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忘春楼的黄妈妈,想当年她也是临安城里有名的花魁。虽说有位与她并称武林双绝的王妈妈,那也是人王妈妈沾了她的光。要论才貌、名气,她黄妈妈哪样都压其一头。
要不是后来出了一段绯闻故事,害的她身价大跌。如今指不定在哪儿逍遥呢,也不至于半老徐娘了还在做妈妈。
也是因为出了那档子事,黄妈妈变得越来越势利,一门心思想着赚钱养老。用她自己的话说,臭男人没一个靠得住,最靠谱的还得是握在手里的真金白银。
故而黄妈妈有些看不上书生,尤其是那些没什么前途的书生。往年重阳诗会,忘春楼也请过不少有才的书生。但最后都被势利眼的黄妈妈气跑了。虽说也能遇到几个有才有钱的公子哥,但又有几个称得上是惊世之才?
如今看着手底下几个姑娘意气风发,恍惚间似又瞧见自己当年鲜衣怒马的模样。
“岁月催人老啊!”黄妈妈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皱纹,不禁感叹道。
“妈妈您可不老!”头一个听见的,竟是那个打扮的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的陆子由,“您鲜活着呢!”
“陆公子您也太会说话了。莫不是您瞧上了楼里的某个姑娘,故意来讨好我的吧!”
黄妈妈斜眼看向手下那几位姑娘,见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同一人的身上,自然心领神会得。
黄妈妈弯起一对如淡烟般的蛾眉,看着陆子由满意地点头。
虽说她黄妈妈打从心中看不起书生,觉得书生薄情寡意,唯利是图。但她瞧得上有钱人家的公子啊!尤其是像陆子由这样,随手就能拿出一支白玉做的玉笛招摇过市的人。在她眼里可是个香饽饽。
可她不知道的是,陆子由的家境也就一般。虽说陆父在朝做官,任临安府知府。但陆家家风严明,却不涉那鸡鸣狗盗,男盗女娼之事。
若单靠俸禄,陆府勉强能得个温饱。更何况陆府还时常招募一些贫苦的读书人进自家的书堂抄书,每回请人先付定金,再管饭食。故而把收上来的刻本、抄本拿到集市上卖,常有收不回本的时候。好在陆府本家是山阴士族,族中长辈知道陆载之一家过的清苦,便常有救济。
“妈妈说的这是哪儿话。妈妈是长辈,做晚辈的自然该对长辈有礼!”
“那妈妈我就在这谢过陆公子了。”黄妈妈说着俏皮话,向着陆子由行了个万福礼。陆子由见状便行了个拱手礼作为回应。
晴云姑娘看不惯这种虚情假意的客套,便一把抓过陆子由作揖的手说道,“我说你呀!还在这里说这些客套话。别的楚馆都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待会儿就你们两个人上场,可有把握?”
“论歌舞,陆某是没有把握比过别人。但词曲嘛!我陆樱所作,定不会差了。”陆子由信心满满地说道。
“你就这么自信?”
司梦将晴云的手从陆子由手上接过来,放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拍了拍,“我相信陆公子。”
时间终于来到陆樱与司梦二人上台之时。此时台下经过《圈儿词》的调动,不少观众已经显露出了疲态。还有以为诗会结束,早早便离开坐席的。可清音妙玉的笛声一响,在场没有一个人的心,不为之一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秋风乍冷,凛若腊月冰霜。不少人揉搓肩膀,擦亮眼睛,难以置信眼前所见的一幕。傲人梅花似在空中开放,一朵两朵;又有白雪从天而降,一片两片。灯火阑珊里,自有一对璧人联袂而来。
男子吹着一支通体洁白的玉笛,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衣着白袍,头束道冠,额间一目七星印,比那观中神仙还要英武不凡。而女子仙姿佚貌,眉目如画,眉间一点朱红,竟叫世间妖精都要退避三舍。
女子名叫司梦,抱着一张梧桐木制成的七弦琴来到台上坐下。不弹也不唱,只是静静看着自己身边的这名男子。男子正是陆子由。
陆子由所吹之曲甚为好听,但此间少有人知道,他吹的这首曲子,正是与赵秦尘先前所奏的《梧桐夜雨》相对的《碧纱秋月》。
若说《梧桐夜雨》是下里巴人,那《碧纱秋月》便是阳春白雪。若说《梧桐夜雨》是引人入胜,那《碧纱秋月》便是发人深省。
与家境寻常的陆子由不同,赵秦尘是皇亲贵胄,临安城里出了名的天之骄子。眼高于顶的赵秦尘,从来不把哪个文人放在眼里。直到一年前,他在灵隐寺的冷泉亭中遇见了陆子由。
“泉声飞出闸,逶迤绿阴间。草欹疑石坠,水定见鱼还”或许是出于文人相惜,又或许是因为两人命中注定要有一段孽缘。陆子由在冷泉亭里随口念出的几句,勾起了赵秦尘的好奇之心。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赵秦尘找了各种方式想与陆子由交锋。醉仙楼斗诗便是一次。此外每逢哪个大户人家里开诗会,赵秦尘斗会要来请帖寄到陆子由家中。
一来二去,两人互有胜负。但赵秦尘总是输多胜少,这让身为郡王的他极为不甘。
如今听到陆子由以《碧纱秋月》开场,摆明了是要与他一较高下。立生好胜之心,如胸中热血翻涌周身。
直到曲风一转,司梦拨弦奏乐,与陆子由的笛声交融在了一起。赵秦尘这才发现陆子由身边那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司梦姑娘。
一曲《千秋岁令》沿着司梦那纤细而优雅的指尖缓缓流淌,涤荡赵秦尘灵魂中的那股子傲慢与狂妄。
“想风流态,种种般般媚。
恨别离时太容易。
香笺欲写相思意,相思泪滴香笺字。
画堂深,银烛暗,重门闭。
似当日欢娱何日遂。
愿早早相逢重设誓。
美景良辰莫轻拌,鸳鸯帐里鸳鸯被,鸳鸯枕上鸳鸯睡。
......”
司梦唱到此处,想起陆子由最后定的那一句有待商榷的“似相思,长相思,千秋岁”。于是鬼使神差地唱出了,“似恁地,长恁地,千秋岁。”
陆子由先是一怔,随后缓缓睁开双眼,看着司梦的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司梦一曲唱罢!赵秦尘的灵魂早已同台下众人一样,飘然在那画堂之中,鸳鸯帐里。虽说揽月亭中还未作评,但赵秦尘的心中已有定论。这次他的的确确又输给了陆子由。
仗着自家祖父是当今相国,蒯埙一直与陆子由这帮江南士家公子不对付。此时蒯埙侍奉在蒯老相国左右,有幸再见天颜,心中大喜。要知道上回得见官家龙颜还是在秋围殿试之时。两人相隔数丈远,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自是连官家什么模样都瞧不清。如今两人相距不过两肘,便是官家脸上有几个麻子都看的一清二楚。
蒯埙心中雀跃,但也惶恐不已。难免也会有些失礼之处,落在蒯老相国眼里,遭到好一顿教育!
赵官家听了这首《千秋岁令》,龙颜大悦。仔细翻看手中的节目单后,才发现这是早就该上场的忘春楼所选送。于是招来身边的大太监,指着节目单上的《千秋岁引》——忘春楼一列问道,“这忘春楼不是早就该上场了嘛!怎么到这最后才上。”
大太监正打算指挥小太监下去问话,只见蒯埙上前一步说答道,“回官家,是那姓陆的迟到了,所以顺延到了末位。”
蒯埙急着露脸,也顾不得言语,张口就来,听得老相国满脸黑线。
“什么这姓那姓的,没打听清楚的事情你小子也敢瞎报告。真以为自己长了三个脑袋。”老相国斜首怒视,睁圆了双目把心中说想都倾注在了眼神之中,传递给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蒯埙。
蒯埙见到祖父如此生气的模样,后背汗毛直竖。踉跄地后退了半步,不敢再抬头。
“姓陆的?那个姓陆的。”顺着蒯埙的话,赵构问道。
见蒯埙半天不回话,气得蒯老相国直接揣了他一脚。
“官家问你话呢!”
蒯埙吓得又一个踉跄,反应过来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回...官家的话,就是这个词的作者,叫陆樱的。他父亲是临安知府,陆载之。”
“陆樱,陆载之的儿子。”赵构顺着节目单上的那一行小字,果真看到了陆樱的名字。
“朕记得陆家是独子吧!想当年朕为了开陆家的双清堂,还破例给这小子封了个登仕郎。想不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家小子都长这么大了。算算日子,这小子也该到考科举的年纪了。怎么今年进士里不见他的名字啊?”
蒯埙是知道陆子由落榜内幕的,心中紧张之余,连双腿都有些不受使唤。
蒯老相国毕竟是伴君多年的老狐狸了。古言,伴君如伴虎,但只要摸准了老虎的脾气,豺狼也还是有机会吃剩肉的。
“回官家的话。老臣全权督办今年的科举,所有对这事有所了解。原先放榜时是该有他陆樱的名字。但后来在审查风评时,老臣听说他做了一首新词,妄议官家。便以恃才傲物、自高自大为由划去了他的名字。老臣擅做主张,还请官家降罪。”说着说着,年过半百的蒯老相国倒头就拜,弄得身边不明就里的蒯埙也学着磕头谢罪。
蒯覃这一跪,也把赵构弄紧张了,忙伸手去扶,“蒯爱卿这是做甚?快快请起,朕又没说老相国做错了。”
“谢陛下。”蒯覃在赵构的搀扶下起身,蒯埙也跟着站了起来。
“年轻人,就该杀杀他们的锐气。要是一个个都像猴子似得不知天高地厚,这朝廷早晚闹翻天了去。”
赵构、蒯覃等人对陆樱的印象都不是很好。赵构是因为蒯覃说陆樱说了他的坏话,而蒯覃完全是因为陆父是他在朝政上的敌人。
若说此间还有欣赏陆子由的人,就必定是那位清纯可爱的清禾郡主。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句“画堂深,银烛暗,重门闭。似当日欢娱何日遂,愿早早相逢重设誓”的戳中了他,又或许这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清禾就是瞧上了陆子由那貌比潘安的俊俏容颜。
不论是何种缘由,这一刻清禾郡主的心是属于陆子由的。
她只恨此刻与心上人离得太远。若自己不是大宋郡主,不要时刻保持仪容。她真想现在就跑到陆子由身边,趴在舞台的边缘,静静地看着他的模样。
虽不识《梧桐夜雨》也未闻《碧纱秋月》,但知那芙蓉帐暖念这鸳鸯枕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