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知柚睡得不太安稳。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身体是疲惫的,然而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彻底入睡。
窗外的雨好像更大了。
知柚从床上坐起来,长舒口气。她看了眼手机,居然还没到十一点。
反正也睡不着,知柚想着去餐厅喝口水。
她趿着拖鞋,也没开灯,慢吞吞地往出走。
然而刚进到客厅,就感觉到一股簌簌的冷风,把她吹得更加清醒。知柚注意到阳台开着一条小缝,走近,她的步子顿住。
陆格背对着她,靠在椅子上,指尖闪烁的火星明显。连绵不断的雨声好似为他做了背景,趁着夜色欣赏雨幕,月光隐藏,人比风雨寒凉。
大晚上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抽烟。
是不是心情不好。
知柚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陆格。”
推开门的瞬间,陆格便扭过了头,发现知柚站在推拉门边看着他,她问了句,“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陆格拧灭了手中的烟头,道:“睡不着就出来抽根烟。”
“柚柚也睡不着?”
闻声,知柚点了点头。
“要不要过来坐坐。”
阳台上是把木质长椅,陆格只坐了一边。一两秒的迟疑过后,知柚便走了过去。
“在这里等下我。”
陆格迅速进屋,从里面拿了条绒毯出来,然后把它盖到知柚身上,往两侧压了压,“盖着点。”
“你不冷吗?”知柚问,“下了雨,还有风。”
“不冷。”陆格笑着,“我习惯了。”
可能是他的面色太平淡,知柚甚至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长椅旁边有一个竹藤编织的小桌子,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放了满满的烟头,七七八八堆在一起,零星的白烟袅袅,燃不灭的情绪沸腾。
陆格靠着椅背,下巴微扬,显出优越的下颚线。好看的喉结凸起,T恤的衣领露出点锁骨。他默然地望着雨中,眸光黯淡。
没人说话,倒也不显得尴尬。
只是知柚终究是因为傍晚小渔村的事而心绪不宁,在这一刻,心情越发低落。
毯子很厚,把她整个人包裹其中,知柚脱了拖鞋,腿收在椅子上。双臂环着膝盖,下巴含着,微微支在上面。
眼皮上凉凉的,空气里夹杂了雨水,眼睫都犯了潮。
良久,知柚低低出声,“陆格,我不该让你陪我来栖坞的。”
轻飘飘的一句,尾音在雨声里徘徊,徒增了重量打在陆格耳膜上。他眸间一怔,侧头去看。
缩成一团的知柚低着脑袋,声音有些沉。片刻,她吸吸鼻子,抬头和陆格相视,“是我不好,我不该任性回来,还要拉着你。”
“陆格,我们回东临吧。”
她哽咽着,眼角通红,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风雨掠过,吹得陆格心脏震动。
脑海里想起初见知柚的那一天,他不经意间也早就注意到了那个缩在人群后的小姑娘。不知原因地躲在那里,像掉入了狼群的羊崽子,怕得一动不敢动。
旁边有一群打闹的学生,时不时往她那边挤去,小姑娘就僵着身子躲。手臂已经露在了雨中,袖子湿了一片。
渐渐的,人群稀朗,小姑娘却还坐在那里。
时间算不上早,那时候的学校门口总有些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不良少年,一到放学就聚集在那里,好像是在向安分的学生耀武扬威,炫耀着自己的不同和狂妄。
享受着旁人惧怕的眼光,然后到了没人的时候再离去。
陆格看着那群人抽着烟,吊儿郎当地路过公交站,看到那个小姑娘时眼前一亮。
年轻气盛的人,面对漂亮的小姑娘总是想着要张扬一番,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吸引人的注意。好像这样,就能满足他们那些并不光彩的虚荣心。
黄毛小子们吹着口哨,晃荡在雨里,手机公放着音乐,像个行走的音响。
经过知柚时,有人故作姿态地扭来扭去,那样子好像就要扭在知柚身上。口哨音听不出旋律,吵得人脑仁儿疼。
陆格不是没在余光里看到,小姑娘怕得全身发抖的模样,好像马上就能哭出来。
不知原因的,他就抬起了头。
其中一个领头的少年无意间与陆格对视,却吓得浑身一抖。
他们这十几岁的年纪,无非是虚张声势,在学校里为非作歹一些,哪里见过那样的眼神。
冰冷刺骨,没有一丝生机。
他脸上明明毫无表情,却让人觉得畏惧。在雨夜里,显得尤为瘆人。
“走走走!”那少年低喝着,催促着同伴赶快离开。
同伴刚开始觉得疑惑,但在看到陆格时全部噤了声,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没了调笑喧闹的动静,小姑娘偷偷松了口气,但还是紧绷着身体,一刻都放松不下来。
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甚至可以说,不近人情到了极致。就算天塌下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突然破了例,陆格没什么想法。
当时就觉得,挺可怜的。
此刻,坐在陆格身边的知柚和那晚一样,在雨中的栖坞里发颤。过了这么多年,小姑娘的婴儿肥退去,五官长开了,变得更加精致。眼框挂着泪的时候,美而不自知,惹人心疼。
陆格转过身,手臂轻轻收紧,把知柚揽向自己。他的掌心贴着知柚的下颚和颈侧,用指腹轻轻擦去落下来的眼泪。
“说的什么话。”陆格看着知柚的眼睛,嗓音温柔,“柚柚,是我要缠着你来栖坞才对,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哪叫任性,你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我。”
“回栖坞看奶奶我都不陪着,像什么样子。”
“我巴不得你任性点才好。”
陆格拉紧了知柚的毯子,摸了摸她的脸,“怎么总不记得我说的话。”
“柚柚很好,真的。”
一字一句,诚恳又耐心。
他好像总说这样的话,一次次的告诉知柚,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眼睛又酸又胀,知柚看着陆格,肩膀因为啜泣而缓缓地抽动。她忍着情绪,不知道怎么开口。陆格在栖坞的生活她不清楚,但光是想想也知道并不好。
所以再次回到栖坞,她不敢保证陆格的想法。
尤其在看到那堆燃过的烟头后,说不担心是假的。
“可是——”
“我没事。”陆格突然道:“柚柚不用因为我自责什么,我没关系的。”
知柚的反常陆格不是没看出来,他原本也只是猜测是在小渔村时奶奶和她讲了什么,听了刚才的话,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一次拭去知柚面上的眼泪,陆格轻笑着,“既然迟早要回到这里,那么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至少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柚柚陪我。”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陆格叹了口气,揉了揉知柚的头发,“别哭了好不好。”
知柚咽了咽眼泪,低下头从毯子里伸出只手。
白净细瘦,葱段一般。她抓着陆格的衣角,轻轻扯了扯,是在回应陆格的话。
纵使没开口,只一个动作足以了然。
陆格的掌心移到知柚的手背,手指轻轻拢起,双手相合。
两人紧靠着,陆格握着知柚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温度在掌心传递,不知道是谁安慰了谁。
知柚缩在陆格旁边,像个安安静静的毛绒人偶。
雨势变小,天上落着零星的雨滴,汇聚在月亮周围的浓雾也慢慢散开,轻薄的云丝间透出些月光。
陆格看着远处,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性格很好,很少生气。”
“就算对家里打扫的阿姨,也是尊重有礼。”
知柚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发了酸。
“可是,她病了。”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知柚心间一抽,感受到陆格的声音都变得沉冷。
“她病得很重,我想治好她,但是没有办法。”
“她的情绪时好时坏,我就陪着她,照顾她。”
“我总觉得她总有一天会好的。”
“就像以前那样。”
片刻的沉默,空气冷凝,知柚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凉,而陆格的手就像冰块儿一样。
“我没看住她,她跑了出去。”
“那一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微顿,陆格轻笑了声,在此刻,笑声更觉得悲凉。
“早就告诉过她,过马路要看红灯。”陆格声音淡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她不听,让我找了好久。”
知柚的手在发抖,她低着头,眼泪模糊视线。
“我把她带了回去,给她找了处风景好的地方。”
“希望下辈子,她能遇到个好点的人。”
尾音落下,陆格感觉到旁边像毛团子一样的人突然动了。
知柚撩开毯子,把手从陆格掌心里抽出来。
毯子很长,知柚用了两只手去拨弄,她直起腰,把毯子的另一端盖在陆格身上,两个人一起披着。陆格身量又高又宽,毯子只能盖住他的肩头和手肘以上。
他低眸看着知柚,怔忡心悸。
知柚靠得离他近了点,抱着双膝抬头看他,“一定会的。”
又黑又冷的阳台上,知柚的鼻尖红红的,瞳孔黑亮得好似装了星辰。她眼角泪痕未干,唇上带着淡淡的笑。
突然想起什么,她低头看了眼时间,然后再次对上陆格的眼睛,眸子里亮晶晶的。她说:“陆格,生日快乐。”
这一天,陆格28岁。
最后的五分钟,他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祝福。
不由自主的,陆格突然问她,“柚柚,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闻言,知柚愣了一霎。
然而下一秒,她便点了头。
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