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霜寒, 冷风刺骨。
越往北上,寒意越浓,想来在南方待惯了的人, 此时更是难受。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丫鬟掀了帘子往车外看, 见到外面尽是寒露, 熹微的天光下,更觉寒意深。
丫鬟不满地抱怨,“如今这个鬼天气,还要公子赶路赶路,他赶着去投胎啊!”
丫鬟口中意味不明的他是指的谁,在场人都知道。
一直安静看书的年轻公子放下书,看了丫鬟一眼,“银铃,慎言,圣上可是谁能编排的?”
“是,公子。”银铃面上应下, 心中却是不屑,一个被宦官奸佞扶上位的傀儡皇帝, 值得谁尊敬?
加之这傀儡皇帝竟然还荤素不忌,得知她家公子容貌之盛, 便点名要她家公子进宫伴君, 想着皇帝后宫还有许多妃子男宠,银铃便为她家公子委屈。
堂堂崔氏嫡子,竟被人这样折辱, 老天简直无眼, 否则怎会让这样的人当皇帝, 听说各地皆有起义军,大临皇朝不长久了,不长久了才好,这种朝廷就该被推翻。
就在年轻公子正要拿出书继续看时,马车突然急停了下来,没有准备的公子身子向前倾,还是手快速扶住车壁才没能摔倒。
银铃率先掀开车帘向外看去,皱眉不悦问:“怎么回事?”
赶车的家将恭敬道:“公子,前方道上有人。”
崔迟雪并未抬头,不过是不疾不徐道:“可与些银钱,请对方避让。”
家将有些为难,“公子,那人是躺着的,不省人事,多半是灾民。”
崔迟雪闻言终于抬头向外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片朦胧的天色,不如车中灯火通明。
“去瞧瞧是死是活?”
听到命令的前方家将下马查探,很快回话,“回公子,还活着。”
银铃闻言暗道不好,她家公子只怕又要发善心了。
果然,她刚这么想,便听见崔迟雪道:“将人抬上后面的马车,给他食水,让闵大夫给他瞧瞧。”
“是!”
银铃放下车帘,“公子,咱们路上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怕是不好吧?”
崔迟雪微微一笑道:“你也说了是救,若是不救,他怕是活不了的。”
一人尚且救不好,又如何救得了天下?
崔迟雪上路,虽不便张扬,却也拉了五辆马车,其中最大最好,布置得最舒服的,毫无疑问是他乘坐的这一辆。
而后面的,一辆坐奴仆,三辆拉的是他的常用物品和钱财。
奴仆那辆很拥挤,放不下人,家将只好将那人放在后面拉着箱子的车上,同样狭小,却好歹能容纳个人。
随行的闵大夫为人诊治,发现对方确实又累又饿还受冻才晕的,开了药,下人喂了些对症的药丸,又灌了水盖了被子,之后便没怎么管,活下来是命,活不下来也是命,只是可惜了他们公子的好心。
*
“宿主,宿主你还不醒吗?”
谢拂刚穿道这具身体上,接收完记忆,理清现状后,并没有急着醒来。
“小七就在前面那辆马车上。”013提醒道,你现在醒来就能见到他。
谢拂想了想自己现在的模样,跟个乞丐没什么区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且他就算现在醒来,也不一定能见到人。
何况作为一个被捡到的乞丐,有什么值得崔氏嫡子接见的?
这具身体正疲惫,他干脆真的闭目睡去,养足精神。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车子已经在一座城中停下休整。
“你可算醒了?怎么样?还能动吗?要是能动就赶紧起来走吧。”
耳边传来一道不耐的声音,不难听出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嫌弃。
谢拂看向那仆人,也不恼,反而礼貌道:“敢问小哥,是何人救了我。”
那小哥见他说话彬彬有礼,态度一时也不好太差,却仍是道:“我家公子乃崔氏明堂公子,你可要记住了,谁是你恩人。”
崔迟雪没想着扬名,可他们这些下人却见不得他们公子救人不留名。
谢拂闻言表示记下了,又问:“在下可否见崔公子一面?好当面道谢。”
那小哥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觉得眼前人可真奇怪,明明是个乞丐,可看上去却比一般人还要知礼数,还有股文雅的气质。
他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若是这人真读过书,又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不过,心里对谢拂有些改观的他想了想,还是道:“我可以去帮你通传,但是公子见不见你我可不保证。”
他们可是要入宫的,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能为他传一声话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公子想来自己有主意,且一心醉于学问,素来不为外物吸引,在他心里,公子顶多任由对方在车外说上一句,便会将人给打发了。
谢拂点头道谢:“多谢了。”
小哥快步跑到崔迟雪门口,对着守门的的仆从说明了谢拂的意思。
听到那被救之人想要道谢,几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公子刚休息,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会醒来,你先让那人清洗一下,免得蓬头垢面惊到了公子。”
下人听话地回去了。
谢拂也正在观察自己这个房间,这是一间下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大通铺,想要打水都要另外叫。
没一会儿,便有人给他送来一桶水,和一套干净的衣服,“把自己好好洗洗,待会儿要是公子愿意见你,你可不能就这样去见公子。”
谢拂没拒绝,他早就想洗了,现在对方主动让他洗,还省了他开口。
只是这个时代的清洁用具去污能力太弱,谢拂洗了很久才洗干净。
等他将头发擦干收拾好,便有人敲门。
“你洗好了没?公子愿意见你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穿着干净下人衣服的谢拂走出来。
他身姿挺拔,气质卓绝,虽身材消瘦了些,看起来有些病容外,怎么看都是个翩翩公子,即便是下人的衣服,也没能遮掩住他的光辉分毫。
“麻烦带路。”听见谢拂的声音,那下人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说好,声音都不自觉轻了几分。
他不明白,不过是洗个澡,怎么一个人前后变化这么大。
谢拂一路跟着对方,最终来到一间房外。
“秉公子,人带来了。”
谢拂抬眼看去,不曾低头,似乎要透过这扇门,看清里面人的模样。
然而这不过是徒然,片刻,里面传来一道温和清雅的声音,“你可还有事?”
这话明显是对谢拂说的。
谢拂依旧未低头,而是在其他人“大胆”的目光下,继续盯着屋中,半晌才道:“并无。”
声音淡淡,还带着一股秋露般的寒凉,仿佛是天地间的一抹雪,带着与生俱来的幽寒。
崔迟雪的视线终于从书上移开,他抬起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时有些愣神。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后面的声音,“只是想当面与公子道谢。”
谢拂等着,在别人以为公子会说已经谢过,直接让他走人时,却听见房内传来一道声音。
“进来吧。”
谢拂面色如常,其他人却面色各异,他们惊讶地看着门口的谢拂,心中想着对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让公子答应见面,而非隔着门说话?
只是这一抬头,众人便纷纷一愣,看着谢拂那一闪而逝的笑容,心中似有涟漪浮动,将他们激得心神荡漾了一瞬。
等回过神来后,众人心中却有了一丝想法,若是眼前人,公子想见,似乎也并不奇怪?
房门打开,谢拂走了进去,入眼便是一位半躺在榻上的年轻公子,对方肤白如雪,乌发如缎,一身白衣更衬得他雪白无暇,似不染半分尘埃。
崔迟雪抬头看去,第一眼看清了谢拂的容貌,微顿后,方才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微微皱眉。
“这身衣服不配你。”
他在想,若是将自己的衣服给这人穿,又能如何?
谢拂却无所谓道:“衣服罢了,能御寒能蔽体便足矣。”
可他这身衣服毫无避寒之用。
崔迟雪思索片刻,出声道:“银铃,将我那件玄狐大氅取来。”
银铃微微睁眼,看了眼谢拂,却还是听话地去了隔壁放箱子的屋中。
等她再出现时,手中已经拿着一件看着便厚实的黑色大氅。
“这件送你。”崔迟雪道。
他其实觉得对方身上的衣服也不对,但想了想,到底没有再送,齐大非偶,指不定他前脚送了,对方后脚就被抢,反而不美。
谢拂接过那间大氅,面上不曾有什么惊喜难耐的神色,有的不过是平静淡然,似乎自己手中并非家值千金之物。
“多谢崔公子。”
道了谢,也收到了礼物,本该就此离开吗,但也不知为何,两人都没主动说离开。
“你醒来可有吃东西?听大夫说,你是又累又饿的情况下晕倒的。”
谢拂点头,“吃过一点。”
“那就是没吃饱了。”崔迟雪闻言心中便明了,他让银铃去准备些饭菜送上来。
银铃转头看他,皱眉不太愿意,崔迟雪看了她一眼,她这才低头默默应下。
“是,奴婢这就去。”
她虽走了,屋中却还是有其他人,谢拂想要做什么几乎不可能。
崔迟雪像是这才想起一般,问起他的来历,“你是什么人?为何会晕倒在路上?”
谢拂微微垂眸,眼睫遮掩着神色,“在下不过江南一名普通书生,因老家遭灾,过不下去,才想去京城寻个出路。”
谁知半路坚持不下去,才被崔迟雪捡到。
崔迟雪观他谈吐颇具风度,言行举止皆不像是个乞丐,一时竟有些相信他的话。
今年江南确实有灾,只是这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江南有地方发动了起义,打着铲除奸佞的旗号,已经占据了几个县城,这事是崔迟雪听说过的。
谢拂不愿意留在被反叛占领之地,朝不保夕,崔迟雪也并非无法理解。
只是这人这般姿态,竟也会落到如今的狼狈境地,不是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聪明,表示他的运气十分糟糕。
无论是哪一样,崔迟雪都不应该留他太久。
“今后你可有打算?”
谢拂随意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在下打算等到了京城再说。”
崔迟雪想想也是。
既是书生,那便不是乞丐,也非贱民。
他想说那他就不留谢拂了,可抬头看着谢拂的目光,不知为何,这话到了嘴边,却又始终没说出口。
银铃很快领着饭菜进屋,“公子,在外简陋,比不得在家中。”
崔迟雪坐起身,“无碍。”
“你也吃点。”他招呼谢拂道。
银铃却笑着开口道:“奴婢已经让人为这位小哥准备了饭菜,已经送入小哥房中。”
这赶人的态度简直不要太直接。
可她处理得当,有理有据,无人能说她做得不对。
崔迟雪想了想,觉得自己见到谢拂的态度确实与平时不同,便同意道:“好吧,你先去用饭。”
谢拂能拒绝吗?他面上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说了一声“好”,只是临走前,目光轻飘飘从银铃身上扫过。
银铃顿时感觉自己仿佛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圈,冷得发颤,分明方才在外面都没有这种感觉。
很奇怪,奇怪得仿佛是错觉。
她脸色微白,崔迟雪看去,“怎么了?”
银铃回神,连连摇头,“没、没事,是奴婢贪凉,似乎有些冷了。”
崔迟雪便道:“你也下去休息吧,多添件衣裳。”
银铃低头退下,“是。”
直到出了房门,她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也消失了。
013此时不敢招惹宿主,刚被爱人赶走的人心情注定好不了。
虽然送来的饭菜也不算差,就是一般,他也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谢拂不着急,他等啊等,在下午,又等到了崔迟雪的传话。
“小哥,我家公子请你过去。”
谢拂再次进去时,房间只有门口守着家将,屋中除了崔迟雪,没有其他任何人,包括那个碍眼的丫鬟。
谢拂这才有些满意。
“我要启程了,你我虽顺路,可到底不该一同走。”崔迟雪将一袋银两,和一套更为正经的书生装放在桌上,“这是赠予你的,有了它们,想来你也会顺利到达京城。”
谢拂视线落在那两样东西上,一时有些沉默。
崔迟雪见他不语,微微抿唇,看向他道:“我奉圣意入京,不方便带上你。”
他是听从皇帝的命令入宫,随身带着一个陌生男人算怎么回事?
还是现在便让他离开,于他于谢拂都好。
很好,不仅要去陪别的男人,还要为此而甩了他,谢拂不由眸色微沉,面上的笑意却更深。
即便他们现在还没什么关系,但谢拂依旧很不高兴。
013悄悄的,不敢说话。
片刻后,谢拂才低声道:“我为公子所救,还没来得及报答恩人。”
崔迟雪见他听话地应下了离开一事,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似乎从一阵窒息感中解脱,但他莫名的,并没有感到高兴:“举手之劳,不必记在心上。”
谢拂却坚持道:“公子的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乃救命之恩,自是要报答的。”
崔迟雪没再说什么,他想到,对方若是一定要报答,那日后二人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可是……
“入京之后,我会住在皇宫里,你要如何报答?”总不能入宫当太监?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下意识轻轻从谢拂身上扫了一眼。
谢拂:“……”
他收敛了笑容道:“这就不是公子要担心的事了。”
怎么报答?
以后就知道了。
谢拂换了衣服,拿着银两离开,等出了客栈,谢拂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脚步便慢了下来。
013觉得宿主现在像拿了分手费,还对对方念念不忘的前任。
“宿主,你现在要去哪儿?京城吗?”
原主也是去了京城,后来还投靠了奸佞宦官九千岁。
谢拂之前跟崔迟雪说的没错,原主确实是南方的一个小士子,不过他并非是因为那边被起义军占领才逃走的,而是特地去的京城。
他家虽是寒门,有天赋的孩子却也能读一些书,原主便是其中读书天分最好的,是族中的期望。
只是在原主在书院时,家中因为得罪了当地豪绅,便被人针对,最后家破人亡。
原主也被书院赶出来,他看着家人一个个离开他,心中充满了恨意。
他想反抗,想报复,却苦于没有能力。
一个小小的当地豪绅不算什么,可他背后的靠山是京中一手遮天的九千岁,无人敢招惹。
原主求助无门,自己也差点被打断腿,若非他见势不妙跑得快,现在已经是个废人等死了。
眼看着家乡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原主便想要寻求其他的出路。
他要去京城,他要找到能够跟九千岁作对的人,然而到了京城他才发现,京中想跟九千岁作对的要么是不敢说话,要么不能说话。
不得已,他便想到了借力打力的办法。
只要他潜伏在九千岁身边,总有一天能扳倒他,就算不能扳倒,也能踩死那个豪绅,为家人报仇。
可他想的太简单了,九千岁名声虽差,可他权势遮天,仍然有需求人上赶着做他的手下,原主连投靠的机会都没有。
恰逢天子病故,他临终前圣旨册封刚入京的崔家公子入宫为后,在太子未长成前,代理朝政。
原主发现这就是路上救过他的人,他便借着报恩的念头,跟对方搭上线,表示愿意为他卧底九千岁身边,帮崔迟雪办事。
崔迟雪本不愿意,但原主坚持如此,他说自己与九千岁有仇,想要报复。
无奈之下,崔迟雪帮他接近九千岁,还帮他站稳脚跟。
原主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凭借自己的能力越爬越高,帮崔迟雪做了不少事。
二人渐渐有了不同寻常的感情,只是谁也未说出口。
原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崔迟雪则是觉得大业未成,天下未定。
两人继续做着默契的盟友。
只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想的那般简单,九千岁是奸佞,那他身边的人也都是伥鬼,原主这个伥鬼,为了夺得九千岁的信任,也做了不少坏事,什么陷害忠良,铲除异己,暗中杀人,贪污受贿,他都做过。
渐渐的,他与崔迟雪生了矛盾,崔迟雪认为他已经走偏了,该收手,可原主却不愿意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地位,不愿意离开。
他的仇人早已经死了,他却还用要扳倒九千岁为理由催眠自己,欺骗自己。
其实早在他为了往上爬,派人杀了一家无辜之人时,他便已经变了。
无法逆转。
他跟崔迟雪的动作渐多,九千岁也发现了他的心思,他不知道原主跟崔迟雪曾经是盟友,但他发现原主喜欢崔迟雪。
他将一瓶毒药扔到原主面前,暗示他除掉崔迟雪,他便会彻底信任原主,愿意让原主做他的接班人。
九千岁的接班人,就是下一个九千岁。
若是不答应,他的下场不言而喻,九千岁可不会留着一个喜欢着他对头的人。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丧命,诱惑就摆在眼前,原主最终用微颤的手接过了那瓶药。
崔迟雪也并非无人,若是别人,他还会戒备万分,可是原主,他便有几分疏忽和松懈,就是这几分松懈,令他最终不得善终。
可原主也没能讨得了好。
九千岁在看到崔迟雪的尸体后,冷笑着看向原主,“为了权势连心中所爱都能放弃,咱家这里可容不下你这种狠人。”
九千岁看出原主是跟他一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留着他这个后患,等着日后被反噬?
原主的结局,早在九千岁让他选择时便已经注定。
若是他告诉崔迟雪,或许还有脱身之法,可他没有。
最终,原主竟是与崔迟雪同年同月同日死。
只是一人死后天下惋惜,一人死后万人唾骂。
*
“宿主,你也要去找那个什么九千岁吗?”013问。
谢拂没说话。
他快马加鞭地赶去京城,似乎想要抓紧时间做什么事。
他独身一人,崔迟雪带着长队,以至于谢拂很快便越过了崔迟雪,一个人抵达了京城。
他看着高高的宫墙,013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问道:“宿、宿主……你该不会真的要做太监吧?”
“虽、虽然也可以用工具啦,但是肯定……肯定没有真人的好用对不对?你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为小七的幸福着想对不对?”
“小七虽然肯定不会嫌弃你啦,但是……你总不会想让小七攻了你吧?”
谢拂:“…………”
他微微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将想要将某只团子踢出脑子的冲动压下去。
“……闭嘴。”
听着谢拂压抑着冷沉的声音,013迅速将自己封口,蹲在角落不出来了。
谢拂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太监,他只是想见皇宫中的某个人。
*
是夜,太极殿传来一道将碗摔碎的声音。
玉碗里的汤药洒了一地,喂药的宫女脸色有些难看。
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陛下,您若是不希望小皇子病逝,奴婢劝你乖乖喝药,否则,小皇子要是被李美人的鬼魂给带走,千岁大人便只能从宗室中挑选合适的人来做太子了。”
病床上的人瘦得厉害,脸色也有些乌黑,这是中毒已深的症状,便是神医也束手无策。
刚才挣扎着摔了碗,此时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只能无声地沉默抵抗。
“行了,他不喝就算了,看他这模样,即便不喝药,约莫也就这两三天的事,这点时间,千岁大人不会说什么,也省的我们动手了。”一个小太监走进来说。
宫女这才不屑地别开脸,低声吐了口唾沫,“便宜你了!”
两人从大殿离开,偌大的太极殿内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皇帝。
皇帝受毒药影响,整日头脑昏沉,多在昏睡,今日也如此,正当他要睡过去时,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道声音。
“你快死了。”声音冷冷清清,仿佛苍山上的皑皑白雪,源自天地,不怜不爱,无怨无憎,不带半分感情。
“谁……”皇帝心中警惕,努力睁开眼睛,
然而他眼前的景物颇为昏花,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自后面走出。
“你快死了。”那人竟又重复了一句。
皇帝心中不耐又无能为力,他能不知道自己快死了吗?
可人总是不想死的,这人却是拼命在他面前提起,似乎在盼着他死一般。
“我要借用你的身份,可以满足你的愿望。”那人的声音不疾不徐道。
皇帝:“……”合着他还真盼着他死?!
毕竟他要是不死,这人又如何借用他的身份?
但莫名的,皇帝竟不觉得生气,或许是一个要死的人,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他心里倒是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
至于借用他的身份这事,他并不好奇,皇帝嘛,谁不想做呢,就连九千岁,如果不是身下没根,坐了也坐不稳,只怕他也会想坐一坐。
皇帝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那人却先一步道:“我劝你不要拒绝。”
“因为你就算拒绝,我也会用你的身份,到时候连许愿的机会都没有了,不划算。”
皇帝:“……”你还挺为我着想的?
皇帝想要吐槽,但没什么力气。
他不信任眼前人,他的愿望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这人说得好听,是借用身份,他后宫妃嫔是摆设吗?
他所有的想法和愿望,在对方是个男人,还是个正常男人的情况下几乎都无法做到。
偏偏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语气十分轻松地说:“你放心,我喜欢男人,不会动你的妃嫔和孩子。”
皇帝:“……!”
他挣扎着张口,“朕……”
“立太子……登基……”
“大临血脉……不能断在朕这……”
那人语气幽幽道:“我答应你。”
“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那人拿出一份写着皇帝笔迹的圣旨摊开在皇帝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我答应给你养儿子,让你帮忙给我的人一个名分,不为过吧?”
那圣旨上的人名,赫然是皇帝之前召入京的那位。
很显然,这是一道册封那人为后的圣旨。
皇帝:“……”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高兴对方真的是个断袖,还是该摸摸自己发绿的头顶。
虽然只是名义上,但皇帝总觉得自己绿得发慌。
忽然就有些担心后宫里的那些男宠了呢。
那人收起圣旨,“交易达成。”
“记住与你交易之人的名字,我若没做到,黄泉地下也可寻个公道。”
“我名谢拂。”
*
龙床上换了个人,谁也没有发现。
没人会想到有人能在九千岁的掌控下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又悄无声息地藏起一个人。
等皇帝咽气,谢拂便代替他躺在床上,他并没有用什么□□,只是用了被誉为第一邪术的化妆术,再凭借身高和体型的相似,压低声音,便能轻而易举地扮演好皇帝。
毕竟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宫中也无人多在意他的容貌。
宫中的人要么不敢看他,要么不屑看他,加上在病中瘦骨嶙峋,容貌变化颇大,便是曾经与皇帝同床共枕的妃嫔,也难以一眼认出现在皇帝的模样。
可谢拂的真假虽无人发现,有人却时刻关注着皇帝的死活。
那名任务是给皇帝送药的宫女眼睁睁看着皇帝活了一天、两天、三天……
她终于忍不住,再次端了药过来要喂谢拂。
走到龙床前,她丝毫没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皇帝,只想着要把药给人灌下去。
“不能怪我,只能怪你的命太硬了,我不想亲手杀你,可这是我的任务,我也是听命行事,等你到了地下,就算要告,也别告我。”
大概所有觉得自己是迫不得已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在犯罪,只以为自己是被胁迫的,便能脱罪。
眼见着宫女一步步靠近,盛着毒药的碗也一点点靠近谢拂的嘴边。
忽然,宫女只觉得一阵劲风刮过脸庞,脖子上便被扣上了一只手。
它紧紧捏着宫女的脖子,只需要轻轻用力,便能将其折断。
“不妨试试我先被毒死还是你先被掐死。”
谢拂并没有压低声音,清朗又陌生的声音传入宫女耳中,她的表情顿时便得惊疑不定,似乎是不敢置信。
看着宫女颤抖的身子,谢拂似乎才想起来一般,低头看了看自己,“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怎么办,我好像不能留你。”
他语气轻松自然,似乎并未将眼前之事放在眼中。
明明事情暴露,他也并不着急,就好像……就好像笃定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能说出去!
宫女张了张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帮、帮你……”
谢拂的手微微松了一点,“可我不需要人帮我。”
“何况,你不过是个棋子,自身难保,如何帮我。”
宫女想证明自己有用,她不想死在这里!
“我可以!我是九千岁的义女!可以跟九千岁说小皇子刚出生体弱易逝,又说您毁了根基,活不了多久,也没有精力跟九千岁斗,让您活到小皇子健康长大几岁!”
谢拂松开手,不等宫女喊人,便有一粒药丸飞快入了她没来得及闭上的嘴里。
“解药三日一次,我要看到你的能力。”谢拂摸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方才碰过这宫女的手,嫌弃地将手帕丢在地上。
不是他不想杀这人,只是会打草惊蛇,在崔迟雪来之前,他不想出任何意外,那暂时就废物利用吧。
宫女胆战心惊,再不敢喊人,她握了握拳,缓缓低头。
“是!”
“奴婢……告退!”
她没说谎,自己是九千岁的义女,可她没说的是,九千岁的义子义女遍布整个后宫,想要脱颖而出很难。
这次给皇帝喂药就是她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美差,办成了她就能入九千岁的眼,更进一步,可现在她非但没办成,还要想办法劝九千岁打消毒死皇帝的想法。
宫女觉得自己用不了三天后就会没命。
可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万一就有办法呢?
崔迟雪的队伍抵达京城时,便迎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皇帝幼年登基,做了十多年傀儡皇帝,不得不半真半假地纵情声色,后宫里的美人男宠数不胜数,但在病中也要召崔家公子进京,还是头一回。
许多人都在等着见这崔家公子一面,好知道对方是何模样。
可惜的是崔迟雪的队伍并未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入了皇宫。
“那马车装得那么严实做什么,想偷看一眼都不行。”
“想得美,人家皇帝小儿的人,是你能看的吗?”
“还皇帝……”
“可不能乱说!”
崔迟雪被安置在一处离前朝较近的宫殿里,不等他打听一下皇帝的情况。
一道封后的诏书便送入了后宫。
本该因为破例被封后而高兴的崔迟雪满脑子想的却是……
皇帝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