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女人的脚步声远去,宋琉嘴角的弧度倏尔垂下。
风吹得她发丝缭乱,少女提着两盏精妙的花灯眉目之间早没了笑意。
店小二所说的故事传了一代又一代。虽然不免被添油加醋于现在看起来离谱,但其中也不免有些遗存的真实信息。
如,神女或许真的来了凡间,但她不止告诉镇民避灾。如,她或许,永远留在了人间。
宋琉看这被风吹得摇曳的灯,脑海中想起自己之前见到那兔子灯摊主时血脉之间的涌动不安。那时连裴寒也突然出现了不适。
压制妖的,让她血脉躁动的……
众多思绪乱作一团,少女细眉焦灼的拧在了一起。
她虽有几分笃定,但更多的还是希望自己的猜测是个虚影。
毕竟,那黑纱女子若真是神女又是如何入了凡世呢?
那可是神啊,世人眼中最不容亵渎受凡世三千敬仰的存在。
若是神……
若她真的是神,又为何入了凡世不归。
若她为神,是只她一人可以入凡世还是众神皆可以如此?
若众神皆可,那不知师父如今又是何情况……
宋琉痴痴的挪动着脚步,难得有些出神。
眼见少女迈着步子走了老半天才走到客栈外那家甜糕铺子。
裴寒就站在客栈门口的枣树下散漫的靠着瞧她:“一,二,三。”
他轻轻扣了扣枣树,一双淡漠的眼看着她愣愣的走过了客栈大门,要往另一边的药材铺子去。
他眉眼间微微呈出一点无奈,跟着少女的方向走了几步扯住她的衣袖。
行动突然被遏止住,宋琉飘远的思绪一下回过神。红衣翻转凌厉的手刀直接劈向那只拉拽自己衣裳的手。
“阿留。”
冷淡的嗓音响起,宋琉听到声音手上一顿回头看过去,只瞧见裴寒捏着手站在自己身后神色莫辩。
他垂着一只手半掩在藏青衣袍下,宋琉还是看到了露出来的肌肤上红肿一片。
回头一看客栈已经过了一丈远,她讪讪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抱歉啊,方才想的太入神了。”
“没事。”少年语气很温和,却在转身时不经意轻嘶了一声。
宋琉皱眉看他的手,却还是顾及礼法没去触碰:“待会儿我给你拿瓶消肿止痛的药膏涂。”
她说完又提着两盏灯,急急的迈着步子往客栈里走。
少女的红衣在转角处只留一片淡影,裴寒轻轻背靠在枣树上没有动作。
昨夜他又做了那个梦,一如从前的许许多多的夜里。
梦中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屋顶和没有庇护的每一处,他那时收不住周身妖气,孑然一身瑟缩的窝在城墙下。
那一年的冬天太冷了,冬雪茫茫深得能埋到膝盖处。
有个年长进城卖碳的老妇人瞧他这样羸弱实在可怜怕他冻死,在冰冷雪天里舍了一件旧袄于他。
旧袄本寸善意,可长街的乞丐都没有那样虽然陈旧却厚实的袄衣,他拼命抵抗却寡不敌众。那个一向厌恶他的乞丐头子将他揍得遍体鳞伤,蜷缩着身子躺在雪地里就像一条死狗。
西京的雪天可真冷啊……
可就在他真的快要熬不住时,一颗幽绿的夜明珠就那么坠在了他的手心。他当时废力睁开眼去看,只一眼便叫他自行惭秽。
那是一个穿着单薄锦衣的明艳少女,就那么娇生生的站在神色温和的青年男子身旁。
男子通身似竹,明明面容普通却似有庙佛度世一般的气质。
那少女更是出彩,挽着乌压压的发髻,珠圆玉润眉目如画,就连脖颈周围都有一层薄薄的雪白毛领。
“不论如何都应当好好活下去才是。”她声音清脆像碎冰泠泠动人,却听得裴寒唯一有点余温的心也冰寒了起来。
他大抵知道了他们不会是普通人,可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少女心里却又忍不住嫉妒和难过。
若永处阴暗他甘愿做只臭鼠,可他不该看见一隙散落的明光。
那少女一见便知是受尽宠爱的。
裴寒知道世上不会有人在意他,从前他母亲也算对他不错。可知道他是妖后便将他卖给别人作奴,她心里还是更疼爱自己健康正常的小儿子一些。
那些高门小姐说喜欢他,却只是爱他一副皮囊。当他稍作反抗她们就吓得花容失色,只想将他打发出去。
可那个少女,他一看就知道她过得是怎样的温暖快乐,她眼眸里养出来的有恃无恐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裴寒知道,他能靠的只有自己。
那颗夜明珠转手便被他拿去换了暖衣和食物,华美珍宝于他而言比不过一餐果腹。
一枚圆润的珍珠自少年衣前拿出。
裴寒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最近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指挥他,教他靠近那个阿留。
珍珠在指尖轻轻碾转,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偏偏从他被缔结妖印到如今受命运牵引。
他都不得不靠近她。
……
“啊!”
一声尖叫自客房传出来,刚到房门前的宋琉脚步一滞如有所感的拉开房门。
杜冰台灰头土脸的站在她门前,眉宇间尽是疲惫的神色:“阿留姑娘,胭儿出事了。”
江胭胭是在午膳时失踪的。
她自从同杜冰台为陈四娘置气吵过一架后,三餐都是由胡奴送到房中。
今日午膳时胡奴端着饭走到她门前就听到一声尖叫,慌忙打开门房后房内却只余桌上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你是说你进来时她就不在房里了?”
宋琉指尖轻轻握了一下桌上那只茶杯,指尖弹了弹敲出乒乓的哑声。
少女面前一位十五六岁的胡奴弯腰叠手呈恭敬姿态。见宋琉发问怯怯的抬起一双琥珀色眼瞳,嫣红的唇瓣抿了抿:“是,我进来时人就不见了。”
甜糯的嗓音有些哑还带着点外邦的腔调,她说尾音上扬,官话讲得很别扭。
宋琉颇感兴趣的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碰那只茶杯开口道:“杯子上有魔息。”
残存的一点浅薄黑气被白皙的指尖打散,又萦绕起来欲图飞往其他人的眉心。惊得齐隽往杜冰台身后退了两步:“真是晦气。”
他语调高扬冲着杜冰台道:“她敢惹了恶气却害师妹遭难,现在还牵扯到了魔气我题山绝不能放过她。”
齐隽口中的她是谁大家心知肚明,闻声赶来的陈四娘眼中迅速盈满泪光:“是我牵连江姑娘了……”她声音带了女儿家的柔弱,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人很有保护欲。
果然伸手将黑气化在一只瓷瓶的青年眉眼微愠看向身后的齐隽:“不关四娘的事,眼下还是快些找到胭儿你我才能同山主交代。”
被自家师兄一吼的齐隽顿时不再说话,江胭胭的命可比他这条贵重。
见他老实了杜冰台轻叹一声,又看往宋琉:“冰台自知修为学问不如遥青道友,还望道友能看在早先山主向道友割爱的份上,对胭儿施以援手。”
杜冰台拱手施礼,不经意撇过那道藏青身影,眉眼敛下眼底的算计。
宋琉见他的动作心地嗤了声,面上却勾唇一笑,也施手回礼:“杜兄谬赞,阿留必当竭力一试。”
蓝衣青年垂首:“杜某他日必当答谢。”
话音落他携着身边两人出门,肩膀与少女交错。
各怀鬼胎。
宋琉轻啧一声,从腰间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玉盒。
玉盒上精致的银色缂丝荼蘼花纹四向蔓延,栩栩如生。
少女轻轻抽出第三屉,小屉中尽是满满一抽屉香,她素手拿出一只碧绿香饵投在兽首香炉中。
宋琉负手点香,拿了一只纯银细匙在炉子里搅拌着,清远微潺的香气便缓缓散发出来。
浅薄香气缭绕在房内,裴寒目光也被带得有些晕眩。
宋琉瞧着那一点点被蚕食的香末勾唇:“你可知这是什么香?”
“不知。”裴寒看着她纤细的手轻捏勺柄又搅了一下。
“也对,你一个妖怎么会知道呢。”少女尾音有些恶劣。
她说:“这是四弃香,可以净恶气。”
天下唯魔气妖气和怨气可以称为恶气。
裴寒袖子底下的手缓缓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