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这突然的一嗓子, 差点把屋内的三人一狗吓到猛一哆嗦。
苟十三对此的反应尤为强烈,这种感觉就好像和朋友一起好好地待在家里,突然有人敲你房门嚷嚷着要社区送温暖, 开门□□一般。
不过好在李寻欢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但即使是被人嚷嚷着要少喝点酒,李寻欢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酒杯,只是隔着门扉对掌柜开口道, “明白明白,我只不过是遇见朋友一时兴起喝上几杯,多谢掌柜记挂, 我心里亦有分寸。”
有分寸个鬼, 如果真有分寸, 那么也绝不至于喝酒把自己喝到吐血。
按照医嘱来看, 李寻欢的身板不但不该贪杯,甚至一滴酒都不沾才是最好。掌柜站在门口, 手里还提着一盏点上蜡烛的灯笼,就这样静静地在李寻欢屋前站了一会,看表情似乎是有话要说,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如果屋内的人此时开门的话,就会发现这掌柜的眼神哪里像个垂暮老人, 反而锐利如苍鹰。他提着灯笼柄的手指干枯又细长, 蜷曲锋利如同雀爪,随时都能暴起撕碎对面敌人的喉咙。
屋外声音渐息。
李寻欢半侧着脸, 一直听着外面传来掌柜离去的脚步声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的表情有些放松, 就好像玩游戏突然被家长抓包的孩子。
“可是吓了我一跳, ”这种略显天真的表情出现在李寻欢脸上却并不违和, 然而即使他嘴上说着软话,手里的酒杯却从始至终都没放下,“这儿的掌柜总会莫名让我想到家中以前的长辈,让各位见笑了。”
陆小凤只感到稀奇,“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我在这儿是为了等一个朋友,但周围除了这家客栈又没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我便在这儿住上几天。”
李寻欢摇摇头,“虽然掌柜平时有些抠门,但人却是极好,我在这儿的时候也多受他照顾,虽然一直管着我喝酒,嘴上说的话有时也不怎么好听,但确实是个少见的好人,对我的酒钱也并不十分在意,我刚来这儿的时候身上没什么钱,掌柜还允许我赊账,我原本还想抵押点东西,结果也被他拒绝了。”
陆小凤愈发奇了,“莫非他是认出你了?”
毕竟是百晓生兵器谱上排行第三的绝世高手,一手飞刀例无虚发,如果那掌柜真的认出了李寻欢的身份,对他关怀照料也在情理之中。
“我与那掌柜以前从未相识,他既不混迹江湖,又懒得参与日常酒客的闲谈,自然也不知道我的真实名姓。”
李寻欢抚了抚自己衣上被猫咪压出来的皱褶,“说来也惭愧,掌柜如此关心我的身体,大概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咳嗽的时候吓到了这位老人家,再加上那掌柜也略通一些医术,医者仁心,自然也不会眼睁睁地放着病人不管 。”
“再说像我这样的人......”李寻欢声音渐低,不知道是说给陆小凤等人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又有什么好图谋的呢?”
“汪汪汪!!”
对于这句话,苟十三第一个不认同。
他一向看不过旁人自怨自艾,虽然不知道李寻欢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有一点他却心里清楚。这世上能图谋的东西可多了去了,就拿苟十三自己举例子,如果他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狗,此时只怕已经被人捉了去剥皮拆骨炖成一大锅狗肉火锅。
狗子尚切如此,更不要说李寻欢了。
苟十三曾觉得自己的性格容易给自身带来麻烦,现在看来,这李寻欢的性格反倒更容易吃到暗亏。
不过现在看他这幅样子......有很大的可能他已经吃过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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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李寻欢这个虚心认错但坚决不改的态度,掌柜觉得自己这活没法干了。
他提着灯笼一路往下,岁月压垮了他的肩膀和背脊,这让他在走路的时候难免有些佝偻。如果仅仅从背后看得话估计绝大部分人会把他误认为一个关爱年轻人的长辈,不过如果真能造成这样的误会,那就说明他的伪装的确很成功。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窗外的天已渐黑,远方宽旷的平地上缓缓升起一轮细月,掌柜带着灯笼颤巍巍地回到大厅,此时原本在大厅内喝酒的商队已经尽数回房,整个客栈看起来空空荡荡。大门倒还是敞开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夜晚才会前来的客人。
“掌柜的,我帮您把门窗关上吧,大晚上的,您别着凉了。”
“用不着,你去睡你的觉去,别搁这儿碍事。”
明明大厅里没有一点儿灯光,掌柜却好似完全不受影响,自顾自地回到前台蜷进他那张躺椅里,整个人舒舒服服地卧起手脚,
小二好心提醒却被这小老头一顿怼,但心里不知道为何,他却并没有和掌柜呛声的胆子,只能摸摸鼻子灰溜溜地上楼,只留下掌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大门敞开,掌柜闭着眼睛,视觉被剥夺却让他的耳朵更加灵敏,风声,树叶婆娑声,房客呼噜声,还有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汇聚成一团,像一条溪流一般淌过他的耳朵。然而就在这一股脑的声音当中,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极突兀的响动。
“砰!!!”
好像是有什么活物突然撞上了窗棂,掌柜徐徐睁眼,好似已经见惯不怪般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来重新点起蜡烛。为了不惊醒客栈里那些睡眠浅的客人,蜡烛的烛光摇摇晃晃,只能照亮桌面上的一小块地方,那光芒吝啬地就好像一小只萤火虫。
但这点小灯光也足够了,掌柜蹒跚走到床边,甚至都不需要用到眼睛,只伸出手往外一捞,便从窗便摸到了一只浑身炸毛的鸟。
大概是在空中飞得太急,这只鸟的脑袋直直撞上了窗户,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一命呜呼。掌柜皱着眉撕下鸟足上系着的书信,上面那些人用来送信的鸟儿总是智商不够,即使他已经把屋内能开的地方全部打开,这些鸟也能以各种五花八门的方式一头装死,将自杀式送信的宗旨贯彻到底,
掌柜一开始确实怀疑过是鸟训练或品种的缘故,但一次这样还能说是巧合,次次如此就绝对不是光用“巧合”二字能搪塞过去的,但他多少也猜到了这样做的意图,无非是不想让有心之人借助归去的飞鸟追踪他们的老巢。掌柜将书信握在手中,死鸟则按照惯例,埋在了窗户边那一小块地里。
那地里起码已经埋了数十只鸟,或许永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会躺进去。
信纸很小,全部展开也不过三节手指样大,但上面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掌柜就着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念,纸上的字迹端端正正,咋一看好像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堆叠在一起,虽然小,但仔细看也能看得清楚。
开头的一句话字体略大,一看就知道被重点强调的信息。
【近一个月来过路商客切不可出人命官司,今日所到之客需好生招待,诸事有求必应,尤其是带着一条黄狗的旅客,务必确保几人活着离开。】
这话说得就有点质疑掌柜的开店水平,他这里虽然是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穷乡僻壤,但好歹也是做正经生意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对自己的客人下手,而信上还特地叮嘱他这点,难免有些好笑。
但掌柜却笑不出来,这代表那些家伙已经不信任他了。
信件的后面则是关于李寻欢,那些人似乎很在意李寻欢的安危,这种在乎并不是善意的关怀,而是藏着一种用脚趾都能看出来的忌惮。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可李探花郎却并不是会主动找事上门寻仇的人,如此忌惮,一看就不正常。
可这些并不是掌柜需要担心的事,他现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或许还能活的久一些。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再多活上几天,没准还可以寿终正寝。
【如若此月李探花欲离开客栈,找机会将他留下便可,无论什么办法,前提不伤及性命,不与之结仇。如果客栈里有其他人对其动手,不必管他。】
【照顾好李探花,切记,切记,切记,不可让其身死。】
掌柜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确定毫无遗漏后将纸碾成小团,一仰脖子吞了下去。不让李寻欢身死的任务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掌柜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医术,无论如何也能让这位李探花郎活着离开客栈,可现在看来,这分明是任务里最难的一环。
就他这个喝酒的频率,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横着被抬出客栈大门。
掌柜熄灭了蜡烛,大厅又重新回归了一片黑暗,忽然屋外传来一阵猫叫,掌柜好似从梦中猛然惊醒,看完信后他的背部已经浅浅出了一层细汗,过了一会他定了定神,在关上门窗后空着两只手登上楼梯。
他得看看那些人今晚睡得怎么样。
掌柜一边走,思绪却又慢慢飘到今晚的那张信纸上,他只感觉刚刚吞下的不是纸张而是活物,腹内硬邦邦好似有手足往外挣脱,那张纸上提及的东西让他心神不宁。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年就该直接拿把刀给自己摸了脖子,掌柜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三道野兽撕扯般的伤痕,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伤痕却像刻在他的骨肉里一般,一旦碰到还会隐隐作痛。
他现在倒是还活着,可又能活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