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远走中原以来, 李寻欢已经许久没遇到如此有趣的人了。
倘若在荒郊野外,突然有个你从不认识的人冒出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喝酒,遇到这种情况, 正常人的做法应该是飞快地拒绝三连,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歹人, 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好酒”里到底有没有被掺上一大把蒙汗药。
但李寻欢却欣然答应,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再兴致勃勃地叫上几盘下酒菜。
站在楼上的男子面目英俊, 自带一股风流倜傥的气质,不过正真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 唇上的胡子被精心修剪成细长的两撇,看上去就好像一张脸上长了四条眉毛。
四条眉毛的人, 这个江湖上他只知道一个。
李寻欢忍不住想笑, 却又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担忧——他和陆小凤虽然素昧平生,但多多少少也听过他的一些故事传说。传说此人最爱打抱不平,各种麻烦和奇案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这可不太妙,毕竟陆小凤几乎就像一个麻烦探测仪,有他在的地方,通常就不会太平。
但这话他也没资格说人家, 毕竟李寻欢自己招惹的麻烦就足够多了
陆小凤身边的这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少年眉宇之间剑气凛然, 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又像一只刚从深林里窜出的野兽。
少年脚边还跟着一条黄狗, 这狗皮毛油光水滑, 一双黑豆似的眼珠颇有神采。李寻欢从这几人一进客栈时便感受到了打量的目光, 顺着目光看去,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条狗在注视着他。
李寻欢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在看到狗子的一瞬间却难免有些怀疑。这不是一条家犬的眼神,也不是那种在大街小巷到处乱窜的野狗看向猎物的眼神。它的眼里虽然藏着警惕和审视,但更重要的是………
这种目光未免也太人性化了,如果把它的狗脸和身体遮起来,那么几乎所有人都会误认,这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在真切不过的人。
当陆小凤开口邀请他共饮一杯的时候,那只狗好似能听懂人话,扭过头瞅了一眼陆小凤,那站在狗子身边的少年还顺手撸了把它的耳朵。
“………”
黄狗在喉咙里哼唧了一声,头上的两只耳朵灵活地活动了两下,它没有再继续打量李寻欢,而是背过身去四腿一蹬上了楼——李寻欢这时候才发现,狗子的背上还托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那猫蜷缩成巴掌大小的一团,见狗子身体晃动幅度过大,还会伸出爪子轻拍两下狗头。
李寻欢多年来中过探花当过官,也上过百晓生的兵器图谱,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但……
这样的场景还真没见过。
“阁下莫不是也喜欢小动物?不然怎么会盯着我们家的猫狗看那么久?”
陆小凤推开房门,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个问题。
被称为“我们家猫狗”的苟十三暗搓搓翻了个白眼,可他也明白现在并不是报仇的好时候,只能在经过陆小凤腿边时悄悄在他的鞋上按上一个狗爪印。
“这狗确实通灵性,”李寻欢笑道,他的眼里充满了愉快的神情,看着这擦身而过的一狗一猫,让人忍不住感觉手指发痒,“如此品相的猫狗,可不常见。”
话音刚落,李寻欢便注意到一旁的少年脸上表情突然变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小孩受到夸奖后的得意骄傲。黄狗似乎也对这句话相当受用,尾巴晃了晃,连带着打量他的目光都变得柔软起来。
好家伙,看来这狗应该是这个少年养的,不得不说,养得极好。
李寻欢捂住嘴又低头轻咳了几声,并悄悄松开手里捏着的飞刀。
是他多虑了。
能把两只动物照顾得如此周全的人,哪怕他的外表看上去再冷再硬,内心都是个极度柔软的人,这样说人就算杀你,也不屑于背后偷袭。
客栈的房间很小,三个成年人外带一只中型犬和一只小猫,挤在这样的房间里喝酒还是难免有些困难。
陆小凤和阿飞把桌椅挪到一边,几人坐在床沿上对着说话,因为顾忌着有其他人在场,阿飞便给苟十三擦了擦爪子,随后再连狗带猫一起提溜到了床上。
“吱呀———”
破烂木头打造的床板发出一阵悠长痛苦的□□。
陆小凤从行李堆里挑拣出一个酒瓶,酒瓶被层层叠叠的灰布包裹,一眼便能看出其主人嗜酒如命,生怕酒瓶磕着碰着。灰布层层剥落,瓶身看上去像是瓷器材质,上面还绘着一小簇梅花。
酒瓶晃荡,液体在瓶子里摇动的声音落在李寻欢的耳朵里宛如波浪拍岸。陆小凤拿了几个杯子,给在场的众人一人倒了一杯。
苟十三嗅着杯里的酒香,只能默默挪开了视线。
他也想尝尝这酒的味道,奈何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具身体到底能不能喝酒,万一他在酒精的耐受度上还保留了正常狗子的特性……那么可就真要喝出问题了。
阿飞喝不出酒水的好坏,一仰脖子便把杯中液体喝了个干净。
陆小凤没有向李寻欢介绍这酒的来历名号,对于真正的酒客,这些虚头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他们的舌头就像标尺一般,一杯酒的好坏只要一沾唇便能品味出来。
李寻欢浅啜了一口,浓郁的酒气几乎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好像一把利刃一般直直刺破他的头颅。
他的身体显然一时间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李寻欢捂住嘴大声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动作幅度很大,几乎要把自己的肺给活活呕出来。
阿飞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下意识地伸出手给他顺顺后背,不过他还未出手便被陆小凤拦了下来。李寻欢的咳嗽声渐渐变低,最后化为一声沙哑的叹息。
“确实是好酒,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喝过这样烈的酒了。”
李寻欢的面上透露出病态的嫣红,但他的精神却很好,眼里的笑意表现出他心情极好,他对陆小凤微微颔首,“多谢。”
这一句道谢,到底谢的是这杯好酒,还是陆小凤制止阿飞的举动这些只有李寻欢一个人心里清楚。
“确实是好酒,这样的好酒给懂它的人喝,也才不算浪费。”
陆小凤手指在杯壁上一弹,杯中的液体就像有了生命一般忽然跃起,被陆小凤一阵气吸进了口中,“你爱酒,我也爱酒,那我们差不多也能算是半个朋友,你且说说是不是?”
“朋友?”李寻欢微微一怔,继而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我们是朋友,然而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姓,这又怎么能叫做朋友呢?”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低垂,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但苟十三却莫名察觉到李寻欢身上溢出的悲伤简直可以化为实质。在短暂的犹豫后,苟十三偷偷伸出爪子按在李寻欢的腿上。
虽然这个人依旧可疑,但苟十三还是止不住地心软,但如果对方真是敌人的话,他可能会因为这点儿心软吃上大亏。
苟十三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对着李寻欢轻轻汪了一声。
“他在让你别难过。”阿飞抱剑开口。
“是吗?那可就多谢了。”
李寻欢笑起来,这个世界上当然不会有人能听懂狗语,他权当是阿飞在借着黄狗的名义安慰他。
他弯腰对苟十三认认真真地道了句谢,眉眼间具是笑意。
看来他今天运气很好,遇到的都是有趣的人和事。
“你不是我,又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陆小凤将酒壶置于案上,让想喝酒是人自斟自酌,“李探花的名号,只怕这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探花?这种地方竟然还有个探花郎?
苟十三眨巴了下眼睛,不得不说李寻欢的长相确实担得起探花二字,但按理来说探花郎难道不该立于庙堂之上,又怎么会在江湖里闯出这么大的名声呢?
李寻欢苦笑,“不过是个酒鬼罢了”
陆小凤碰了下杯子,“就算是酒鬼,那也是名满天下的酒鬼,更何况大家都是酒鬼,又分什么好赖呢?”
李寻欢清了下嗓子,烈酒让他的喉咙总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酒杯空了,李寻欢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让身体尽量放松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对现在这个环境很满意,既温暖又小的房间,周围还有新认识的有趣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李寻欢简直想在这儿狠狠睡上一觉,有什么事情都等醒来再说。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这名头难道就不响亮么?如果你那两根手指能算作兵器的话,那么在兵器榜上的排名绝不会在我之下。”
李寻欢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他的眼角堆出细纹,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但他的眼睛却依旧保留着年轻时候的感觉,“还有,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陆小凤问。
“我们不是半个朋友,”李寻欢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应当是一整个朋友才对。”
陆小凤开怀大笑,复而斟酒,两人喝酒的架势看得苟十三眉毛直跳,他总是忍不住操些乱七八糟的心。李寻欢喝酒喝得上头,顺手捞过苟十三背上的黑猫,黑猫大概也看人下碟子,对着苟十三张牙舞爪,在李寻欢手下反而变成了一只四脚朝天的猫饼。
几个人外加两只热烘烘的毛绒动物,蜷在一个小房间里还是有点太热了,但李寻欢却很享受这种温度。
“我还以为你们会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来这里又要做些什么。”
“这些话,你想说自然会说。”阿飞突然开口,他在陆小凤和李寻欢相见恨晚的空档里闲着没事,干脆开始给苟十三梳毛。
他的手下梳着狗毛,李寻欢的手下梳着猫肚皮,这个房间看起来仿佛已经变成了某种奇怪的猫/狗咖,空中甚至可以看到在阳光下飞舞浮动的动物细毛。
天底下谁都有秘密,苟十三有,陆小凤有,就连阿飞自己也有,李寻欢虽然没有明说,但肯定也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既然别人不想说,那又为何要问呢。
李寻欢愣了一愣,既而又畅快地大笑出声,他一边笑一边用手压住喉咙,脸上则布满压抑咳嗽后涌上的红晕。
“我以为一杯酒后我们也该是朋友了,朋友的话多少也该知道对方的名字。”李寻欢低声问道,“我该如何称呼你?”
“阿飞,就叫我阿飞就行。”阿飞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又指了指苟十三,“这是十三,那只黑猫还取名字。”
“先前取了几个名字,但它都不喜欢,你喊它猫,它也知道你在叫它。”
“出门在外难得见朋友,现在既然遇到了,那也该大醉一场才是。”李寻欢举杯微笑,甚至也不忘向苟十三和黑猫也都拱一拱手,“我也敬进你们一杯,不……”
“咚咚咚——”
房间门突然被人敲响,李寻欢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听见门外突然传来楼下掌柜的声音——
“李公子,切莫贪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