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有点出乎张雪霁意料, 别说张雪霁了,大鹅都愣了一下。
谢乔乔还是神色坦然的,说完那句话后继续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那本书。
过了许久,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对面张雪霁还在看她。
屋内光线暗, 谢乔乔为了方便看书, 重新又把桌子中间的蜡烛点上了。烛影晃动,他的脸也隐在光影绰绰中。
谢乔乔:“你看我做什么?”
张雪霁叹气:“看着你想事情呢?”
“想什么事情?”
“在想以后我们要是分开了,你会不会想我——你先别回答我!如果你以后不会想, 那你先骗骗我,就说以后会想。”
谢乔乔觉得奇怪,垂眼看着他, 疑惑:“为什么要骗你?”
张雪霁忽然神色端正起来, 道:“因为我会很想你嘛。但我想你的时候,再一想到你根本就不想我, 那我肯定会挺难过的。”
他原本想说‘会很难过’,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自己‘会很难过’多少有点越界的嫌疑, 于是临时换成了‘会挺难过’。
谢乔乔原本单手握着书本的。张雪霁说话时,她手臂放到桌子上,手掌根压着那本书, 做出认真听他说话的姿态——很礼貌,但脸上表情又教人看不出她的情绪来。
被她这样一言不发的望着, 张雪霁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先是紧张,后是心虚。
他甚至想要避开谢乔乔的视线, 却又因为某些较劲的心态, 强迫着自己继续和谢乔乔对视。
烛火燃烧到了某个节点, 发出‘噼啪’一声。
好像是静态的画面突兀被打破,又开始一帧一帧的跳动起来。
谢乔乔用一根手指挑起书页,折了一角,道:“嗯,我会想你的。”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连眼角眉梢弧度也没有任何变化。
张雪霁看不出她是在说谎应付自己,还是说实话。他趴在自己胳膊上,屈起手指轻轻一触自己脸颊:烫的。
也不知道是被烛火焐热,还是他自己脸热。
外间雨声渐歇。
小二上楼来给他们送了早饭,吃完后张雪霁就带着谢乔乔一起出去打听消息;大鹅和琵琶小妖因为外形容易引起围观,所以暂且留在了客栈中。
大鹅对此颇为不满,但因为谢乔乔同意了,它便也只好不情不愿的留下。
虽然已经没有在下大雨了,但仍旧有细密的小雨在不间歇的下着。
张雪霁在袖里乾坤中挑挑选选,最后挑出了一把相对正常点的油纸伞。他把伞撑开,招呼谢乔乔:“走,我们去街上随便逛逛。”
伞面够大,即使两人并用也绰绰有余。
外界的一切都被笼着层细纱似的雨雾,只有共撑一把伞的谢乔乔和张雪霁是清晰的。
道路两边仍旧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几乎每家门口都贴着黄色符咒,门楣上悬着八卦镜。
张雪霁随便找了一家,凑近看门上被雨水淋得透湿的符咒。
符咒上面的朱砂字已经雨水泡花了,边缘也发白发烂,看起来都不需要用什么力气就能轻轻揭下。
谢乔乔对符咒阵法一窍不通,更别提这上面的字都还被雨水泡开了。
她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个因为所以然来,于是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张雪霁。张雪霁一手撑伞,一手摸着下巴,露出思索的表情。
谢乔乔:“能看出是什么符吗?”
张雪霁:“最普通的驱邪符,不过画符的人确实有几分本事,至少不是什么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鹿城家家户户都在门上张贴此符,大抵是有人指点他们这么做……”
他抬手直接敲门,谢乔乔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说什么。
刚开始还没有人应门,张雪霁加大力度又敲了几下,门里才传来警惕的妇人声音:“什么人?”
张雪霁声音轻快:“我是云游至此的除妖师,我见鹿城家家户户门口都张贴着驱邪符,画符者看起来功力匪浅,所以想向您打听一下这些符都是哪位前辈画的?我好去拜访一番!”
谢乔乔疑惑:“我们不是出门求学的吗?”
张雪霁压低声音:“一点变通之术。”
那扇门被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条缝,里面的妇人只露出半只浑浊发黄的眼睛,警惕的打量着屋外二人。
阴雨连绵,光线晦暗,撑着伞的月白长衫小公子对她露出和蔼可亲的笑脸。而站在小公子旁边的少女则表情漠然,气势迫人,身后背着翠色书箱。
妇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片刻后,她小心谨慎的将门打开一半,低声:“你们当真是除妖师?”
“当然!”张雪霁拦住谢乔乔肩背,活泼轻快,“我们两刚学有所成,被老师扔出来历练,需除完九九八十一只妖怪才能回去呢。你说对吧,乔乔同学?”
谢乔乔:“……大差不差。”
她绷着张脸,难得附和了张雪霁的胡说八道。
妇人紧张的舔了舔唇,道:“那,那我怎么称呼二位道长?”
张雪霁笑眯眯:“道长不敢当。我还年轻呢,您就叫我小张吧,这位姑娘姓谢。”
妇人:“小张公子,谢姑娘……我姓王,你们叫我王大娘就行了,请进来吧,关于那个符咒,我详细和你们说说。”
“进门的时候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蹭花了门上的符咒。”
谢乔乔和张雪霁依言从半开的窄门进去,极其小心的没有蹭花那张已经被雨水泡得破破烂烂的符咒。
王大娘的二进院子打扫得清爽又干净。
因为下雨,所以鸡鸭都已经赶回了笼子中,家养的大黄狗则趴在大门入口。
平日里大狗看见陌生人都要狂吠不止。但这次谢乔乔和张雪霁进来——大黄狗先是警觉,随即‘嗷呜’了一声,夹着尾巴垂下耳朵,惊恐又警惕的盯着谢乔乔,两条后腿不断打颤。
王大娘忧心忡忡想着自己的事情,倒也没有闲心去关注大黄狗的反应了。
引着谢乔乔和张雪霁到了客厅里,王大娘勉强挤出笑脸给二人倒了茶水。
“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一点粗茶淡饭,二位道……二位大人,先就将着用吧。”
“无妨,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那位画符的前辈……”
张雪霁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大娘忽然就要在他面前跪下来。她动作太快,张雪霁根本来不及拦;但谢乔乔反应很快,几乎在王大娘两腿一弯跪下来的瞬间,她伸手扶住王大娘膝盖一耸。
王大娘下盘不稳,直接摔了个屁股墩,懵逼的抬起头看着谢乔乔和张雪霁。
谢乔乔也明显愣了一下。
张雪霁干咳,掩饰性的开口:“那个,王大娘,你有话好好说,不要乱跪。我们宗门很讲究这个的,随便乱跪反而容易为自己招来祸事。”
王大娘:“真、真的吗?”
张雪霁满脸正义凛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是自然。您若是有什么难处,直接和我们提出来,如果是降妖除魔,那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可您若是这一跪跪下去了,整件事情的性质和因果关系就完全改变,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帮上忙,就不好说了。”
王大娘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听完后连连点头,爬起来尴尬的搓着手。她本来还想揉一揉自己摔痛的屁股,但是一想眼下这个场景或许有些不太适合做这个动作,遂悻悻的放弃了。
“小张公子,你既然是专门降妖除魔的人,那你们一定要帮帮我们鹿城啊!我、我们现在是逃也逃不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都怪那千刀杀的死城主,一把年纪了非要娶什么续弦,要不是他,哪里能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越说越觉得气,又气又怕的王大娘眼眶微红。
张雪霁熟练的拍着她后背安慰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再骂他也无济于事,我们还是要积极想着怎么把事情解决了嘛!既然我们能在千万张一模一样的驱邪符中相遇,那也是你和我的缘分——你只需要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王大娘叹气:“你说的对,这种时候再骂城主也无济于事了。城主说不定比我们还要死得早呢。这一切都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城主的侄子卫彦去上京赶考,他一个人兴许是觉得孤独,就想要再纳一房小妾。本来大老爷这种事情,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谁知道他看上了别人家的未婚妻,非要将人家夫妻两拆散。”
“那家娘子也是个贞洁烈女,被大老爷带回去的当晚就跳鹿鸣湖自尽了。她死后没多久,她丈夫也跟着跳湖而亡;怪事就从这夫妻两死后第三天开始,先是城主府的佣人主子全都得了怪病,紧接着这怪病就以城主府为中心蔓延开来,连城中的普通百姓也没有逃过。”
“幸好有位魏先生路过,给每家每户画了两种驱邪符,一种烧灰和水服下,一种贴在房门上,又在鹿鸣湖中央镇了一块大石头,大家的怪病这才纷纷好转。大家都说是大老爷强娶害死了人家夫妻两,被冤魂索命,才连累大家都害上怪病。”
张雪霁:“那照你这么说,这冤魂作祟之事,不是已经了了吗?”
“要真这么容易了了那就好了。”王大娘复又愁眉苦脸起来,道,“那位魏先生离开不过十日,城内就开始连绵下起大雨。这雨时大时小,给时常进山的猎户带来了不少困扰。就有几户打猎的人家想要搬去其他地方谋生——但怪事也由此开始,所有试图离开鹿城的人,都走不出鹿鸣山!他们只要有出山的念头,就会被大雨困在鹿鸣山,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鹿城门口。”
“没过几日,城主旧病复发,大家都说是那位魏先生的法术不起作用,那怨鬼又要出来作祟了。”
张雪霁耐心听完了王大娘的话,思索了一会,道:“这事儿听起来颇为严重,我要立刻去一趟那姑娘投湖的地方查看究竟——王大娘,您能告诉我,那位自尽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自尽的鹿鸣湖又在什么地方吗?”
虽然不清楚眼前这个面生脸嫩的小公子到底有没有降妖除魔的实力,但这桩事只要有人接手,王大娘都会觉得感激不尽,所以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位被城主大人强娶的女子是当地牧鹿世家朱家的女儿,朱萱。
朱家一脉单传,到了朱萱这一代,只剩下个独生女儿;因为牧鹿之术传男不传女,故而朱老爹早早为朱萱定下了一门亲事,将她许配给自己的侄子。
只待朱萱及笄,二人成婚——到时候这牧鹿的技术仍旧姓朱,也不算断了香火。
朱萱投湖自尽的鹿鸣湖连接着鹿城和鹿鸣山,一部分被引入城主府后花园,是城主府中颇为出名的一道景色。
张雪霁打听完了这些,又安抚了王大娘几句,便带着谢乔乔离开。
外面小雨已经停了,今日居然是个难得无雨的阴天,空中只有灰白湿润的云朵低垂。
张雪霁把伞收起来,抖了抖,伞面滚下一连串水珠。
谢乔乔便垂眼盯着那串水珠,兀自想着事情。
张雪霁:“你怎么想?”
谢乔乔:“想什么?”
张雪霁:“就是王大娘说的事情。”
谢乔乔抬眼,黑沉沉的眼瞳中倒映出清冷街道。
她语气仍旧冷淡,毫无起伏:“一人之言,不可轻信。如果是想要调查清楚事情始末的话,朱家和城主府都要走一趟。”
张雪霁轻笑:“我还以为你会说直接把朱萱的鬼魂抓出打一顿,逼她说实话呢。”
谢乔乔摇头:“若是这样就是得到真话,我倒是不介意这么做。只是恶鬼骗人的本事,半点不输给人骗人的本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说鬼神不及人心可怖——在我看来,三者皆会招摇撞骗,也善欺瞒伪装。”
她幼时在山里,不知道被多少孤魂野鬼,山精野怪,骗着割肉放血,供它们吃喝。要不是因为那些妖精还想留她性命长久享用,这会儿恐怕尸骨都已经烂透了。
所以谢乔乔绝不信一面之言,才不管说话的是人是鬼。
油纸伞的伞尖戳着地面,发出清脆的,‘笃笃笃’的声音。
张雪霁转着油纸伞,左顾右盼,又声音不大的补了一句:“我对你说的实话最多了。”
他倒是不敢说自己没有对谢乔乔撒谎这种妄言,原本在巫云山魔窟中,张雪霁就骗过谢乔乔了。
谢乔乔走在他旁边,目不斜视,面色如常:“嗯,我信你。”
张雪霁笑了笑:“我刚刚那句,应该也算一人之言?”
谢乔乔:“……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