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陆格生日,也是个这样的下雨天。
外头阴雨连绵,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空,劈出一个巨大的裂口。雨水倾盆而下,似要淹没整个栖坞。
已经睡到下午的何琴斐被雷声惊醒,天空灰蒙蒙的,房间里拉着窗帘,暗得仿若黑夜。
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落针可闻。
何琴斐做了个噩梦,梦到她生产那天,陆千风还睡在别的女人床上,翻云覆雨。
病床上的她尖叫挣扎,几乎在鬼门关走一遭。
她满头大汗,窗外肆虐的风雨声扰得她太阳穴直跳,脑子里紧绷的神经近乎断掉。她的瞳孔睁大,眼白处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双手不受控制地抓着头发拉扯,何琴斐瞪着眼睛看向窗外,玻璃上是密密麻麻的水痕。
不知道记起了什么,何琴斐下了床,看着床头柜上她和陆格的合照出神,口中还喃喃着,“今天,今天是陆格的生日,陆格的生日…”
她怀里抱着相框,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间。
一楼的厨房亮着灯,隐隐约约传来米粥的香气。
何琴斐摸着楼梯扶手下楼,不住地喊着陆格的名字,“陆格,陆格…”
听着动静,陆格赶忙关了火出去,便看到何琴斐满眼恍惚地站在楼梯下。
“妈。”陆格大步迈过去,把玄关处的备用拖鞋给何琴斐穿上,“怎么不穿拖鞋就下来了,当心着凉。”
他扶着何琴斐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温水,安抚地拍她后背。
喝了水,何琴斐稍稍稳定下来,她抓着陆格的手臂,柔声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妈还想着给你做顿饭呢。”
“你瞧妈这记性,这种大事儿都能忘。”何琴斐放下杯子便要起身,“你等着啊,妈这就去做。”
陆格拦住何琴斐,握着她的手,“妈,你刚睡醒,歇着就好,我来。”
又是一阵雷声,何琴斐浑身一抖,眸子里都是惧意。
陆格想了想,从桌屉里拿了手机和耳机出来。
没有卡,没有网,里面只有陆格提前下载好的音乐,都是何琴斐之前最喜欢的。
他把耳机带到何琴斐耳朵上,“妈,带上这个,就听不到打雷声了。”陆格开启音乐,把手机放进何琴斐掌心里。
直到看着何琴斐的神色平缓下来,陆格才重新离开进了厨房。
然而没过多久,客厅内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脆裂音,还有何琴斐慌张的尖叫。
“妈!”陆格匆忙赶出去,发现何琴斐站在那里,头发已经被她抓得乱糟糟的。手机扔在地上,屏幕碎裂,耳机都被摔得面目全非。
“我不要听这首歌!我不要听!”
何琴斐双目通红,瞪着地上已经报废的手机,恨不得扑上去再踩几脚。
那首歌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当初陆千风追她的时候不知道唱了多少遍给她听,以至于现在一听到这首歌,她就立马想到陆千风那张令她恶心的嘴脸。
然而这些,陆格一概不知情。
“妈,怎么了。”陆格走到何琴斐身前,把她的双手拉下来,不让她去拉扯头发,“妈,别怕,我在这儿呢。”
处于暴怒状态下的何琴斐根本无法冷静,她抬起头,看着那张与陆千风三分相似的脸,眉间的厌恶更浓。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挥手过去。
“啪——”
巴掌在陆格的脸上落下,力道很重,瞬间就出现了红印。
“畜生!你们都是畜生!”何琴斐尖叫着,拼命推搡陆格,用尖利的指甲撕扯,“你们陆家人!就活该去死!不得好死!”
陆格抓着何琴斐的手臂,尽量不弄疼她。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不停地应和着,“嗯,是。妈你别生气好不好,小心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陆千风不是爱养贱人吗!你怎么不去养!”何琴斐癫狂地吼叫,几乎要去掐陆格的脖子,“有本事你也去养啊!”她冷笑一声,抓着陆格的衣领,“你们这样的人,连贱人都不会看得上!像条狗一样!”
最恶毒难堪的话,说给最亲近的人。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痛苦减少一点。
说完,何琴斐又哭又笑,她颓坐在地上,声音好似比厉鬼还凄厉。
陆格蹲下,用袖子擦擦她的眼角,眸色空洞,一言不发。
“过生日?”何琴斐的眼睛里都是泪,瞳孔睁得极大,“你还敢过生日?我生你下来就是个错误!我生你!不是为了给那个老畜牲留后的!陆家骨子里的烂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唇齿里不断冒出恶毒肮脏的字眼,用尽唇舌否定陆格的存在,她捶打着自己,好像在为生下陆格而感到后悔和狰狞。
为了不让她继续,陆格便只能握住她的手,让那些拳打脚踢尽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声线温吞,并没有因为何琴斐而不悦,只是不断安慰着,像是在乞求她的原谅。
“妈,不过了,我不过生日了妈。”
“以后都不过了。”
地上太凉,陆格想去沙发上为她拿个垫子,奈何转身走了没几步,肩上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钝痛。
有什么东西顺着肩膀流下,落在地上,赤红的血色,像盛开的芍药。
旁边都是玻璃碎片,碎片下是一张何琴斐和陆格的合照。
相框已经摔成两半,可以窥见其原本的轮廓。
陆格听到何琴斐在身后叫着。
“你和你那个陆千风一样,就该凄惨过一辈子!一辈子!”
病发过后的何琴斐筋疲力尽,陆格安抚着她上楼睡觉,好一会儿才得以入眠。
他关了灯,轻手轻脚下楼,然后熟练地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家里的生活用品和食材缺了不少,陆格简单把肩膀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确认何琴斐熟睡后便出了门。
最近的超市距离别墅也要搭乘二十分钟的公交。
陆格拎着两大塑料袋的东西从超市出来,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监控看何琴斐的状况,看到她还睡着,陆格松了口气。
原本已经停了雨,可这个时候,天上却又开始淅淅沥沥。
走到公交站时,陆格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
他紧靠着公交站牌长椅的一边坐着,塑料袋放在旁边,双手撑着膝盖。头发上的雨水嘀嘀嗒嗒往下落,面色苍白至极。
这个点儿正是隔壁中学放学的时候,公交站熙熙攘攘,等候的都是些学生。
他们嬉笑打闹着,谈论一天当中学校发生的趣事。
不约而同的,陆格的身边形成一个空圈,没有人敢靠近。
年纪小的学生们都躲得他远远的,时不时交头接耳,又不敢大声说话。
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的少年,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眉眼间都是深深的戾气。在他们看来,陆格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人。
知柚被隔在人群之后。
她低着脑袋,蜷缩在长椅的另一边,不敢看人。手里紧攥着雨伞,浑身紧绷。
最近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一天有半天都躺在床上。所以知柚主动承担起照顾奶奶的责任,逼着自己去买东西,逛菜市场,做一切她可能根本做不到的事。
周围的喧嚣一如既往的刺耳,这一天还增加了嘈杂的雨声,不大的公交站牌一时间挤满了人。
她把脑袋埋进校服的衣领里,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公交车来了一班又一班,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雨势却没有减小的样子。
偶尔会有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热情的司机探出脑袋,隔着雨幕叫她,“同学!去哪儿啊!打车吗!”
每到这时,知柚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握着伞柄的指尖泛白。她摇着头,表示自己的意思。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热闹的公交站也变得清寂。
知柚看了看时间,松了口气。
她抬起脑袋,习惯性地环视一周,却在长椅的另一边发现了一个身影。
知柚一惊,差点从边缘摔下去。
这么晚,居然还有人没走。
知柚把身子缩得更远,眼睛偷偷地去瞥。
一身黑衣的少年坐在那里,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他的脚下一片水渍。明明天气已经转凉,却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
雨水顺着站牌的屋檐落下,滴在他脚边的塑料袋上。
少年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塑料袋拿到内侧,指尖紧捏着袋子,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冷意。
知柚注意到他的侧脸,还有露出的手腕,有些病态的苍白,毫无血色。
兀的,她的眼睛被少年的肩膀吸引。
黑色的T恤上一片深深的暗红色,粘连在血肉上,隐约可见肩头的血迹。
知柚心里一惊,对少年的惧怕更浓。却又忍不住想,这么冷的晚上,他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
下意识去看他的侧脸,而那人却好像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了头。
一瞬间的眼神交汇,知柚被少年眼中的戾气吓到,慌乱地低下头,怕得四肢都发抖。
这时,公交车及时到站。
知柚想也不想就往那边跑,临上车前却顿住了步子。
她的手在发抖,呼吸不畅。
不知道是那里来的冲动,知柚深吸一口气,赴死般的转过身。她全程低着脑袋,走了两步把手里的雨伞放在了少年边上。
“哥哥,早点回家吧。”
她的声音极小,在这样的雨夜里,被雨声掩盖得几乎听不到。
然而陆格却抬了头。
瘦弱的女孩儿怕得全身发颤,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宽大。说完这句话,她扭头就跑。用手遮着脑袋迅速冲进雨幕里,奔上了公交车。
渐行渐远,车灯被水痕模糊掉,直至不见。
陆格看了会儿,眸光又落在旁边的雨伞上。
白色的长柄伞,淋拉着些雨滴,伞面上还有好几颗小巧的柚子。
陆格看着身边多出来的东西,长久地没有动作,只是眼神,也不曾离开过。
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地鸡毛了,却还想着为别人撑把伞。
生活,好像本来就是不好的。
只不过有了盼头,才有给它添色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知柚,就成了陆格唯一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