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乐盯着马凌云如湖水般澄澈的双眼,那满脸的笑靥让她心生恍惚,仿若多年前二人追逐嬉戏般温暖甜蜜的感觉慢慢浸润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
虽分离了尚不到半月,这半月以来她几乎根本无暇去思念一个人,但时间却已如半个世纪般漫长。前日在新安镇,她甚至软弱的希望自己再次受伤,再次被凌云抱起和呵护,再次享受哪怕仅仅片刻的脆弱,可每次这一可怕的念头稍稍一起,她便赶紧刹住,提醒自己绝不可陷入温柔乡中。所以,片刻的欢愉之后,她也赶紧收起了自己的笑容,有些严肃地望向凌云。
“哦,我是听珂玥王妃说起过,有个姓巩的人秘密住进了王府,且此人和高莽枝有一番密谈,从此密谈中她得知高莽枝与夜秦陈嫂子的关系,所以便想来找陈嫂子了解一下二十年前的事情。”马凌云再次见到无忧小姐,显然仍相当开心。
“那是她让你到夜秦来的?”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但真的没想到,还能再次碰到你,真的。。。太好了。”凌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
其实,自在药圣谷与攸乐长谈过后,他便觉此人乃无双国士,不仅相貌俊雅,且见识广博,通达睿智,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又受万众景仰,威望极高,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为此事,他还专门和自己的父亲长聊了一次,建议父亲向皇上举荐此人,如此难得的人才不为大梁朝廷所用,实在过于浪费了。可谁想到,此人竟然是女子,现在想来,当初自己向父亲极力推荐她太不合适,也不知父亲是否还记得此事。
“你不是要去药圣谷,且又还要到南中收茶叶吗,竟然会在此处再次碰见,还真正是巧了。”马凌云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抚了抚衣襟,仿若忘了这是在别人家里,还站在别人家门口。
“细节先不说了,”攸乐笑笑,随后对陈嫂子和刘长贵道,“这是我在大梁的朋友,可否请他一起进来,或许还可以多个主意。”
“好,好。”刘长贵对无忧公子无比信任,便让马凌云进了屋。
待众人坐定,刘长贵忽然显得有些激动,“无忧公子,我,我们,想请您帮我们一个忙,不知可否?”
“但说无妨。”攸乐诚恳地道。
刘长贵点点头,走到床边,拉起妻子的手,轻声道:“小玉,我们可以将那玉佩交给无忧公子,他会帮我们解决那件事情的。”说着,他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才放入的那半块玉佩,盯着妻子的眼睛,见其面相平和,并无反对之意,就站起身来,朝攸乐走了两步,正准备将那玉佩交到攸乐手上之时,一声尖利的断喝却阻止了刘长贵的这一行为。
“不可以,不可以!”周小玉从床上冲下来,赤足散发,目光突然又变得呆滞无光,她不由分说地从丈夫手中抢下那玉佩,又死死地攥在自己手中,惊惶地望着攸乐。
“这。。。”看着这一幕,攸乐颇为不解。一般说来,即使间歇性癫狂,清醒和疯魔之间也有一段时间的间隔,可还没说上几句清醒的话一下子又变疯了的病例还真不多见。
“唉。每次都这样,只要一提起那块玉佩,她的神经立刻高度紧张,整个人便开始进入自己的臆想状态。那块玉佩,谁也不能拿走,即使睡觉,她都紧紧握着。”丈夫无可奈何地望着又痴痴傻傻的妻子,眼里几乎流下泪来。
“这样,我先给你开几付药,你拣来让她吃一段时间,若有效果,便可继续吃下去。”攸乐盯着那女人握得紧紧的右手,真担心她那么使劲会将那玉捏碎,“只是这也不是长久的法子,我毕竟医术有限。这样吧,若你们愿意,我可带你们到我义父那里,他是大梁闻名四方的大医者,对付这样的病例,他老人家肯定会有法子的。”
刘长贵已感激得无所适从,口里直呼“活神仙活神仙”,只怕下一步便要跪下叩头了。
攸乐忙转换了话题道:“带到大梁去毕竟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还是要先从源头找找,或许有法子能帮她把清醒的时间延长一些。”
“无忧公子,我们虽是夜秦的百姓,但和大梁也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我们早就听闻大梁的无忧公子是大英雄,所有的大梁百姓都爱戴他。今日实在是没想到,竟然有幸能碰到真人。”那陈嫂子说着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攸乐连忙要将其拉起,可那女人执拗得很,边挣扎着不肯起来边哭道:“我们夜秦的百姓也需要这样的大英雄,能够为我们百姓伸冤做主啊。小玉她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请您一定帮帮她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我们来生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啊。”说罢,这个早已垂暮的女人满面悲戚,仿若多年的隐忍即将浮出水面,面相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陈嫂子,您先起来,我相信无忧公子一定会帮我们的,我们能碰到无忧公子,就是前世积德,也是小玉的福气。”刘长贵不待攸乐答应,便已将话说得满满的了,回头见攸乐正点头称是,更是长舒一口气。
刘长贵迅速将屋子里唯一一张桌子用衣袖抹得干干净净,又将最好的一张椅子搬出来摆在桌前,和陈嫂子一起郑重地将攸乐请到桌前坐下。攸乐回头看那周小玉,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而哭时而笑,时而低语时而尖叫,唯手中那块玉攥得紧紧的。
“无忧公子,若您不赶行程,我便从头到尾将这件事说来,可好?”
“可以,越是详细越好。”攸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郑重地望着男子,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睛,自己也仿佛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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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门看到了希望之光。
但愿今日便能揭开二十年前的隐秘,但愿父亲能够沉冤得雪,攸乐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此时的凌云因为刚进来不久,尚是一头雾水,但见眼前几人都如此郑重其事,也不敢多问,只将小板凳挪的离他们更近了一些。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那时夜秦和大梁的茶马贸易制度尚未完全建立起来。两国间的茶马大使虽曾多次会面,但仍因价格问题未达成最后协议。这一年的春天,金牛镇上迎来了两位客人。这两位客人一个是大梁最大的茶商,姓高,一个是与其合作甚笃的茶具商,姓曾。。。”这一开头,已将攸乐还稍稍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二十年前的真实一幕终于要被揭开了,热血几乎要冲出她的头顶,却只都凝固在双颊上,显得满面通红。
她凝重的表情甚至让讲述的男子讶异,好似这无忧公子自己便是二十年前故事中的参与者一样。而一旁的凌云,见这即将讲述的故事竟然正是自己所要寻觅的,不禁更加紧张起来。
“这两人当时大约均是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挺拔,血气方刚。两人到金牛镇后,便下榻在瑶池大会馆酒家,这酒家后来被一把火烧了,现在的瑶池大会馆只是在原址上新建的而已,当然,这都是后话,我们先来说说这二人为什么来金牛镇这么个小地方。
“原来大梁这两位商人前来,便是为了进一步劝说夜秦的茶马大使与大梁进行商贸往来。按说,大梁的商和夜秦的官是几乎不可能平等对话的,可这高姓商人因受了大梁茶马大使的委托,专门被委派到此地来做最后一次谈判的。夜秦的茶马大使始终觉得茶叶价格太高,一再压低价格,而这压低的价格实实在在全都会落实在大梁的茶商身上。当时,据说高姓商人的生意正处于发展期,夜秦的低价已让他几乎无利润可图了。本来无利润可图便可不接这一单生意,可大梁看中的是整个夜秦的茶叶需求,若价格合适,双方谈妥,这将给大梁带来巨大的经济收益,加之当时大梁与周边几个国家关系紧张,随时有作战的可能,因此大量需要马匹,将其训练成战马。在大梁茶马使的压迫之下,高姓茶商对这单生意几乎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无奈之下,高姓商人只得孤注一掷来到夜秦,准备做最后的谈判,若实在不成,便将他杀死,换另外的茶马使再谈。”
“杀死?”攸乐惊得一跳,她不相信父亲竟然会是如此品行卑劣之人,“这。。。这高姓商人怎会如此残忍,怎会如此蛮横。。。。”
“不是那高姓商人,而是那曾姓商人。。。。”男子做了个让攸乐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道:“后面我还会详细讲述,请无忧公子慢慢听来。”
攸乐怦怦直跳的心稍微安定下来,继续目不转睛盯着刘长贵。
“之所以大梁这二人会来金牛镇这个边远小镇,便是打听到了当时夜秦的茶马使陈东来老家是此地,那几日陈东来的母亲病逝,他是向朝廷告假回来奔丧的。陈东来为人刚烈,脾性火爆,当时,因慈母病逝,本就心情不好,加之这两位大梁商人不断纠缠,要与其商谈,更是如火药桶一般。那一晚,两人再次向陈东来发出邀请,请他无论如何要去瑶池大会馆赴宴,并承诺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晚,双方若仍无法达成协议,二人便要回到大梁,从此再不踏入夜秦半步。陈东来听得此话,只得告别家中的二妹及儿子,只身来到瑶池大会馆。谁知,这一别竟是永别了,他再也没回过陈家。
到酒店后,两位商人不断劝酒,陈东来架不住,只得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过三巡,高姓商人拿出预先已书写好的契约,劝他按照契约上的价格签字盖印,可此时的陈东来虽酒已上头,脑子仍然是清醒的,见到契约上的价格远远高出自己之前坚持的价格,不禁火冒三丈,坚决不肯签字。
此时,那曾姓商人见陈东来如此表现,不仅毫不生气,反而转身离去了。他并非离开金牛镇,也并非离开酒家,而是悄悄去了厨房。他见厨房里四下无人,将手中的一袋粉末倒进了酒中,并轻轻摇晃均匀。这一幕恰好被小玉看见了,小玉当时是瑶池大会馆帮忙跑菜的一个丫头,负责的正是陈东来他们的厢房。她本是一直在房中侍候的,可因那高姓商人见小姑娘乖巧伶俐,送给她两棵小树苗,并告诉她这是大梁稀有的茶树品种,让她拿回家栽种。小玉感激不尽,见高姓商人和蔼可亲,她便收下了,那高姓商人又让她赶紧去将树苗妥善收好,别被用心不良的人偷了去,小玉谢过那商人一片盛情,便将树苗拿到自己时常换衣的小隔间放着,才又回到厢房。途中她忽然想起大厨临走前叮嘱的,若客人还未有离开的意思,便主动添一些萝卜干花生米之类的凉菜,再端上一些奶酪。小玉心想这商人如此好心,便想多加些菜端进厢房,于是便来到厨房,谁知刚到门口便瞅见曾姓商人往酒瓶里倒东西。她不敢声张,也不知他倒入酒中的是什么,只悄悄躲在阴暗处,待那人离去之后才敢进厨房。
待小玉拿了菜再往厢房走时,却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原来是那高姓商人骂陈东来不顾别人死活,一味压低价格,也不顾夜秦百姓需求,导致两国之间茶马贸易久久不能正常开展。而那陈东来乃是有名的清官,哪里容得被人这样骂,酒后胆大张狂,竟从自己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
小玉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正寻思着要不要逃离,却见那曾姓商人笑容满面地劝说,让陈大人不要生气,再喝最后一杯酒他们便接受了那价格。陈大人听得此话,想都没想便接过那杯曾姓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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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递到眼前的酒,一饮而尽。而那杯酒,小玉看得真真切切,便是从那倒了粉末的酒瓶里倒出来的。小玉此时吓得心惊肉跳,不知那粉末到底是什么,若是毒药可怎么得了,这陈大人可非死不可啊。
可此时,那高姓商人却怒得跳起来,趁陈大人饮酒之际,迅速将他手中的短刀夺到自己手中,说以那么低的价格是绝不可能接受的。陈大人见眼前两人说的不一致,更是怒不可遏,伸手便要去夺刀,二人僵持不下。这时,曾姓商人突然上前一步,猛地将陈大人向前推去,不偏不倚,那把刀正中他的胸前。
鲜血汩汩而出,陈大人已目瞪口呆,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大叫一声,身体直直向后倒去,倒地的声音如此巨大,将站在门口的小玉吓得魂不附体,连声惊叫着逃出了厢房门,一直逃回自己家中,才稍稍放下心来。我见她如此模样回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才惊魂未定地一一道来。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碰到这种事已经被吓得半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想了许久,我只得告诉她别声张,免得惹祸上身,衙门自会有定论。”
听到此处,攸乐已头晕目眩,冷汗涔涔,原来父亲竟真的杀了人!难怪他被人状告时一言都不曾为自己声辩。这些年来,父亲在孩子们心目中正直高尚的形象难道全是伪装出来的吗,他在大梁百姓心目中高德大义的形象难道也是伪装出来的吗?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竟然会去拿刀杀人?
攸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样的结论是她无法接受的,甚至比父亲被判了死刑更难以让她接受,因为父亲那高大的形象一旦崩塌,带来的便是她自己精神上的崩塌。
这些年来,她从来都认为父亲是被冤枉的,绝可能真的杀人,之所以父亲未声辩,必定另有隐情,她要做的便是将那隐情查清。她绝想不到,自己的父亲真的会杀了人,他没有半点被冤枉!
此时,凌云也有同样崩溃的感觉,他此行的目的是来弄清当年真相的,说的更直白一点,他也根本不信准岳父大人竟然会杀人,他是抱着为他翻案的决心来的。而此时,刘长贵的话却让他如五雷轰顶。即便高老太爷不是故意杀人,但也是失手过错杀人啊。
此时,二人均陷入了无比痛苦的深渊之中,可这痛苦的感觉很快便被身旁如雷般的哭声所驱散了。
攸乐睁开紧闭的双眼,原来是陈嫂子已从旁边的座椅上滑落到了地上,捶胸顿足放声大哭,本已松垮的发髻更因被自己抓挠而完全披散,部分湿湿地黏在自己苍老的面颊上。
她哭得惊天动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攸乐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垂暮的老人竟然有如此大的声量。而周小玉的丈夫,那个冷静的讲述者却丝毫没有要去劝说的意思,只充满悲悯地望向那个可怜的女人。
“这,陈嫂子这是怎么了。。。”攸乐非常不解,尽管自己内心的沉痛已不能用嚎啕大哭来表达,但仍然尽力克制了此时的情绪,使自己的面色看来平静如常。
“那陈东来陈大人便是陈嫂子的嫡亲兄长啊。”讲述者此时也流下泪来,仰头叹息一声,让余下的眼泪都重新流回双目,“当时,陈家多么惨痛啊,老太太刚刚病逝,长子又遭不幸,女婿巩是新又极不成器,整个陈家竟只剩下陈嫂子苦苦支撑,那一晚,她抱着陈大人三岁的儿子痛哭,几次欲寻死,却都因不忍丢下孩子而放弃了。天杀的大梁商人啊。。。”
攸乐听至此处,心如刀割,以前从不相信父亲是真正杀了人,只想到自己的父亲是被冤枉的,却从未想过父亲会因犯下滔天大罪而让另一个家庭濒临支离破碎。
向朝廷捐献战马,设十里粥铺救助百姓,从不主动结交权贵谋取利益,对孩子们讲述圣德大义。。。这些全都只是假象,是他对自己肮脏灵魂的救赎,是他想要为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出口!
攸乐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是滑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她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否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
“但是,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将攸乐再次拉回现实中的,竟然是一个柔和的女声。众人回头,见周小玉又下床了,此刻的她,面色柔和,但眼神哀伤,面现泪痕,显然是极其清醒的。
“小玉,你又清醒了,太好了。”刘长贵见已步至自己面前的妻子目光温柔却坚定,擦擦自己的眼泪惊喜地对攸乐道:“无忧公子,小玉以前从未这么频繁地交叉清醒与疯癫过,今日可能是说起往日的旧事,她自己想来亲自讲述吧。”然后搬过一张小凳子来,让她围坐在周边。
攸乐望着眼前的三人,内心只剩惨痛和愧疚,顶着无忧公子的名头处处受人尊敬被人膜拜,其实自己便是那罪人之女,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被人这样供着,敬着,爱着。。。
可是,故事还在讲述中,小玉姐说事情还远远没结束,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等待未知的结局。
“那晚,我逃回家中,心中只剩害怕,一晚上身体如筛糠般发抖。但冷静下来后,我想到当晚老板和老板娘均已不在酒家,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也早已回家了,老板交代我好生照看客人,待客人离开后关好门窗再离开。我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跑回家了,酒家万一被盗了怎么办,被劫了怎么办,起火了怎么办,那老板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呀。于是,我只得叫上我家相公一起,两人壮着胆子回到当时的瑶池大会馆。”小玉平静地讲述着,但从其越握越紧的拳头,完全能感受到那个年轻女子当时内心无可比拟的恐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