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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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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逾岸还是第一次在闻一舟演出的时候坐第一排。

以前他自己来的时候,总是刻意选在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但其实在认识闻一舟之前,他也只是跑步的时候挂着耳机随便听些歌的程度,对此既称不上了解也谈不上热爱。

但第一次见到舞台上的闻一舟时,他便立刻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中提琴的音色——闻一舟是古典音乐出身的,编曲和结构上保留了经典优雅的框架,但在表述和内容上却很前卫。他在学校的日子里,就从不排斥和各式各样的乐器合作——摇滚的、电子的、民族的、世界音乐的,也做了很多对于听众而言并不总是那么“悦耳”的实验性作品,稚嫩、锋利,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先锋劲儿。每一个先认识他音乐的人,都完全想象不到他本人是这么一个整洁到寡淡的模样。

曲高和寡,根本不懂乐理的蔺逾岸,却每次总能从中找出一些自己的解读。那是最贴近闻一舟灵魂和本心的东西,如果能听懂他的歌,是否就能读懂这个人?

后来闻一舟逐渐接了一些音乐项目,也会出品一些更加商业化或者服务性质的作品。但他自己以乐团名义也好、个人名义也好发行的单曲和EP风格仍然鲜明,演奏会也依旧特立独行,每次和每次都不一样,好像有无穷无尽想要尝试的主题和想要表达的欲望。他在日常生活中沉默寡言,在音乐中却滔滔不绝。

他有一小撮十分死忠的粉丝,有一部分以喜欢他体现自身审美优越感的听众,也从来不乏批判和不屑的声音。但闻一舟毕竟不是什么明星,没有公关也没有持续曝光,有的只是小众圈子里的自然流量,时隔近一年时间之后的这一场演出,蔺逾岸其实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大家还记得他吗,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对他念念不忘?

闻一舟从来不提票务销量的事情,大概的确不那么在乎,也可能是不想在演出前分心,但就蔺逾岸自己而言,在看到演出厅外面长长的检票队伍时,惊喜里还是夹杂着掩藏不住的骄傲。

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将舞台掩得严严实实,蔺逾岸心情紧张又激动地在前排坐落座,他瞥了一眼左右,都是捏着VIP票的人,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他虽然昨天已经听过完整地彩排,但对于正式演出的期待一丝不少。

演出时间迫近,顶灯熄灭,辅助光渐暗,演出须知被重复了两遍:手机静音,不要接打电话,将手机闪光灯强制关闭。

终于,演出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只有出口上的应急灯遥遥泛着绿光。观众席原本还有零星窸窣的小声交谈,逐渐安静到沉静一片,似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帷幕在黑暗中无声地拉开了,忽然,一束灯光照下来,闻一舟坐在一块不大的台子上,细看能发现那是一块长方形的石砖。他头发向后梳起扎在脑后,穿着白色T恤,套着黑色皮衣,皮靴踩在砖块上,比起提琴家更像一个摇滚乐手。他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纤白透亮,琴弓轻轻吻上琴弦,弹起一浪薄薄的松香灰粉,飞扬在垂直下落的这唯一一束灯光中。

琴声拉开了序章。

这就是世上最普通的一块废砖。每一座矮墙土楼边都散落着几个,每一个建筑工地里都有成千上万,它粗糙,廉价,坑坑洼洼,不足以成为任何工艺品的素材,上面也长不出草树鲜花。它自土窑或砖厂里诞生,技术含量低下,然后不怕磕也不怕碰地滚落到这个世界上,发出带着生命重量的一声钝响——鼓声强势地加强了孵化的这一刻。

婴儿的啼哭声从左声道刮到右声道,一个平平无奇但独立的个体降临了。

闻一舟的背后逐渐亮了起来,灯光显现出乐队全员和整个舞台的全貌。

自然。乐队身后是一块巨大的投影幕,砖块被搁在一片河滩的荒地上,周围草长莺飞,钢琴、电子键盘、吉他和低音贝斯逐一加了进来。浅滩芦苇摇摆,湿地杂草丛生,蚂蚁和爬虫忙碌钻来钻去。一只白色的菜粉蝶落在砖块上——石砖一块凹陷的浅坑积了一小汪雨水,太阳一晒,水痕立刻蒸干了。

教育。砖块被巨大的人手托起,一块又一块相似的砖块被缓缓举到空中,然后落下,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墙被垒起来,形状规整,成方成圆。粘合剂是一些畸形的亲情,标签化的爱情,稚嫩自私的友情,以及不怀好意的规劝。墙体垒建的过程充斥着标语式的激昂和口号式的热情,管弦乐的铺张不由分说地推动这这个进程。自然被隔绝在墙体之外,杂草和野花看不见了,墙越来越高,渐渐能看见的只有墙,和墙与墙之前的小世界。

泡沫。从远处看,平整又高耸的墙并非是平直伸向远方的,而是带着一个微妙的弧度。所有的墙都是一圈又一圈的圆形,圆形相会相交的地方生硬地拼合在一起,期间的空隙狭窄到连光线都直射不进来,方寸间重叠着墙体的阴影。

自我。最初的那一块砖已经淹没在了这宏伟的工程之中,它和其他砖块都是如此相似,即使仔细辨别也找不出来。它被阶级与圈子的墙压迫,又是组成其的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它被互联网的信息泡沫所裹挟,又将这一道屏障构筑得更加高耸。

网。墙砖的纹路也是一张细密的网,保护和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困境,阻隔了向内以及向外的探索。网一直持续不断地收紧,灵魂都感到呼吸困难,菜粉蝶飞不过网眼大小,墙的存在遮天蔽日。

自我。墙体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有融资上市IPO,有年龄户口学区房,有车的品牌和财富自由,有艺术空间和社交圈子。墙上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窗口,在深夜亮着办公间的白炽灯,在午夜闪烁着斑斓的镭射灯,在天亮前才倔强熄灭的手机荧屏背景灯。砖块不知道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它渴望得到一些什么别的,它也享受这令人舒适的麻木和沉默。

选择。选择生活,选择宜家的家具,选择电动牙刷,选择点赞数量高的咖啡厅,选择一副马蒂斯的挂画。选择人造的纪念日,选择一束油画牡丹。选择一场海边的旅行,选择一场消费的狂欢,选择一段可有可无的关系。选择一个健身房会员,选择一份营养餐,选择综艺节目上的陌生人,选择生活。

孤独。这是每一块砖的孤独,也是群体的孤独。是身处都市森林的毫无归属,即使身旁全是一模一样的砖块紧紧贴合在一起,但每块砖都朝着一个方向,根本看不见彼此。孤独是身处大厂的螺丝零件,是窒息于某种宏伟事业亦或高调愿景中的渺小,是身处巨大信息洪流中的孤独。

有人吗?墙外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疯狂。一股自我毁灭的冲动,一份末日前的虚妄,一次灰飞烟灭的放纵。年轻的恣意和年老的倔强相互碰撞,一切都只是一场盛大的秀,一次机缘巧合但精心排布的演出,砖块和砖块一齐挣扎起来,达到一种令人头皮发麻、脚底发颤的共振,墙体开始出现裂纹。

你最好现在逃跑,或者加入我们。

狂欢。这是一小部分人肉体的狂欢,和一大部分人精神的狂欢。这是一个麻木时代里对于最微小刺激的绝望追求,这是一个在过量信息和过量娱乐中对于最质朴感情的真挚追求。在这场革命式派对的音浪冲击下,砖头松动,变成飞屑,扬尘铺天盖地,墙塌了。

垃圾。次日清晨的废墟上,所有砖块堆叠在一起,支离破碎,平静祥和。墙外日出升起,照耀着这片生机盎然的垃圾场。

观众席间响起雷鸣般掌声和口哨声,闻一舟对着灯光眯起眼睛,最后一个音符依旧在他脑中耳边回荡。他心中也曾有这样一堵布满青苔泥藻的墙,布满裂纹但冥顽不化。但此时此刻,他气喘吁吁,却一身轻松——雨季再长,也总有放晴的一天。

他垂下目光,下意识去找观众席中的蔺逾岸,对方果然也在抬头注视着他。对方的手在鼓掌,嘴角在笑,但不知怎么的,闻一舟莫名觉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却非常悲伤。

闻一舟脑子还没转过来,情绪也尚未完全脱离表演,乐队成员已经一齐走上来拉着他谢幕。

观众十分热情,下台后又被欢呼声唤回来,足足谢了三次幕。第三次谢幕的时候,他们鞠躬了很久,抬起头来的时候,闻一舟忽然发现那个座位空了。

他一时间不由得发愣,孙燕齐拽了他一下,说:“走了一舟。”

闻一舟朝场边走去,频频回头看,但席间只有潮水般的喜悦和激动。他满头是汗地回到后台,工作人员和乐队的人团团围上来,兴奋地彼此拥抱、大笑。然后更多人涌进后台,大多是乐队的旧相识和老粉丝,一些朋友和一些手拿VIP票的人,他们一一祝贺,诉说着自己零滞后的观后感。闻一舟被人缠住送花,左拉右拽,终于回过味儿来:演出成功了,他们做到了,他没有搞砸。他后知后觉地开心起来,绷直的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真心的弧度。

然后闻一舟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些热切的声音中,自己此时此刻最想分享他那雀跃又复杂心情的一个人,竟然是蔺逾岸。他踮起脚,环顾水泄不通的休息室,在人头上方寻找熟悉的身影,看着后台的门一次又一次被打开。但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里面没有蔺逾岸。

小号手过来拍他的肩膀,闻一舟惊了一下回过头,对方说:“怎么了?去庆功吧。”

闻一舟咽了咽口水,说:“你们先去,我等等。”

“等什么啊,收拾好了一起走啊。”

闻一舟寻了个借口,回到舞台边从幕布后往观众席上看——观众已经基本走空了,演出厅空空荡荡,保洁阿姨已经开始收拾垃圾。

孙燕齐折返回来找到他:“一舟,你找什么呢?”

闻一舟回头看着他,孙燕齐说:“走吧一起去庆祝一下,大家都走了。”

闻一舟还有些茫然,他轻声问:“大家,都走了吗?”

“是啊,”孙燕齐答道,“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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