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星河的记忆里,自己自从会用勺子以来,好像从没被人喂过饭。
他在联盟福利院长大,虽然福利院里的老师和护工大多很温柔,但一个人要照看班上十几个小孩,总不可能挨个给喂饭。而许星河又是那种从小乖觉且要强的,因此也不需要人喂。
此时此刻,许星河低头看着眼前伸过来的勺子,又抬头看了眼一脸正经的凌长风,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有些行为大概只适合发生在特定的年龄,而他已经错过了幼年最需要被呵护的时期。
许星河咽了口口水,负隅顽抗道:“我不饿。”
话音刚落,眼前的勺子又往前递了递。
凌长风一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敲了敲碗边:“才吃了半碗不到,这就饱了?”
许星河嘴硬道:“饱了。”
凌长风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直看得许星河莫名心虚。
就在许星河打算放弃抵抗的时候,说服自己“算了,吃一口也没什么”的时候,凌长风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将勺子放回了碗里:“算了,不想吃就不吃了。”
向来说一不二的凌元帅此刻无奈地发现,他拿他的小配偶好像真的没什么办法。
他在许星河的身边坐了下来,语气依然温和:“还是没有力气吗?”
许星河摇了摇头,小声道:“没,已经好多了。”
凌长风将目光落到床头摆放的盆栽兰花上,沉默有时,突然开口道:“抱歉,让你经历了这些。”
许星河眨了眨眼:“别这样,我刚想要谢谢你来着。”
凌长风微微侧目:“谢我什么?”
“谢谢你救我出来啊。”许星河低头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死在异国他乡了,结果一觉醒来又回到了星浮城,感觉活着真好。”
说完,在凌长风复杂莫测的目光中,重新拿起勺子,不声不响地吃完了剩下的半碗营养剂。
然后小声道:“这次真的饱了。”
凌长风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软成了一团。
仿佛看到眼前的小刺猬收起了带刺儿的外衣,对着自己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酝酿了一路的话似乎就此有了宣泄口。
凌长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有话想跟你说……”
“那几个绑匪怎么样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交错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
凌长风微微一愣,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道。
傍晚的彩霞漫布天际,落日余辉透过玻璃窗,如梦似幻地洒在二人身上。
这么美好又浪漫的景色下,原本该做一些美好又浪漫的事,说些美好又浪漫的话。
在这种时候聊什么绑匪,就好比花前月下突然飞来了一只苍蝇,实在煞风景。
然而,当凌长风抬眼,对上许星河坚定决绝又隐含担忧的目光,那句“这个话题我们晚点再聊”突然说不出口了。
他知道,他的小配偶作为这件事的第一受害者,需要一个交待。
凌长风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妥协:“在机场的三个绑匪,当场击毙了一个,生擒了两个。审问下来,说是我的某个老对头派来的……但我觉得他们没有说实话,或者说,他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由于涉及一些机密,凌长风没有把话说全。他所谓的某个老对头,是首都星原本的司令员巴伦·艾维斯上将。
十一个月以前,随着边境战场大捷,凌长风正式回到首都星,艾维斯上将也因此面临着要交权的选择。可他做地头蛇太久了,并不想就此交权。bdivr
在经历了几次明里暗里的斗争过后,凌长风仍然以铁腕给首都星军防来了个大换血,而艾维斯上将似乎也就此忍气吞声地蛰伏下来。他毕竟身居那样的高位多年,抓不到他太过明显的错处,凌长风也不能随便找个借口就将他强行调离首都星。
几方势力就此达成了诡异的平衡局面,已经相安无事了有一段时间。
在得知许星河失联以后,凌长风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但这样明目张胆的绑架实在不符合艾维斯上将一贯小心谨慎的作风,何况被生擒的那两名绑匪那么快就招供了,仿佛一早就准备好了供词一样。
许星河问:“那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凌长风道:“这要归功于你坚持不懈地发出求救讯号。安全局的人在z-98国道旁发现了疑似绑匪的弃车,然后立刻在方圆两百公里内展开全面搜索,调取周边监控影像。然后就收到了来自五十公里外吉尔斯机场发来的可疑报告。在机场发现你在求救的那个小伙子,我把他调入了我的亲卫队。”
许星河点点头:“那我等出院后可得当面去谢谢他。”
凌长风抿了抿嘴:“他基础比较差,还需要一些系统的训练,你大概再过三个月才能看到他。”
许星河继续点头,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皱着眉头问:“顾奈……还没有抓住吗?”
凌长风摇了摇头:“没有。这个人或许知道得更多,但他目前仍然在逃。我已经发布了一级通缉令,对他进行全球通缉。安排他进入方舟的那个人事部副总经理,昨天刚刚被人发现死在了尼斯城的郊外。”
许星河沉默了,顾奈还没有被抓到,这让他总觉得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凌长风看着他拧在一起的手,突然道:“别怕,我在这里,再也不会让你被任何人掳走了。”
许星河一愣,抬起头来,对上了那双深邃又沉静的异瞳。
凌长风这个人,即便没有强大的信息素傍身,也总能给人以一种安全感。仿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不需要任何理由。
许星河突然笑了起来,重新倚回了软软的靠垫里,用鼻音“嗯”了一声。
然后语气轻松地问:“你刚刚想说什么?”凌长风:“……”
平生第一次,凌元帅发觉自己的胆子并不大。
有些情绪,大约需要足够的感情沉淀与酝酿,才能在最好的时机一鼓作气,吐露到底。一旦被打断,就难免有些泄气。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对于那个回答其实并没有什么信心。
凌长风的目光飘向窗外,夕阳已经隐没于地平线后,徒留晚霞映照天空。
再转头看向许星河,后者无知无觉地打了个哈欠。
这或许不是个好时机,凌长风想,毕竟太阳都落山了呢。
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替许星河将被子又往上盖了盖:“没什么,你要是困了,就早点休息吧。”
许星河看着他:“你呢?要去忙吗?”
凌长风道:“不忙,我在这陪你。”
许星河想,今晚的凌长风有点太好说话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安,刚刚从绑匪手下逃出生天的他,迫切地想找个人陪,像看过了恐怖电影后那样,像醉酒后的每个夜晚一样。
许星河滑进了被窝里,望着凌长风,笑得像一只小狐狸:“你会讲睡前故事吗?”
凌元帅微微一怔:“睡前故事?”
“嗯。”许星河用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睁着大眼睛看着凌长风,“讲一个来听听吧。”
凌长风:“……”
他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被人要求过讲什么睡前故事。
但他对着眼前的小配偶,偏又说不出个“不”字来。
他问许星河:“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许星河想了想,让凌大元帅讲童话故事似乎有点太为难他了,自己也早过了喜欢听故事的年纪,他只是想让人多陪一会儿罢了。
“要不讲讲你自己的经历吧。”许星河说。
凌长风沉默了一下:“我的经历里,似乎没什么有意思的故事。”
“怎么会?”许星河看着他,“四大元帅里属你最年轻,大家都说你的经历很传奇啊。”
凌长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你想听哪段?我可以讲给你听听。不过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你大概也不会喜欢。”
许星河歪着脑袋道:“具体哪段我也说不出来,不过我其实一直挺好奇的,你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
凌长风目光微微一闪,侧目看着他:“变成什么样?”
“无所畏惧。”许星河如此总结道,“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许星河说到这里,默默垂下了眼,突然道:“他们给我喂安眠药的时候,我其实可害怕了,害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到星浮城,见不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了。”
凌长风听罢,却沉默了下来。
许星河还以为他在想什么话来安慰自己,刚要说声“我现在没事儿了”,忽听凌长风道:“我也有怕的东西。”
“嗯?”许星河一听来了兴致,在被窝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抬头看着他,“你害怕什么呀?”
凌长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还记得我背上有一道疤吗?”
许星河想到他背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突然微微一愣:“我记得你背上……有很多道疤。”
“其中最长的一条,是在376战场上留下的,从我的左肩一直延续到这里。”凌长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侧腰际,然后突然讲起了故事,“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炸弹炸在我身侧,下一刻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但我还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流失,身子一下子变得很冷……”
许星河想不到这和他上一个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仍然被他这险象环生的经历说得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凌长风说道。
许星河轻轻吐了口气,小声问凌长风:“所以,你是天生就缺少恐惧基因吗?”
想了想,又自行否认道:“不对,你刚刚不是还说,你也有怕的东西吗?”
“嗯。”凌长风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转头望向窗外。
日落过后,是漫天璀璨的星河。
此时的夜色也正好。
或许不需要刻意的酝酿,他面对他的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你失踪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就非常害怕。”凌长风缓缓道。
许星河的大脑突然有些转不过弯来,过了半晌,才呆呆地问:“为什么害怕啊?”
凌长风转过头来看着他,沉默不语。
许星河咽了口口水,突然没来由的感到紧张。一紧张就开始胡言乱语:“你不会是怕事情传开,大家说你克妻吧?这个你放心,这锅绝对甩不到你……”
凌长风直接打断了他:“我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害怕失去你。”
许星河身子一僵,彻底放弃了思考,仍是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啊?”
这有什么为什么呢?
凌长风看着他的眼睛,珍之爱之如同凝望着整片星河:“因为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