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面积极大的实验室。
——严格来说, 应该算是组织内部第二大的实验室。
区别在于,第一大道实验室是属于全体研究人员的,但这个实验室是独属于松田的。
因为时而出现的控光、控湿、控温等需求, 这里没有一扇窗户,
通风全靠均匀分布的排风扇,照明全靠整齐排列着的白色照明灯。
这里有的,只是纯白的天花板、填充到没有一丝缝隙的地板,以及四面环绕、严丝合缝的墙壁。
当然, 这些地方全都是由特质的防火防爆材料所组成。单单只是材料, 没办法阻止爆炸的发生,但能在爆炸发生的时候, 将损失降到最低、最起码牢牢限制在这个实验室的范围之内。这也就导致每次发生爆炸之后, 唯一需要修缮甚至是重装的、就是这个实验室。
实验室最右边的墙壁上,还残留着上一次爆炸所留下的火药痕迹。
——那应该是松田在上上次实验的时候, 错估了计量, 导致只填入微量火药的炸弹、在实验台上就发生了爆炸。好在本身就没什么火药, 爆炸火势极小,只熏燎了半边墙壁。
囊中羞涩的某人, 草草敷衍过去,没有再重装整个实验室。
正中间的两排台面上,零零散散摆着一大堆线和杂七杂八的材料,以及一张绘制到一半的设计图纸。松田出发之前, 大概正在试验最新的测试仪。
总的来说, 这个地方极其直白的、展露出一种“松田阵平”式的风格。
无论是最外侧的密码锁,还是通道里侧的指纹+面部识别+虹膜解锁三重防护, 都在表明, 这里是彻彻底底的、松田阵平的地盘。
组织里的所有人, 都默契地保留有自己的场合。
按照常理来说,不会有人贸然来这个地方。
——但这只是按照常理来说。
现在可能已经不能再用常理来推断了……
·
黑方萩原研二沉默地站在实验室门口,双手抱臂、倚在墙壁上,抬眼望着里头的家伙。
室内,一头黑色卷发的青年正好奇地弯下腰,墨色的眼睛沿着实验台一路扫过去,在大大小小的实验器材上停留。
他的身上,还穿着萩原研二临时找出来的、来自黑方松田的旧衣服
——一套充满机车风格的皮外套、以及黑兰同款铆钉靴。
只不过黑兰穿特质铆钉靴是为了方便踢人,黑松那个家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审美风格。
穿在身上乒乓作响,还没有扎到别人,就先扎到自己……
恕他实在没办法理解这种审美风格。但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有段时间,东京确实流行过这种风格。大概得倒回到十几年前,才能够勉强理解这股潮流吧?
也对。
那个家伙的记忆乱七八糟,连带着审美习惯也停留在好多年前。
萩原研二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黑方世界的松田阵平时,对方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被久川悠带回来。
整个组织还没有建立起来,成员寥寥,而且常常零散地待在各地,只是偶尔会聚集在市郊的工厂里。
工厂的地下室里满是柴油的气味,废弃的钢铁材料堆积在角落里,唯一的小厨房基本没有办法使用,日常的饮食全部靠艰难送过来的外卖。
他没办法相信那里的任何人。
唯一认识的久川悠又时常离开这个工厂,不知道去到哪里。
昏暗的工厂常常停电,停电的时候,整个工厂陷入一片黑暗。
每当那个时候,方圆百里内唯一的光源熄灭,整个郊外一片昏黑,但一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一片满是星星的天空。
在又一次停电之后,他爬上工厂破旧的屋顶,踩着嘎吱作响的铁板,枕在屋脊上。
即便满是蚊虫肆虐,他依旧昏昏欲睡、甚至逐渐滑向一片凝滞的寂静当中,直到——
“咔哒、”
陌生的脚步声从他下方响起。
他迅速翻过身、翻枪朝着下方指去——
正好撞上那个家伙抬起来的眼睛、以及手电筒飘忽不定的白色光线。
一个用嘴叼着手电筒的、顺从地高举双手以表示自己无害的、语气含糊地说着自己是来修电路的、黑毛混蛋。
·
萩原研二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才发现实验室里的那个家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最里侧小房间里。
那里有一整排展示柜。上面全都是被研制成功的炸弹样品模型、以及对应的图纸。各式各样造型别致的炸弹模型,惹得人目不暇接。
这家伙的脸上,不自觉挂上一副熟悉的、有些兴奋的神情,他如鱼得水般享受着待在实验室里的感觉,甚至都已经忘记了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
萩原研二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
这个家伙的脑洞和直觉全都太难以招架了。
当时,在警视厅的废墟之下,这个家伙步步紧逼,不仅猜到了平行时空,还猜到了之前的东大爆炸案,源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松田阵平。
如果再继续下去,恐怕整个酒厂都要在这个家伙眼里现形。事情都已经被揭露到了这种程度,他断然不可能再让这个家伙留在那个世界。
犹豫无果之后,萩原研二干脆借着系统卡牌,把红方松田带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他原本以为,这样打破世界观的转换,可以让这个家伙收敛一点、至少是在新环境下变得谨慎一点。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家伙仅仅消停了一个晚上,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停地旁敲侧击打探情况。
这个世界的组织大本营,修建在一座巨大的太平洋小岛上。
这里四季天气晴朗和缓,夏季偶尔出现的台风,完全不会影响整座小岛的运行。
小岛的正中心,是一栋标志性的教堂。
沿着教堂往外圆形辐射开来,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领地。关系较近的、往往会被分在一起,他的领地便恰好夹在松田阵平和诸伏景光中间。
——这也就给了这个家伙四处探查的机会。
自从确认他就是萩原研二、不可能真的动手杀掉他之后,这家伙便再也没有了畏惧的情绪。
连死亡威胁都不再管用,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拦住这个家伙。
红方的松田一门心思想要调查东大炸弹案、以及黑方松田的存在,他尝试将他往另一个方向引导,却反而被发现了真正的目的地。
就在刚刚,他眼睁睁看着这家伙极其大胆地试了三个密码,成功打开了门口的密码锁。紧接着,这家伙轻车熟路地验证了自己的指纹、面部识别以及虹膜。
堪称弱智的安保系统,完全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主人的异世界同位体。实验室的大门,极度热情地对这个家伙开放。
围着小房间转悠的红松,手指下意识想要去触碰桌子上的设计图纸。
黑萩见状,连忙阻止道:
“别乱动!”
实验室都被潜入进去了,这也就算了。他们到时候还可以考虑着把实验室重新恢复原状,又或者是把锅甩给其他人。但等黑松回来之后,如果发现自己的制作图纸被人挪动过,怕不是要气疯了。
萩原研二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按理说,黑松现在根本就不知情,他不该随便进入实验室。
但如果不进去,就没办法把里面的那个家伙拉出来……
“总之,你还是赶快出来吧。”
“……”
及时收回手的红松抬起头,瞥了站在门口的萩原研二一眼。
“这是他的地方,对吗?”
“这颗炸弹,和当时东大出现的炸弹一模一样。”
他收回视线,伸手朝着柜子的右上角指了指。
“东大的爆炸案所使用的炸弹,就是由他所制造的。”
红松垂下头,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难怪我会觉得,整个炸弹的设计流程如此得心应手……那是因为,炸弹本就是由另一个我制造出来的。我拆我自己制造出来的炸弹,能不熟练吗?”
“所谓‘酒厂’,其实是由你们所制造出来的组织?”
“既然已经有另外一个你、有另外一个我,那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整个‘酒厂’,是不是全都是有原来世界的大家组成起来的?”
“这里是你们的根据地?我可以知道你们聚集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吗?就像那边的世界所有人都在警视厅,这边的大家全都不是警察?全都站在罪恶的一边?”
“听上去有点像是蝴蝶效应,只是改变了一点小细节,就会导致整个故事走向完全不一样的方向……”
“不,不对。之前警视厅的爆炸案当中,你主动找到了那个地下室。这说明,你可能比我要更加了解警视厅的构造。你一定当过警察!”
“那么,你是从警察、转向不当警察、乃至于仇恨警察?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酒厂对于警视厅的针对,和你的那股恨意是出自同一种源头吗?”
松田阵平松开手里的东西,一步步朝着外面走去,不断缩短和萩原研二之间的距离。
那双墨色的眼睛,自始至终默默注视着黑萩,眼底黑沉沉的触不到底。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就如同不断逼近的脚步,一步步缩短与真相之间的距离。
“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但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我的存在,他为什么会不管你、放任你,让你经历那些我还不曾了解到的糟糕事情、放弃警察的身份,乃至于对警视厅怀有如此巨大的恶意,加入另外一个组织,做一些在我原本的认知当中,你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炸掉东大,我能理解你们是为了早川星野。但没有人有权利越过法律,私下执行私法是一种极其傲慢自大的行为——当然像我现在这样,在没有了解清楚你的经历之前,就妄下论断,同样是一种极其傲慢自大的行为。这一点我很抱歉。”
松田顿了一下,停在距离萩原研二仅有两三米远的位置。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没有恶意,但貌似对对方造成了伤害。
“抱歉但是——”
松田撇开视线,不再注视着萩原。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只是好奇、好奇为什么会有另外一个萩原存在。但后来事情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我能够看懂站在我面前的你,我能够看出来你还是萩原研二。但我好像不认识自己。”
“为什么?东大爆炸时,那个挑衅警方的广播录音,也是另一个我录下来的吧?那种语气,我早就该想到的。还有这一次炸掉警视厅。虽然在我小的时候,在我不那么清醒的时候,我确实有过炸掉警视厅的想法。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变成现实。”
“我一直想不明白。真的。”
他的脸上是明明白白的疑惑,有过一段时间没有打理的刘海,杂乱地堆在额前。
他的疑惑很多,为什么对方会变成这样的阵营,酒厂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塑造出这样的萩原研二。
——但其实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松田阵平到底在哪里?
当面对那些他还不太了解的糟糕经历时,为什么只有萩原研二一个人,另一个世界的松田在哪?
他不认为在双方互帮互助的时候,他们还能够走向那样的结局。
他也不能够理解,另外一个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以为,既然你是萩原研二,那另一个我也该是松田阵平,从刚刚我一路找过来时,你的神态动作来看,你们之间非常相熟。这个实验室的安保级别极高,前后有四道密码,一般来说,除了另一个‘我’本人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来过这里但——”
“你很熟悉这里的构造。”
“你们的关系很好。”
“那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会不管你,你也不管他?我不知道他最开始到底在哪里,但你最开始的起点一定是警视厅。为什么他不管你?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
“……因为他死了。”
“!?”
骤然间被打断的松田阵平愣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对方说了些什么。甚至连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只能面前看见他的面前有一个瘦长的黑色方块。方块的上半部分,还有一段白色的长块。
连带着对方的嘴型也看不清楚。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钟,但在他的意识当中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终于能够看清对方的嘴型。
他看到那个家伙的脸上没什么特殊的神情。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没有半点情绪,看上去就像是外出散步一般悠游。他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插在兜里。
萩原研二移开视线、片刻之后又重新望向松田,转换了一下站姿,用一种很自然的语气再次重复道:
“因为他死了。”
“你的所有猜测都超级棒,简直完美猜中了真相。唯独有一点,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这边的大家全都是来自同一个世界。”
“死掉的人,还能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