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二人还是决定先去朱家看看。
鹿城的牧鹿之术不传外人, 城内善于此道的只有三户人家,都是鹿城有名的富绅。之前谢乔乔他们在山上遇见的班锐,也是这三户人家之一。
朱家老爷好善乐施, 时常布粥接济城内的乞丐,还出资置办了一家学堂, 收的束脩比其他学堂要便宜许多, 不少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可以进去读书。
置办的学堂占用的是朱府西厢房三间小院。
如果是去拜访朱老爷,就需要走正门,等门房通报;但如果是去学堂里, 则可以直接走偏门进去。
据说那位朱萱小姐,也曾经在这座学堂里启蒙念书。
谢乔乔和张雪霁到的时候,正好是上课时间;学堂里的学生们正在念书, 在念‘子曰学而时习之’——读书声参差不齐, 透过悬挂的潮湿竹帘传出来。
讲台上的夫子眼角余光扫到二人,他把手背到身后, 叮嘱学生们继续学习,自己则顺着台阶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夫子一离开学堂,那乱糟糟的念书声, 立刻就变成了乱糟糟的议论声。
夫子头也不回,大声喊了句:“子曰!”
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安静片刻后, 稀稀疏疏的念书声又响起来。
夫子向张雪霁和蔼的笑,颔首:“二位看着面生, 不像是鹿城本地人,来朱家学堂, 是为了找人?”
张雪霁目光从那群学生身上收回, 看向夫子。
他弯弯眼眸, 轻笑:“路过,听见读书声,感觉稀奇,所以就进来看看。我和朋友自从进城之后,见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个卖早饭的摊子都没有,而学堂却照常上课,因此感到好奇。”
夫子闻言,脸上笑容略微凝固。
良久,他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读圣贤书是一等一的大事,自然不能轻易耽搁。更何况对屋子里那群学生而言,读书就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鹿城已经许久不来外人了,这次学堂里一口气来了两个生面孔。学堂里的学生早就坐不住了,虽然嘴上还装模作样念着书,但脑袋已经顶开悬挂的竹帘,好奇的朝外看过去。
谢乔乔对他人目光格外敏锐,尤其是当这么多小孩同时看过来时——她挪了一步,站在张雪霁旁边,侧头和那群小萝卜头对上视线。
小孩子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缩着脖子立刻又怂回去了。竹帘没有了支撑,自然落下时拉扯出‘啪嚓’一声,溅起一连串的水珠。
张雪霁不愧是社交达人,几句话就已经和夫子聊上了。
他们聊的东西谢乔乔不感兴趣,那群小孩子的反应也在谢乔乔意料之中。她目光从学堂垂下的竹帘上挪开,下巴微抬,往更远的地方看过去。
鹿城的天空是阴沉的灰白色,云朵交接的地方重叠出更深的灰黑色,湿润冰冷的色彩。
夫子请二人进课堂旁听,张雪霁笑眯眯跟着夫子往前走。走了不过两步,他侧头,扯了扯谢乔乔胳膊:“发什么呆呢?去里面旁听。”
谢乔乔:“在看云。”
张雪霁:“今天晚上是个晴天。”
谢乔乔:“阴天。”
张雪霁笑:“鹿城不下雨就算晴天了。”
谢乔乔顿了两秒,颔首:“嗯,是晴天。”
因为暴雨,从院子到学堂的石阶全都湿漉漉的。两边的花草也承满水露,嫩绿枝干被压弯,散发出一股子湿润厚重的水汽。
谢乔乔走在张雪霁身侧,张雪霁抬手一掀竹帘,示意谢乔乔先过。
她从张雪霁抬起的胳膊下走过去,张雪霁垂眼时便看见她眉骨耸下的一小片阴影,窝在她眼眶里。
学堂紧邻着朱家的院子,从粉白高墙后边传来两三声鸟叫,但没有人声。
书院里的小孩儿见他们进来了,于是互相交头接耳。
“是新来的先生吗?太好了,终于不用听这老管家讲课了,他只知道自己看书,根本就讲不明白。”
“你这个笨蛋,这世界上哪里有女人来当先生的?那个男的这么年轻,一定是在外地没能考上秀才,所以又跑来我们这里求学的。”
“可是秦先生又不在,他们来求学也学不到什么……”
“嘘!你想被朱老爷赶出去吗?都说了不能提秦先生的事情!”
……
最后排有很多空位,谢乔乔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张雪霁就顺势坐在她旁边。
张雪霁坐得懒懒散散,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歪着坐的,却没有弓腰驼背,整个人也不显得萎靡猥琐。他侧身靠着案几,脊背习惯性的挺直,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谢乔乔:“上课不能这么坐。”
张雪霁立刻把膝盖收回去,乖乖坐直了。但又没有完全坐直,他还习惯性的用一只手托住了自己脸颊,歪着头继续看讲台上的夫子。
谢乔乔目光没有挪开,持续盯着张雪霁——张雪霁受不了她这样一直盯着,原本懒散随意的,突然又拘谨起来。
他干咳一声,把撑着脸颊的手放下,搭在书桌上,正色:“听课这种事情呢,心到了就行,坐姿如何,并不影响。”
谢乔乔慢吞吞移开目光,道:“嗯。”
张雪霁:“所以,虽然我坐得没有很端正,但我听课还是很认真的。”
谢乔乔:“我知道。”
张雪霁:“……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谢乔乔坦然道:“想看看你还能摆出什么姿势。”
“……”
夫子开始在讲台上讲课,讲的东西乱七八糟,谢乔乔听得似懂非懂。
虽然听不懂,但是谢乔乔姿态摆得很认真,看起来就像个好学生似的——然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跟张雪霁说悄悄话。
谢乔乔:“你刚刚和夫子说什么?”
张雪霁:“我说我是外乡的除妖师,想进来旁听,他也没有拒绝。”
谢乔乔:“这个夫子怪怪的。”
“他应该不是这里本来的夫子。”张雪霁道,“我刚刚迂回试探了一下,他原本应该是朱府的管家。因为学堂原本的夫子秦先生请辞了,学堂暂时找不到新的夫子,才让他顶上来的。”
谢乔乔疑惑:“不是说鹿城人现在都被诅咒了,连鹿鸣山都出不去吗?学堂倒是还照常开学?”
张雪霁:“谁知道呢。我试探了好几次,只要一提到学堂照常开学的时候,他就只会说一句‘不能耽误孩子读书’的场面话,这家伙嘴巴紧得很……”
谢乔乔:“等会下课,套他麻袋?”
张雪霁摸袖子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他本来想说‘不至于’的——但是想了想,张雪霁又点头:“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简单粗暴的好办法呢?”
追根究底,还是他习惯了法治社会,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收集证据,迂回套话。
但这里是生产力低下的古代,还是个修真世界。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谁就有话语权。
张雪霁继续摸袖子,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透明罐子,里面是黄橙橙的月亮糖。他又掏出小巧的锤子和钉子,问:“吃月亮糖吗?”
谢乔乔没有吃过月亮糖,她歪着头,看张雪霁掰开了罐子的封口,一股甜蜜的香气从里面涌出来。那香气是干燥浓郁的,很快在课堂上弥漫开,引.诱得好几个小孩回过头来偷看。
谢乔乔:“吃。”
张雪霁将钉子压在明黄色糖块上,单手扶稳,然后用锤子小心的敲。
这要用巧劲,一不小心就会把糖块敲碎敲烂。上辈子他去夏令营闲着没事干,跟一个天府的朋友学了一手敲糖的好手艺,在家里没事干就叮叮当当敲给他妈吃。
因为他只会敲月亮和兔子,他弟嫌弃这两个形状太女孩子了,不肯吃。
后来被张雪霁按着揍了两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把边角料糖块都给吃干净了。
形状钉好了,把钉子撬进边缘,锤子锤得轻而密。
最后随着声糖块层裂的轻响,一轮弯弯的月亮被张雪霁从糖块上‘凿’下来了。他抱着糖罐晃了晃,对谢乔乔道:“手伸出来。”
谢乔乔把手伸到张雪霁面前,张雪霁倾倒糖罐,一轮黄澄澄的月亮‘咯噔咯噔’的滚落进谢乔乔掌心。
坐在前面的小孩突然冒出头,迅速伸出一只手去抢谢乔乔手上的糖。
但没抢到——他手伸出去的时候,谢乔乔拿着糖的那只手已经握成拳;他只摸到谢乔乔的拳头,下一秒这拳头就砸在了他脑袋上,闷响声很快被周围嘈杂的读书声淹没,小孩眼泪汪汪的捂着自己脑袋,张嘴欲哭。
谢乔乔把月亮糖扔进嘴里,声音黏糊,说出的话却很冷漠:“哭出声的话就把你的头塞进罐子里做糖块。”
小孩张开的嘴停住,哭声梗在喉咙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出来。
他眼睛对上谢乔乔,谢乔乔眼睫低垂,很冰冷的望着他,眉眼间笼着一股迫人的郁气。小孩吓得打了个嗝,不敢哭了。
张雪霁重新把钉子压进糖罐里,笑眯眯的安慰小孩:“别怕,我们不是什么坏人。你想吃这个糖吗?那哥哥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好了,哥哥就请你吃糖好不好?”
小孩打着嗝,可怜兮兮的问:“真、真的吗?”
张雪霁:“真的啊,哥哥不骗小孩的。”
“你能和哥哥说一说关于秦先生的事情吗?秦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里教书多久了?怎么突然又不来教课了呢?”
小孩摸了摸鼻涕眼泪,深呼吸,眼睛还泪汪汪的,回答张雪霁:“秦先生是老城主的学生,还是个秀才呢。教书多久……我也不是很记得了,应该没有很久吧?大概一年半年的样子——我也不知道秦先生为什么突然就不来上课了,反正就是没有来,然后上课的人就换成了朱管家。”
“秦先生人很好,讲课也很有意思,还会自己做糖糕请我们吃。他不来上课,大家也不太想来……但是朱老爷挨家挨户又把我们叫来了,说了好多大道理,还给我们送钱,又说免学费,不然我爹妈才舍不得我来上学呢!”
那小孩说话的时候,张雪霁头也不抬的,在认真敲糖。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其实有在听,手上锤子的力气没有拿捏好,一个挫重了,糖块变得稀碎。
他晃了晃糖罐,把稀碎的糖块倒到小孩手心:“好了,给你糖。”
小孩瞪大了眼睛:“怎么不是月亮形状的?”
张雪霁摆摆手:“又不是每次都能刚好敲出月亮形状的,有得吃就不错了,再挑三拣四我就让那个姐姐把你塞进糖罐子里。”
小孩怯生生一瞥谢乔乔。
谢乔乔嘴里嚼着糖,牙齿把坚硬的糖块咬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在他看过去时,谢乔乔也垂眼看他,神情冷漠。小孩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恹恹的攥着碎糖跑了,不敢再说反驳的话。
他怕自己再多说两句,就会被谢乔乔揍进糖罐里。
张雪霁重新将糖块凹凸不平的表面用钉子挫平,把糖屑倒进自己嘴巴里,然后一边嚼着糖,一边重新用锤子和钉子,小心翼翼的凿着糖块。
谢乔乔嘴巴里的糖还没有吃完。
她嚼着糖块,趴在桌子上,眼睛盯着糖罐里那根不断变换形状的钉子——和谢乔乔平时看见的钉子不一样,这根钉子黑沉色,手指粗细,很长,顶上有个圆柱把手;糖罐不知道是用玻璃还是别的什么材料制作,可以很清楚看见里面的东西。
明黄的糖块,黑色的晃动的钉子,还有后面一大片糅杂的绿。
有遮风雨的竹帘的绿,也有外头竹影晃动的绿。
谢乔乔正认真的分辨着竹帘和竹影的颜色,忽然那绿色被张雪霁的脸遮挡。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趴下来了,鼻尖都碰到了杯壁上,下垂眼隔着两层玻璃看向谢乔乔。两层阻隔让他的脸看起来很奇怪,稍微有点扭曲变形,但是谢乔乔能认出来是张雪霁。
她伸出手指,手指尖戳到杯壁上——玻璃冷冰冰的,她的手指却是暖的。手指碰到杯壁的地方,倒影出一部分她的手指。
嘴巴里的月亮被咬碎,融化,浓郁绵密的甜味缠绕着味蕾。
谢乔乔的手指缓慢的左右移动,杯壁对面张雪霁的眼珠也跟着左右移动。糖罐大小有限,谢乔乔手指移着移着,就移出了糖罐杯壁的范围。
指尖骤然戳空,谢乔乔愣了下,手指按到了张雪霁头发上——他是侧面趴在桌上的,后脑勺留长的一束头发缱绻的散在桌子上,恰好被谢乔乔手指按住了。
很软,有点像戳到了丝绸的感觉。
谢乔乔眨眼,没有把手收回去,反而拽着张雪霁的头发扯了一下。
她扯得很轻,张雪霁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觉得茫然。
他茫然看着谢乔乔:“……你干什么?”
谢乔乔面无表情的:“好奇,随便试试。”
“……”
张雪霁把桌子上自己的头发扫开,倒过糖罐,一个敲好的兔子头糖块落入他手中。他五指轻轻合拢,遮着那颗兔子糖,对谢乔乔道:“手伸出来。”
谢乔乔仍旧趴在桌子上,手背贴在冰冰凉凉的木头桌面上,挪动,白皙手心挪到两张桌子的交界处,乌沉沉的丹凤眼上撩望着张雪霁。
张雪霁弯弯眼眸对她笑,左边脸颊露出明显的酒窝,和一颗虎牙。他把兔子糖放谢乔乔手心,得意:“想不到吧?我不仅会敲月亮,还会敲兔子。”
前面嚼着碎糖块的小孩飞速回头,悲愤的大声抗议:“你这个偏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