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的守卫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得不拉着夜香车往前走,路过太监时,言霁与之对视一眼,太监恭敬地垂下头。
是无影卫的人。
言霁总有些不安,临近宣武门前借着夜色的掩护,压低声音问道:“确定万无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陛下只管放心。”
到了这般关头,言霁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宣武门前守卫照例将这辆夜香车拦下,不过皆捏着鼻子,没人愿意靠近,那名太监推着笑脸凑上去,穷极市侩的模样:“几位大哥守门幸苦了,这溜皮刚来的,耽误到现在,劳烦几位通融下。”
言霁低着头,太监帽遮挡了大半面容,那几个守卫扫了他一眼,随便查了下车,就嫌弃地摆了摆手,让了行。
宫门被推开了些,通过时言霁快速扫了眼这几个守卫,没看清哪个才是无影卫,太监推搡了他一把,催促道:“快点,早弄完早回来,省得宫门关了这大寒夜的你睡街上去。”
这是在提醒他,要趁换岗前回来。
言霁拉着夜香车往前走,直到出了宣武门的范围,拐进一个巷子,里面已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太监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躬身道:“陛下,这马儿识路,无需人驱赶便可到穆王府,在外无影卫不能被发现,但会在暗中保护您,接下来的路得陛下自己走了。”
“好。”言霁看了眼那只无主的马儿,快速上了马车,刚一坐稳,马儿便跑了起来,一路又快又稳,冰凉的夜风卷起车帘灌进车厢内,冻得言霁缩在角落里直打颤。
提了一夜的心在冷风中渐渐平静,有了心力想四皇兄的事。
四皇兄是几位皇兄里最护他的,也是最无欲无求的,要说他会通敌,言霁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但天命书里写过,穆王确有通敌之嫌。
如果去问了,四皇兄否认,是不是证明,天命书也不全是对的?
虽然四皇兄可能会蒙骗他。
马车停在王府的后门,下车后言霁摸了摸马儿的头,这只黑马特别灵性,在他手心蹭了蹭,下一刻,掩在缕缕垂落的绿藤下的木门吱呀推开一道缝,灯光从缝里泄出,老仆探出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黑暗,低声问道:“谁?”
四角提灯往上抬了抬,老仆看到太监帽下那张容止清绝的脸后,瞳孔微颤,手上一哆嗦,忙不迭跪了下去,一声恭迎陛下没来得及说,言霁已拽着他的手将人扶起:“无需多礼,带朕去见穆王。”
无影卫做得果真毫无痕迹,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此时皆已晕倒。
老仆又查看了一遍,确定他们并无意识后,赶紧将木门关上后提灯领路在前,边说道:“王爷要是知道陛下来了,定会十分欣喜。”
“皇兄的病情?”言霁问出心中忧虑。
老仆听后,沉默地摇了摇头,佝偻的背脊像是压了万重山。
一路走来,偌大的王府竟没亮一盏灯,他们如走在浓稠无边的黑墨中,唯有手中这盏灯能堪堪照亮方寸,四下静得出奇,大约是怕小皇帝害怕,老仆寻了些话打破这无言静默:“陛下出宫一事可有人知晓?”
“没人知道,朕偷溜出来的。”
老仆脚步顿了下,忍不住心惊:“若是被那位知道,您这”
言霁习惯性地咬唇,没接话,老仆也不再多说,加快了脚步,很快便将他送到了唯一亮着灯火的院子里,从水榭转进去,朱红菱格门开着半扇,里面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临到近前,言霁却止步在门外,老仆将提灯交到他手中,叹了口气:“进去吧。”
屋内烧着火盆,进去没一会儿,就驱散了一路携身的凉意。层层纱幔后,一位穿着朴素白袍的夫人跪在榻前,旁边是碎了一地的药碗,榻上的人已病得不成人形,由夫人扶着呕出一大口鲜血。
见此一幕,言霁眼眶酸涩无比,这是他世上仅有的兄长了。
那位夫人回身拿手帕时,率先看到言霁,惊喜道:“王爷,王爷!是陛下,陛下来看你了!”
穆王兀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几乎无法聚焦,艰难地辨认出眼前的少年后,他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衣袍,颤抖地问:“十一,是我的小十一吗?”
“皇兄”出口的声音破碎不成音调,言霁跪在兄长床前,哽咽地哭泣:“我来晚了。”
“十一,十一。”穆王捧着少年的脸一点点描绘,眼中亦是泛起泪花:“没晚,没晚,你能来,皇兄就高兴。”
此前那名夫人跪在一旁抹了抹眼泪,提起笑来:“陛下难得来一趟,妾身去准备些茶点,你们慢些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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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一处位于山腰的别苑彻夜通明,其内层台累榭、雕梁画栋,丝毫不输京中名宅。跟穆王府不同的是,即便深夜,侍女们依然身着云纱轻衫,往来其间,只是皆面色沉郁,低着头匆匆不语。
一只快马打夜色中闯来,侍卫跳下马,将缰绳甩给门童,便快步迈入府中,穿梭过花丛阁楼,来到最深处的竹林,这里的温度奇冷无比,云萦雾绕,冰霜覆盖竹枝,仿佛连带这片空间都被冻结。
顾弄潮趺坐在寒气袅绕的水潭里,听到有人靠近的窸窣声,掀开冰晶凝结的长睫,冷眸微转,幽深晦暗。
侍卫跪在不远处,禀告道:“宫内传来消息,小皇帝出了宫,已往穆王府去。”
“急急忙忙的,那穆王府难不成还能吃了他?”顾弄潮嗤笑了声,长眉斜飞入鬓,肆妄邪气,仿佛对这件事毫不上心。
侍卫神色一动,道:“王爷早已知晓?”
一片翠绿竹叶自竹枝飘落,缓缓落在水面,顾弄潮看着那圈荡开的涟漪,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温柔:“你当为何无影卫能在我离宫时换岗,陛下要想出去,那便让他去,之后他就会知道,这深宫中,能依靠的唯有本王。”
侍卫心惊胆战地低下头,脸色煞白:“王爷打算?”
顾弄潮脸上温润的笑意逐渐放大,出口的话却让寒潭的气温越发冰冷:“既然都等着想看本王做出反应,那便如这些人所愿。”
哗啦破水声响起,顾弄潮从水里起身,一层湿透的薄衣紧贴劲瘦身躯,肩胛的位置隐约现出艳红的花纹,他赤足上岸,拾起石台上的貂毛长衣披于身上,微扬的眼尾寒意逼人。
直到过了很久,竹林早已无人,侍卫才双腿发软地站起身。
九五之尊,亦不过是那个男人的掌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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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走后,屋内只剩兄弟二人,言霁想去叫无影卫寻个医师给四皇兄诊断病情,穆王却抓着他的手摇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十一不必劳心,你来这趟,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言霁努力将下憋的嘴角往上提了提:“没,顾皇叔对我很好,他同意我出宫的。”
穆王靠在床头轻笑,温文儒雅依若从前,像是看穿了这个拙劣的谎言,却并没拆穿,只是道:“从今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你只要活着,大崇朝就有希望,十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在扳倒顾弄潮前,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
言霁低垂着头,问道:“皇兄,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是跟顾弄潮一伙的呢?”
“那你是吗?”
言霁久久没有回答,穆王再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仿佛要把肺咳穿,他攥住言霁的手,断断续续道:“十一,你是我们言家的皇子,顾弄潮就一定不会放过你,我知你一直不想陷到这个泥沼里,但事已至此,你不得不入局,朝中尚有些人可用,太傅、尚书,皆是我们的人,你有什么事,可去请教这些老臣。”
言霁怔愣地看着四皇兄,眼眶通红,头开始有些晕眩。据他所知,四皇兄从不涉朝政,他又是如何知道哪些人是保皇党?
在天命书中,直到四皇兄薨逝,自己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诸多谜团都连同四皇兄一起被埋葬,这次,言霁不想再稀里糊涂下去。
言霁直接问道:“四皇兄通敌之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你给我证据,我会想办法为皇兄翻案。”
“翻案?”
穆王笑了笑,看着言霁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皇兄只求你,帮皇兄护住这府中上下老小,其余,随天定吧。”
哪怕如今已病入膏肓,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穆王也依然不愧是京中四杰之一,琼秀风骨,俊雅斐然,也因病容,多了些琉璃般易碎的气质。
这样的人,言霁难以相信,他会通敌卖国。
想起过去听到的传闻,言霁心尖微颤,轻声问道:“皇兄,我曾听闻你早年跟府里的通房孕有一子?如果你有想护之人,我可以带他走,绝无人会察觉。”
“没有!”穆王斩钉截铁,双眼霎时充血般赤红,猛烈的情绪激荡下,再度费力地咳嗽起来。
言霁吓了一跳,赶紧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穆王缓过来后,歉然一笑:“吓到陛下了,不过是些早年坊间谣传,陛下不可当真。”
言霁确实受了惊,还没缓过来,只愣愣地点头。
可书里分明写的是,那个小孩成长起来后,成为了顾弄潮最大的敌人,可以说是文里最大一个反派boss。
四皇兄也在骗他。
葳蕤灯火下,穆王抬起那双失神的双眸,喃喃道:“为了大崇的正统,做出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过了会儿,他松开一直紧攥着言霁的手,道:“你出来这么久了,快回去吧。”
眼看换岗时间也快到了,言霁不敢久留,起身扶着四皇兄躺下,临走时无意间睹见案台上展开一半的画卷,落款标的是一位当世大儒的名讳。
穆王见他注意到那幅画,便笑道:“十一喜欢,便拿去吧。”
倒不是言霁喜欢,只是他知道顾弄潮喜欢作画,还爱收集名画,所以才停顿了这些许。
听四皇兄说要送他,言霁没假客气,乖巧道了声“谢谢皇兄”,将画卷好系上结,抱在怀里。
穆王咳嗽声渐熄后,道了句:“你母妃,也爱名画。”
言霁沉默了一瞬,转身看向床上瘦削的人影:“皇兄,当年我母妃究竟有没有毒害皇嗣。”
印象里,母妃温柔宽厚,那双眼睛仿佛辽阔的瀚蓝大海,能包容世界一切,她的声音比最优美的旋律更能安抚人心,宫中不少人都得过母妃帮助,直到现在,依然私下一直在感怀贵妃恩德。
言霁九岁时曾解过一本行军列兵的死题,短暂地被誉为过神童,可就在那年冬天,他失足掉进潭水,救起后发了一场高烧,醒来连字都不识得。母妃告诉他事事不可冒尖,这深宫吃人不吐骨头,懂得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想到贵妃娘娘,穆王眼中流露出崇敬与虔诚,那神态让言霁想起了菩萨座下的信徒。
穆王看着言霁,坚定道:“她不会。”
枯槁苍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抚上言霁昳丽的脸庞,眼中蕴染经年深藏的怀念:“你长得跟贵妃娘娘很像,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言霁垂下头,眼眶些许湿润。
穆王收回手:“快回去吧。”
这一走,或许将天人永隔,言霁深深看了四皇兄一眼,将这个模样刻进脑海,确保自己不会忘记后,转身离开。
推开朱门时,纱幔后传来很轻的一声:“请你替皇兄们,守护大崇朝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