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州府城的内城与外城之间,以一道城墙相隔,相连之通道则为东西南北四处内门,分别是北子门、南午门、东卯门、西酉门。四处内门均有执枪府军把守,以防有不轨之徒生事。
此时正值中午,城门大开,自有过往行人如菜农、炭翁、小商小贩等百姓出入,也不缺闲来无事纯粹想要四处逛逛的游人,络绎不绝,你来我往,摩肩接踵,好一个繁荣昌盛的州府。
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对小主仆分外抢眼,二人身着白色锦衣,披着朱红色斗篷,其中一位似是畏惧风寒,拿出一条手帕轻掩鼻翼,遮住了半边脸,而另一位则快步走在他身前,手臂虚挡,自是在为身后人引路。
虽说五州之地难起战乱,“天变”带来的影响也已在十五年间逐渐平抑,就连妖魔也少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祸害苍生的,可到底是青州州府所在,府军守卫城门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正在对城门口来往行人进行盘查。
“你们二人过来!”有一府军对小主仆二人喊道。
这对小主仆身子齐齐一愣,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得不自然地将步子慢慢挪向府军,样子不情愿至极。
“公子,我们不会刚出城就又被人认出来吧?”
“应该不会的缨儿,我记得之前偷跑出来也没问题啊!”
原来这对小主仆正是女扮男装的华凝与红缨。
可是这边悄声说着话,守门的府军不乐意了,催道:“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快过来!”
待二人走到跟前,这位府军军士自三人队列中走出,绕着二人转了一圈,问道:“做什么的?”
“就,就是出来逛逛!不做什么。”红缨答道。
这军士瞟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她身后的华凝,道:“挡着个脸干什么?把手帕拿下来!”
华凝依言照行,乖巧的很,她对这些府军以及州府招募的各派高手,向来是敬佩有加。
看了华凝的相貌,联想到主仆二人的装束,军士倒有些明白过来,这些大家族的小姐们真是能玩儿会闹,如今的五州大地早已不施行所谓的女德,女子出门并不受约束,何必女扮男装呢?还用手帕遮着半张脸,怕被熟识之人发现不成?搞得他以为是什么歹人乔装打扮图谋不轨呢。
不过这张脸是真好看,可惜在他看来还是与州主大人差了些。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军士挥挥手,示意华凝与红缨二人可以离去了。
华凝惊愕道:“啊?可以走了?”
军士回到队列不耐烦道:“怎么让你们走还不乐意了?想蹲大狱啊?”府军军士底气足的很,哪怕面对名门子弟也是丝毫不惧。
“没有,我们这就走!”红缨赶紧拉着华凝的手将其带离城门,她怕自家小姐万一多说几句,暴露了身份行踪可就不好了。
躲过人群,两人绕到了内城门边上的集市前,华凝雀跃不已,终于又出来了!
红缨倒没那么大感触,毕竟她是可以有机会经常出入宫门,跑到内外城撒欢的。
但华凝不同,长这么大也仅有三次走出宫门。她第一次偷跑出宫的时候,在宫门前遇到了那个算卦极准的老瞎子,指引她去东方寻找自己的真命天子;第二次出宫,则是求得了姐姐的同意,让她用青华莲灯送自己与红缨二人到那晴雨小城,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洛不易,与那老瞎子的卦象可以说是无比吻合;而第三次出宫,就是此次了。
从晴雨城归来已有好几个月了,可华凝仍觉得似乎昨天还见到洛不易来着,前不久晚上做梦还梦见他与自己碰见了一头巨虎,把自己都给吓醒了,醒来后又痴痴地想,若真的遇见老虎,洛不易定然会保护她的,然后她就趁机以身相许…
哎呀,光是想着就让人脸红。
“公子公子,你说你要找的那个老瞎子会在外城吗?”要不是华凝自己说起,红缨都不知道自家小姐原来悄悄找人算过命,而且看来那老瞎子算的还挺准,这不,只一遭就找到了心上人,她都要眼红了。
华凝眼神茫然地扫了眼四周熙熙攘攘的行人及路边的商贩,嘟着嘴说道:“咱们在内城转了一圈没找到,我以为来外城肯定能找到他的。”
见华凝有些沮丧,红缨不禁劝慰道:“外城大的很呢,咱们现下只是在内城门边上,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找呢!”
“嗯!缨儿你说的在理,咱们接着找便是。”
闻得红缨之言,华凝重振旗鼓,眸光变得坚定起来。她费尽周折从青华宫里偷跑出来,就是想找那个曾经与她算过命的老瞎子,让他帮忙算算自己与洛不易的姻缘究竟如何,他们二人何时才能再次相见,为此,连姐姐外出归来,绝对跟她秋后算账也顾不得了,只希望姐姐届时下手会轻一些。
外城的确要比内城热闹多了,这热闹不仅仅是体现在人多上,还体现在那一个紧挨着一个的路边摊,以及那鳞次栉比的商铺。
随着红缨这一路走一路逛,华凝目光渐渐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所吸引,那样式多变的各种小饰品,闻起来美味诱人的小吃,无一不让她兴致满满。
“原来外城这么有趣啊!”华凝一手举着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一手把玩着花了三个铜板买来的糖人,懊恼自己怎么长这么大才知道跑出来玩,如果早知道宫外的世界如此多姿多彩,她肯定早就缠着姐姐陪她出来了。
想到这里不禁暗自瞪了红缨一眼,气不过她不告诉自己外面世界的精彩。
带路的红缨自然是没察觉到自家小姐的视线,正兴高采烈地指着前方对华凝说着:“公子,前边就是我曾经说起过的那间茶社,经常会有杂耍在门口,可热闹了!”
杂耍?华凝的眼睛不禁亮了一亮。以前待在宫里,常年不出宫门一步还不觉得如何,这次于晴雨城遇见了洛不易后,她突然觉得待在宫里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难熬的紧。前几日她闷得发疯,只好缠着红缨为她讲青华宫外的一些趣闻乐事,不少东西都让她感到新奇,其中就包括据红缨所说精彩无比的杂耍,比如她就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普通人可以用大铁锤将放在胸口的大石头砸碎,人还安然无恙?
“那我们快走!”这下换成华凝小跑在前边,红缨赶紧疾步追上,两道朱红背影如红色火焰般跳跃,渐行渐远。
红缨口中的茶社,全名唤做九戒堂,一共三层木楼。九戒堂老板据说是个秃子,很少露面,但凡露面便摸着个脑袋,整日价笑眯眯的,倒是显得一团和气。楼内布局也颇有意思,每层皆有一个柜台,柜台之后是茶架及火炉,九个豆蔻少女分为三组,负责每层的烧水端茶等接待茶客的活计。有趣的是这九戒堂并不设账房先生,老板也不露面,茶客们付的茶水钱均被少女们随手丢在柜台下的抽屉里,而老板从不去数对这银钱的数目,似是不在意钱财,或者说极为信任这九个少女。
九戒堂门前街道十分宽敞,是外城为数不多的几条主要街道之一,宽有好几丈,哪怕此时围观杂耍的人群几乎占据了街道的一半宽窄,也毫不妨碍行人往来,这自然也是城备军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根本所在,否则若阻碍了街道畅行,这人群早被驱散,卖艺人也说不得要蹲大狱。
华凝在人群外围踮脚蹦跶着,努力想要越过人群,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把戏能引得众人喝彩连连,可惜她十五芳龄,身材娇小,加上女子身高天生比不得男子有优势,蹦来蹦去终究是白费力气。
好在红缨看不下去了,拉住微微气喘的华凝,劝道:“公子,你这样是不行的,还是省些力气吧!”
“那怎么办,我想看!”华凝气恼道。
红缨也有些无奈,可能是今天天气太好,不惧寒冷的人们凑在一起看个热闹,当真怪不得人家。只是自家小姐的要求该如何满足?踌躇间瞥见身旁的九戒堂,不禁眼前一亮,计上心来。
“公子你跟我来!”拉起华凝的手,将其带往九戒堂。
二楼临窗边的茶座刚好有茶客起身,于是二人抓住机会赶忙坐下。这会儿被红缨扯的一愣一愣的华凝也渐渐明白过来,用手轻轻将窗户推开一些,恰好能让两人看清楚楼下的热闹,那被人群层层围在中间的江湖卖艺人,比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要好上太多。
华凝抿嘴轻轻一笑,冲着红缨豪气地竖起了大拇指,以表彰红缨的功劳。
饶是见惯了自家小姐各种姿态的红缨,也被华凝的笑给恍了一下神,窗外的光透过缝隙投在华凝的侧脸上,让红缨不禁感叹不愧是主人的亲妹妹啊!自家主人已有青州第一美女之称,不知等华凝长大成人后又会是怎样的光芒万丈,真是期待啊。
有残存儒家礼乐经典记载,上古时女子成人礼又称作笄礼,或者受笄,寓意少女十五年岁可以许嫁,许嫁以后出嫁之前行笄礼。若一直待嫁未许人,则年至二十也行笄礼。
但女子笄礼毕竟是上古时候的说法,现如今的五州大地,早已不再遵循古制,只是不知何时起,约定成俗地将十八芳龄视作女子成年之期。
“两位客官喝点儿什么?我们有木樨、茉莉、玫瑰、蔷薇、桔花、栀子、木香及梅花,客官喜欢哪一种?”一声询问突兀地传来。
华凝转头一看,见是一个头戴花布方巾的娇俏少女,面貌清秀,观其模样,似乎比自己与红缨还要年幼一分,惊讶过后下意识答道:“栀子花茶就好。”
这少女轻轻颔首,就要转身去准备茶水。
“等一下,为何你给我们说的茶皆是花茶之属?没有别的茶吗?”华凝直觉有几分不对劲。
少女轻笑道:“花茶大多性凉,却能帮助人体内阳气生发,调理阴阳,驱散冬日里积在体内的寒邪。”顿了顿,看了主仆二人一眼,又俯下身,低声说道:“且花茶香气浓郁,最是适合女子饮用。”
少女施了个礼,笑晏晏向柜台走去,留下华凝兀自目瞪口呆。
“所以我们乔装打扮又失败了是吗?”华凝将嘴噘起老高,第二次女扮男装出门,依然是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们明明特意穿了披风的。
红缨嘴角微微抽搐,她就知道会是这样,本来就劝过自家小姐不要做这无用之功,可她却偏偏不信邪,莫非不知道以她天人般的容貌,就算特意扮作男子装束,也是难掩其天生丽质,走在街上,除了一些碌碌之辈视而不见,但凡机灵些的哪个不会多看她两眼,赞叹这位公子真是将世上的风流给占尽了。
窗外传来的阵阵喧闹吸引了华凝的注意,扭头看向窗外,只见楼下的人群中自动让开一个通道,先前卖艺的一拨人已经在收拾家伙什,陆续向外走去。
“怎么走了?我都还没看呢!”华凝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偷跑出宫找那个算命的瞎子,却没发现他丝毫踪迹;自以为是地扮做男子,却接连被府军及茶社的少女识破;兴高采烈地来看杂耍,要上茶刚坐稳,人家卖艺的竟然走了?
看华凝那郁闷气愤的小模样,小跟班红缨却颇觉好笑,不禁低下头,捂着嘴偷笑起来。
“呵呵,公子你不必气恼。”
华凝与红缨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一夫子携友人坐在过道斜对面那桌,这夫子身着青色儒衫,面白有须,目光温润有神。
“此处是来往要道,不知多少靠卖艺为生之人都盯着这块方寸之地,是而一起定下了个规矩,那就是不论何人在此处卖艺,均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自会有人按照排好的顺序,来接替他们。是以这里从早到晚都不会缺少杂耍卖艺之人,公子耐心等待便是。”
“有幸得凌夫子指点,学生在此谢过!”
华凝却不知为何站起身来,向那凌夫子行了个学生之礼,惹得凌夫子轻咦一声,思索半天也没想起来华凝是书院哪位学生,只得苦笑下,冲华凝摆了摆手,表示他只是偶然提醒,让华凝不必多礼。
这番动作也弄得红缨莫名其妙,华凝刚坐下,她就问上了:“公子,你认识这位教书先生?”
“不,我并不认识他,但我却知道他是谁。”华凝把玩着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轻声道。
“嗯?”红缨更迷糊了。
“还记得幼年时在宫里教我们学问的王焕之王老夫子吗?王老夫子是青华书院州府总院的三位大儒之一。而另外两位,曾今曾夫子自居于书院经楼内,从不曾外出。最后一位大儒便是眼前这位,凌春秋凌夫子。三位夫子乃我青州学问道德砥柱,况且我与王焕之老夫子有师徒之谊,今日偶然得见凌夫子,又蒙其指点,于情于理都得问候一番。”华凝少有的认真神色,将一干原委娓娓道来。
青华书院由青华宫创办,至今已不知多少年,除了位于州府的总院外,还有另外十七座分院分别坐落于其他大城,而小城的书院则由当地城主自行创办,如晴雨城的靠山学院。不管是青华书院,或者其他学院,多少年来,不知为青州培养了多少贤臣名士,真正是造福一方了。
红缨自然记得王老夫子,听华凝这么一说,却又有疑惑了:“那公子你怎么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呢?”
“不可能认错的,你看凌夫子身上的青色儒衫,便是青华书院特有的,然后你仔细看凌夫子的袖口,上面有什么?”华凝自是乐得指点红缨一番。
“袖口?有什么?呀,是一朵紫色莲花!”红缨小声嘀嘀咕咕,却是偷眼瞥了眼凌夫子的袖口,终于发现了其中玄机。
“对,就是它!青华书院的儒衫袖口处会有白、粉、红、紫四色莲花,根据其主人的学问深浅,莲花的颜色深浅也各有不同。”顿了顿,华凝接着低声说道:“青华书院以紫色莲花为尊,有资格佩戴紫色莲花的,便只有那三位享誉五州的大儒,王老夫子咱们见过,曾夫子独居经楼,那么这位袖口绣有紫莲的先生不是凌夫子又会是何人?”
红颜敬佩地看了眼华凝,只觉得今日的小姐格外的聪慧。
“两位客官,您点的栀子花茶。”先前那位少女将一套精致紫砂茶具与一盘糕点放于桌上。
“这位妹妹你搞错了吧?我们没有要糕点啊!”红缨尽量压低着嗓音问道。
拈花,洗茶,添水,少女的动作娴熟至极,手里的茶壶上下三点头后,两杯热饮便已备好,听得红缨询问,少女嫣然一笑,回道:“客官放心,这糕点是小店相赠,不会多收两位一个铜板,只希望两位以后常来,云溪便心满意足了。”
说完,少女云溪翩然离去。
“怪不得这家茶社人满为患,果真有几分独到之处。”红缨感叹不已,没想到这小小九戒堂,竟有如此心胸,还让人生不出反感之心,真是难得。
华凝对此表示赞同,闻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看着杯中轻轻旋转的栀子花,惬意极了,心中实在是说不出的安宁。
而此时窗外铜锣震响,人声鼎沸,不出意外,定是有新的卖艺之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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