安厅的人未必能够那么快猜到他们的位置。
他装走一边急匆匆地往前走,一边低着头在公文包里翻找着什么,一时不小心撞到了大门口正对着的路灯上。
他迅速用手掌扶着路灯,借着弯下腰揉脑袋的动作,在路灯朝向公寓大门的那一面,安装了一个贴片式简易摄像头。
随后,他又拿着刚刚从公文包里翻出来的信封,走到路边的邮筒上,借着往里面投递信件的动作,在朝着马路的一面同样安装了一粒针孔摄像头。
两处监控,全部连接着他的私人手机。
这部手机是他卧底生涯结束之后给自己重新准备的,上面没有任何组织的程序,百分之百安全。
之后的一整天,变得格外难熬。
诸伏景光需要一边维持着正常的上班工作,一边趁着各种各样的机会,假装玩手机、实则切屏查看两个摄像头拍下来的内容。
他必须时刻关注着路口和公寓门口的状况,以便能够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结束卧底时间太久,休息的时间太长,他的一身本事都快要还给警校的老师了。
但好在努力捡捡,还是能够捡回来一点。
“诸伏警官!目暮警部让你去一趟办公室,把BH221号案件的报告交上去。”
“好的,谢谢提醒。”
诸伏景光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文档,朝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
五点五十八分。
交完报告之后,差不多可以直接下班离开了。
今天算是平安度过了一大半。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踏出警视厅的大门。
门口的美食街,无论见到多少遍,都显得非常嘈杂混乱。
无数人声和视线交织在一起,会大大削弱人对于周围环境的观察能力。如果有人在这种地方跟着他,他恐怕根本就没办法发现。
这样的念头才刚一浮现,他竟然真的察觉到、身后有一股异常的视线。
诸伏景光顿了一下,又不敢直白地扭头回去看。
按理说,一个下了班的警察不太可能还保持着如此高的敏锐度。如果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慢慢来。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假装停在街边小摊前买食物,借着掏钱包的动作,朝着右后方瞥了一眼——
视野里全都是人。
衣物和手臂交叠在一起,混乱不堪,根本没办法找到视线的来源。
甚至于在他回头的那一刻,那股视线忽而消失了。
是错觉吗?
诸伏景光伸手接过小贩递过来的一盒章鱼小丸子,因为思路过于混乱,他顺手把盒子装进公文包里。
现在该怎么办?
刚刚那股视线,也许只是他在精神过度紧张之下,自己吓自己。
但也有可能真的有人在跟踪他?
公安厅的人如果怀疑是他私藏了降谷零,不应该直接去到他的家中查探吗?他家的住址在警视厅都有存档,如果真的是公安厅的人,有什么必要费劲跟踪他?
验证猜测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看一遍。
诸伏景光装作十分粗疏地把钱包往公文包里塞,没对上,钱包直接落到了地上。
“欸!你的钱包——”
热心摊主主动提醒。
诸伏景光冲着他笑了一下,权作感谢。随即他蹲下身,手指慢慢抓牢钱包,再缓缓抬起头——
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刚刚那个视线传过来的方向,只有无数普通的游客和学生。他们穿着市面上常见的运动鞋、凉鞋亦或是皮鞋,步履匆忙,没有任何人停留。
看来真的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