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家时,那里已经十分安静。我们夫妻两个各自手上拿了一根木棍,蹑手蹑脚地来到那厢房。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啸叫,那里静悄悄的,更加显得阴森恐怖。我本以为至少会看到一具尸体,或看到一堆人在胡乱扯皮,可那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满桌的杯盘狼藉,显示着这里曾经有一桌客人在把酒狂欢以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绕着厢房四处查看,却发现地上有一块莹莹发光的东西,拾起一看竟是半块碧玉。”
“就是你手中的这块吗?”凌云插了一句,他表情极其严肃,显然,刚才听到的故事也是超出他想象之外的,攸乐也能想见他心中的痛楚。
“对,就是我手中这块。”小玉举起那块玉道:“我认得这块玉是那曾姓商人腰间的,他在厨房往酒瓶里倒粉末时,那碧玉便在腰间若隐若现的发光。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陈大人大叫着痛苦倒地时,右手无意中碰到了曾姓商人腰间的碧玉,他在极端痛苦的状态下抓住了那玉并用力扯下来半块。可当时因情况慌乱,那曾姓商人可能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玉失落了半块。我不知陈大人是否死了,也不知那两个大梁商人是否连夜离开了夜秦。当晚,我和相公不敢收拾满桌狼藉,只匆匆将酒家上锁,然后便回家了。”
“你们没有去衙门报案吗?”凌云此时又插了一句,对于接下来要讲述的事情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公子稍安,我稍后会讲述。”周小玉示意凌云稍安勿躁,“当晚,我一夜不曾入睡,第二日大清早便匆匆赶往酒家,远远便看到酒家方向吵吵嚷嚷,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再一看酒家,我吓得瘫坐在地。原来,一夜之间,酒家已成废墟,昨日还是华贵气派的酒家,今日已被烧成了一堆焦炭。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拼命挤进人群,发现老板和老板娘瘫坐在地,身边躺着一个人,那人双眼紧闭,面色铁青,嘴唇白得像纸一样,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具尸体,正是那陈大人!”
小玉闭上眼睛摇摇头,刘长贵在一旁不停地抚慰着她,显然,回忆这些过往,并明明白白地详细讲述出来,对于当事人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而攸乐和凌云的心,此时早已跌入了谷底。攸乐只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在这张全屋最舒适的凳子上却几乎坐不住了。
“我愣在当场,良久才想起去看老板和老板娘。按说,自己的酒家一夜之间成为废墟,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这二人应该抱头痛哭才对,可令人惊讶的是,这二人不但没有痛哭流涕,反而面带微笑。我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二人是否被吓傻了,我是否该马上去告诉他们昨晚发生的一切。正寻思间,只听吆喝声起,身后的人群迅速分成两边,原来是县太爷带领着衙役过来了,随从他们过来的,还有一个仵作。衙役将围观百姓驱赶开,只留下老板夫妻二人和我,因为我向他们解释昨晚自己便在酒家。然后仵作开始验尸,很快便得出结论,此人左腹有一寸来长伤口,应是刀伤致死。我以为县太爷会传我去问话,可谁知他竟然只命人将尸体抬走,命下人传家属来认尸领尸,然后便要走。
我起身欲向县太爷解释,却被身后的老板娘一把拉住,回头见她对我使眼色,我只得莫名其妙地留在当场,眼见衙役们拥着县太爷越走越远。待他们走后,老板娘才拉着我说,虽然酒家被烧了,但是有人给他们留了一大笔钱,这钱足够他们开好几家这样的酒家,且县太爷昨晚已派人来传话给他们,说昨夜有一伙盗贼夜闯酒家,杀了陈东来陈大人,并放火烧了酒家,他们不敢随便质疑县太爷的话,见县衙已有定论,只能收下不知谁给的大笔银子,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急道,可是陈大人并非被盗贼所杀,我亲眼见到他被两个大梁商人杀死的。老板娘让我别犯傻了,当时又没去确认,怎么知道陈大人就死了呢,或许那都只是假象而已,既然县衙都已经定案了,何必再去自找麻烦。况且若是传出去是大梁的人杀了夜秦的人,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国纷争,到时候再打起仗来,我这罪过可就太大了。
我被她吓得不敢再出声,只得将这事埋在心里。当日回到家中,相公竟拿出一大包银子,说是有人投进院子的,等再出去看时,外面已空无一人。我心头慌乱的很,不敢去碰那银子一下,转身就往外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只觉得心头像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巧的是我跑着跑着,迎头却碰上了那名仵作。
那仵作我依稀认得,以前也曾经见过几次,姓魏,他见我看见了他,也掉头便跑,我就跟着他追,一直追一直追,因那魏仵作腿脚不好,有些瘸腿,终于被我追上了。我问他跑什么,他开始不肯回答,最后终于说了实话。因为昨晚有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第二日去验尸时说那人是刀伤致死。他仔细查看了尸体,印堂发黑,十个手指甲也是黑色,很明显是中毒,再看那刀伤,浅不过一厘米,连内脏都未曾伤到,更别提致命了,所以,那人明显是中毒而死。
我很纳闷,问魏仵作是否是两个人去找他的,他却说只有一人,大致描述了那人的长相体貌后,我知道他说的便是那姓曾的商人,至于为什么他要让仵作撒这样的谎,很明显便是要嫁祸于那高姓商人。只是我当时根本不明白,那两人明明是一伙的,且衙门定案是盗贼杀人,为什么还一定要让仵作验证说是刀伤致死,是毒死还是杀死,又有什么区别。。。”
听至此处,攸乐已目瞪口呆,只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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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如从炼狱中重生了一般,明明刚才自己还在十八层地狱受着煎熬,突然便被上苍眷顾了一般地来到了光明的天堂,失而复得,柳暗花明,否极泰来。。。。。。所有所有的词语都无法形容她此时狂喜的心情。
她突然毫不控制自己的仰天大笑,笑到眼里流泪,笑到眼前的众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她。
“无忧公子,您,您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笑吗?”刘长贵壮起胆子问道,他实在不明白,明明他们讲述的是如此悲惨的一件事,却会惹人哈哈大笑,难道这名满天下的无忧公子竟然只是浪得虚名,连这点慈悲心肠都没有吗。正犹疑间,再看无忧公子时,见她却已是满面泪痕,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无忧公子,你是因此事结局反转而笑吗?”凌云此时也想大笑,见无忧公子如此,自然能领会她的心情,只是眼前此人,怎会对此事如此上心呢,竟似比自己这个准女婿更能感同身受些一般。
“黑的便是黑的,永远不会变成白的,白的便是白的,也绝不会被染黑。”攸乐自言自语般嗫嚅着,极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凌云,沉寂片刻后才对三人道:“抱歉,无忧是联想到了另一桩案子,你们所讲的这些对我太有启发了。打断你们了,还请继续。”
“直到六年前,仵作验尸这件事的后续才出来。那一日陈嫂子哭着来到我家中,说有人到家里来报喜,告诉他们二十年前丢失的小侄儿被找到了,原来便是以前那高姓商人将他掳走了,现如今做了高家的大公子,可惜却屡遭排挤,腿还被那商人给打断了。”周小玉说着停顿了下来,望着陈嫂子道:“这部分还是由陈嫂子您来说吧。”
陈嫂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此时虽已停止了哭泣,眼圈仍是红肿着,“这些年来,我本不想再提这些事情,毕竟说起来全是痛,但此事是小玉的心结,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将话说得明明白白,让无忧公子帮我们去主持公道。”
她将目光投向光秃的墙壁上,似在聚焦,实则什么也没去看,眼神散漫,表情惨痛而凝重,毕竟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
“大哥被杀的当晚,巩是新便知道了。当时他正在外面喝得烂醉,已过三更了还不准备回家,因为回家后他就得给我母亲戴孝守灵,这个混账东西说他不想和死人待在一起。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已至半夜,街上空无一人,他在一小酒馆喝酒,老板赶了他好几遍才终于将他赶出了门,他醉醺醺地四处游荡,正糊里糊涂之际,一把长刀忽然架在了脖子上,他才被吓得清醒过来。他看清对方是个蒙面人,身材高大,说话中气十足,他告诉巩是新我大哥被人杀死了,但他是罪有应得,只要我们一家人不声张,他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这个流氓无赖一听说有钱,立马答应了下来,接过蒙面人递过来的沉甸甸的包裹回了家。他回家之后先将银子藏了起来,才告诉我说大哥被人杀死了,我不肯相信,要出门去寻,结果他把我打得半死,还将我锁起来,坚决不让我出门。就这样,我抱着我那可怜的三岁侄儿哭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官府上门,告诉我们一伙盗贼杀了大哥,让我们出去认尸。我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父亲的尸体,便和巩是新两人一起出门,到县衙门口去认尸,将小侄儿一个人留在家里。结果,等我们将大哥的尸首运回家中时,却发现小侄儿不见了。我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却始终也没能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几年,我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啊。”
攸乐同情地望着陈嫂子,这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妇女,知晓了这个人才是高莽枝的亲生姑姑,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禁五味杂陈,不知该替大哥高兴还是难过。
“巩是新拿着那些钱到处挥霍,很快便花完了,但他还是不准我出门,我都快被他饿死在家中了,直到有一天小玉和她男人来到家里。小玉哭着告诉了我她看到的事情真相,在我面前忏悔自己的种种不该。可我能怪她什么呢,毒不是她下的,人不是她杀的,显然县衙已经被人买通了,找到了别的替死鬼,即便小玉去告状也不会有人理睬她,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大哥已经走了,何必再去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因此我也劝她别去县衙了,相信老天自会还我们家一个公道,还我大哥一个公道。可小玉这孩子心太实了,她受不了这些刺激,便开始断断续续犯病。后来,大约是六年前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客人,是从大梁来的。。。”
攸乐一凛,已知那人应该就是陈水深了。
陈嫂子继续回忆着:“那人身材矮矮胖胖,面相有些凶狠,但带来的却是好消息。他告诉我们小侄儿当年是被那高姓商人带走了,他便是真正的凶手,是他用刀捅死了我大哥。那人当初是见那孩子可怜,准备带回家自己养,从而为自己赎罪,可谁知那人后来自己又生了四个孩子,根本不把抱来的养子当人看待,还打折了我侄儿一条腿,因此让我们去大梁京城告状。还说这高姓商人如今富可敌国,只要去告他,他为了封住这个消息,肯定会给他大笔的赔偿,临走之前又留下一笔银子,说是给我们进大梁京城的路费。
巩是新他见财如命,一听说有这等好事,哪里管什么真假善恶,当天就出发了。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看他带着银子走了,直到今天他都没回来。后来他曾捎信回来说那姓高的果然杀了人做贼心虚,一句辩解都没有,直接自请下狱,还见到了侄儿,现如今他叫高莽枝,是高家的大公子。巩是新在大梁有花不完的钱,一旦没钱了,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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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找那请他进京告状的那人,要么就是去找我侄儿高莽枝,所以,他在外逍遥快活,从没想过回家。
但小玉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以后,病发的更厉害了。她一直珍爱着高姓商人送她的那两株古茶树苗,一直心怀极大的不安,想要去揭露真相,却因路途遥远疾病缠身寸步难行,病也越来越厉害。幸而老天有眼,让我们竟然遇见了无忧公子,请您代我们到京城去告状,将那真正的凶手曾姓商人绳之以法,这样,小玉的心结可解,大哥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啊。”
陈嫂子说至此处已泣不成声,随之又噗通一声跪下,对着攸乐一拜再拜道:“无忧公子,我们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完了,您一定要帮我们主持公道啊。”
刘长贵和周小玉也随之跪下,攸乐连连劝阻深陷悲痛中的三人,他们却说若无忧公子不答应,他们坚决不起身。
攸乐正寻思该如何答话,身边凌云却忽然拍案而起:“各位快快请起!实不相瞒,我便是大梁那位高姓商人的准女婿,我千里迢迢而来,为的就是查清此事。我马凌云在此向各位承诺,此案必定会还冤者一个公道,还亡者一个公道!”
见凌云信誓旦旦,攸乐却五味杂陈。面对这殷殷期盼的三人,她何尝不想给他们一个承诺,请他们放心,自己一定会将真正凶手的伪善面目撕开,但此时又何尝是揭露的时机呢?现在,曾乘风父子已搅得大梁朝廷乌烟瘴气,他父子二人如今一个是堂堂三品命官,一个是手握大量财富的巨商,与朝中各部的关系错综复杂,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仅仅将这二人拉下马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肃清朝堂,整肃朝纲。
她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重得几乎难以挑起。面对凌云的一番慷慨陈词,她无言以对,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令她五脏翻滚。
“诸位,此事交给我马凌云去办就好。无忧。。。公子公务繁忙,杂事太多,就不麻烦他了吧。”
攸乐抬眼向凌云望去,她不知凌云此话到底何意,他是觉得自己表现的过于冷漠而失望,还是真正觉得此事由他来办最为合理,所谓的无忧公子不过是个女子而已,也不过是个外人而已,不能指望她太多。
目光所触到的是一片冷漠,攸乐一惊,显然,自己刚才的犹豫又让凌云误会了,他以为自己是不想管这类闲事。
委屈再一次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双眼通红,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凌云,难道在他心目中,自己只是个顶着无限光环实则胆小怕事的人吗,难道这数月的相处还不足以让他看清自己的人品吗?
攸乐此时有三分委屈,三分痛苦,还有三分怨愤,所以说出的话也尖刻了起来:“马公子是高门大户,名门之后,此等小事就不劳您操心了。陈嫂子他们本就是希望我来挑起此任的,我无忧公子自当义不容辞。还请三位一定放心!”
其实此时的攸乐是非常不理智的,她多么希望凌云能认出自己来,能和自己一起并肩作战,能和自己一起抱头痛哭却又欢呼雀跃。可是,表现在脸上的却是一片冰霜。
而凌云哪里会知道攸乐的这份心思,自己揽下这事其实是不想让此事去麻烦一个外人,可怎么此时听来自己反倒成了外人了,再看无忧公子那铁板一样冰冷的脸,更是有些捉摸不透了。
陈嫂子三人哪知眼前这二人心里的百转千回,见二人都答应帮他们,不禁喜不自胜,千恩万谢。
攸乐将三人一一扶起,视线无意中投注到院外,那两棵茶树,虽并无枝繁叶茂之态,此时却显得尤为苍翠可爱。她起身走过去,轻轻抚摸它的叶片,像当年孩童时轻轻抚摸父亲的手一般。
“无忧公子,这两棵茶树便是那高姓商人当年送给我的。“周小玉也随之走到她身旁,”最初我以为他是杀人凶手,对他恨之入骨,后来才知他也是被人陷害而不自知,才去从当年的废墟中将它们翻找出来的。说来这两棵树还真是生命力顽强,经过一场大火,我本以为它们也会被烧成灰烬了,可谁知我将他们翻出来时,那两棵幼苗仍然生机勃勃,除了叶片有些许枯黄外,枝干还是遒劲有力的。于是我便将他们带回家中,种在了院子里。那个高姓商人,他不是坏人,他没想杀人的,只是那曾姓商人用酒将人下毒之后,还故意将人推向刀口,嫁祸于人,我从未见过心肠如此歹毒之人,心机如此深沉之人。”
周小玉说着,将手中那半块玉佩郑重地交给攸乐,“无忧公子,这玉佩便是物证。还有,您需要找到魏仵作,我和他都是人证。可自从他告诉了我真相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唉,茫茫人海,找寻一人谈何容易,我们给无忧公子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何况,二十年已过,物是人非,再将旧案重新翻出来,衙门都不一定会受理。这事不知何时才能有最终结果,但愿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以便了此残生吧。”
攸乐将那半块碧玉摊在掌心,轻若鸿毛却又重若千金,她将玉紧紧握住,坚定地道:“正义可能会晚到,但终会来到。各位都是良善之人,你们将如此重任托付于无忧,无忧又有何理由不去帮各位完成心愿。若各位信得过我,明日起便跟随我去大梁,有你们的监督和见证,无忧定不辱使命!”
“跟随你去大梁,这恐怕不妥吧。”刘长贵首先提出反对,“我们将如此艰难的任务交与你,便已是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若再拖家带口跟随你,岂不更加拖累你。”两个女人也一同点头,坚决不同意跟着攸乐去大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