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京运河边。虽已是华灯初上的时辰,远观沿岸江边依旧亮如白昼,热闹非凡。近看遍知原是舟楫汇聚,商贾云集,这便临安城中最富盛名的鱼市了。
鱼市本无名,是附近渔民集中卖鱼之地,故把此地称为鱼市。甚至连同鱼市南边,余杭塘河上的一座小桥也都胡乱称呼其为卖鱼桥。一来二去如此称呼的人多,慢慢的鱼市、卖鱼桥就被混为了一谈。
鱼市此地多是商贩走卒者形形色色,价值千金的山珍海味更是数不胜数,哪怕是西边进的干鲜瓜果,亦或是北边来的鸟兽皮革。只要是这天下你叫的出名的物什,在这临安鱼市中都能寻到。若是没有,就找这鱼市里最大的地头蛇————漕帮打听打听!只要你出的起钱,这天下河流可至之处就没有这漕帮寻不到的东西。漕帮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说到鱼市的繁盛,就不得不提与它隔岸而建独具气势的香积寺了。香积寺虽建立不过一两百年,历史底蕴不够浑厚,但自从宋迁都临安以来,若有那文人香客,教宗信徒走运河而来,必经此地。长此以往,香火日益鼎盛,香积寺岂有不出名的道理?
这年头的运河之上,尚未有建有连接两地的大桥。白日里多有朝奉的香客信教,想从西边来到东边,都得在两岸的码头上花钱坐船横渡运河。所付钱财从一文到十文钱不等,皆有船家一言而决。若见你拖家带口、衣不蔽体依旧诚心向佛,船家便会以礼相待,少收钱财。若见你是那手油肚圆,腰缠万贯之像,便会虚以为蛇,假意奉承,等船一离岸随便找个由头,明里暗里找你索要高额费用。
若想不给?你若是不给,船家自然有方法整你,不是船摇的不痛快,就是故意停在运河中间不走的。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背后还有漕帮撑腰,这种杀富济贫的戏码何乐而不为呢?
夜幕星河,远远的看见香积寺岸边的渡口正摆过来一条小船。由于彼岸灯火不似鱼市这般通明,只有几盏渔灯亮着零星的灯光。只见那渔灯一动,就好似一只萤火虫扑腾着双翅,孤零零的飘荡在运河之上,闪着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落在水中,似又化成了一颗耀眼的星星,与水中的那一弯新月相衬倒也成了别致的风景。
等船又飘进了些,鱼市灯火便能隐约照出船体的轮廓。那是一条不满三尺宽的摆渡船,船篷老旧不堪,上头还有些疏于修补的破洞。船篷上头挂着一只老旧的鱼灯,泛黄的灯光下盘膝坐着一位少年书生,黑裳及冠。头上戴着的是藏青紫玉束额巾,腰间别着的是一只清音妙意玉竹笛。衣料用的是永昼清风天然奇绝云绫锦,一尺价值百金,绣的是孤色似霜露华清冷素白菊,更是名家之作。脚上穿的也大有来头,一双踏马飞燕平步青云长靿靴,乃是京城中秀才举子们千金难求的稀罕玩意。任凭他身上哪一件物什,无不显露出自己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形象,只不过这位公子面若清风,形端表正,性格温和倒也丁点没有勾栏中传说的那种贵家公子会有的嚣张跋扈的作态。
忽而,从摆渡船上传来一阵笛声,吹奏者正是船上的这位黑衣公子。姓陆,名樱,字子由,乃是山阴四大世家陆家的嫡子。
由于山阴与临安城相距不远,陆子由的父亲又在朝廷之中做官,所以临安城里知晓陆子由身份的人都称呼他为,陆小官人。
虽然我们这位陆小官人从不稀罕陆家的家产,但是陆家一直以来都讲究一脉相承,传到陆子由父亲这一代更是只生了他一根独苗。所以这山阴四大世家,陆家家主的位置迟早是要传到他的手上的。
也正因为他是陆家独苗,所以一家子人对他都极为宠溺,也极为严苛。好在陆子由自己也够争气,三岁会背千字文,五岁就能抬头作诗写文章。如今一十七岁的陆子由,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也算是响当当的后起之秀。只不过,任尔年少成名,多才多艺,进了科举这个修罗场,别人想让你得不到功名,你就是得不到。
这是他第二次没中了。
陆子由自己平日也会写些曲子,但此时陆子由吹奏的并不是他自己所作。因为这首曲子,名叫《雨铃霖》,乃是文坛前辈柳永柳大师的惊世之作。其中曲意幽怨无奈,悲伤寂寥,正映了陆子由此时此刻的心情。
“少年初程觅江湖,横江一笛起风生。
不信群贼长得志,蛟龙偶语辩分明”
此间有感,陆子由便做了这首七言诗,在船头慢慢念出了来。虽知没了的往日同窗好友的喝彩纳威,却怎料收获了船尾老人的小声呜咽。
“船家这是怎么了?”陆子由好奇问道。
老人本是个大字不识,不懂音律的船夫。一辈子子承父业,生活在这运河之上。平日迎来送往的都是平头百姓,贩夫走卒之辈,虽有勾栏瓦肆娱乐生活,但终究少有接触高雅音乐。此前听陆子由演奏了一曲《雨铃霖》,心境似也随着音律荡漾,忽高忽低,跌宕起伏,故而一时失了态,好生羞愧。
“让公子见笑了。”说罢,老人醒了醒鼻子,将污浊之物甩入江中,又弯身舀水洗了把脸。一阵忙碌,收拾好自己之后,老人才继续道。
“穷老儿活在这世间足六十载,像公子今夜所奏的如此动人的乐曲,也是第一次听闻。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已故的亡妻,和不知生死的犬子。不知公子所奏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陆子由横着玉笛,乐道,“此曲名叫《雨霖铃》,是一位很有名很有名的诗人教我的。为了交他这位朋友,我可是和他在醉仙楼喝了三天三夜呢!”
“听说醉仙楼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要是穷老儿在上面喝一顿酒怕是要喝光半辈子积蓄了。”老船夫既羡慕,又好奇,手里的船桨又使劲拨弄了几下,像是摆渡的前方便是那高不可攀的醉仙楼。
陆子由灵机一动,匆忙从包袱里取出一副纸笔来。此时夜色昏暗,船在江水之上也显得浮沉不定,陆子由倒也不觉,谁让他也是从出生开始便落在江上。见了江水犹如见了天上银河,它便是在那亘古不变。于是,陆子由就着这本传奇,凭着记忆摸着黑,写下了他刚做的那首诗。作罢,陆子由从怀中取出印章,在那纸上帮留下了落款。
“船家,这幅字送你。”说着陆子由将写好的这首诗送给了船夫。
“公子这。。。”船夫受宠若惊,同时也是不知所措。
“这幅字,虽然拿在集市上卖不了多少钱,但到了醉仙楼还是能吃上一顿酒的。”陆子由解释道。
原来这醉仙楼有一个特别的规矩。但凡有人拿着旷世一绝的诗词来到醉仙楼,醉仙楼都会免费提供一顿酒宴,来者不拒。久而久之,无数的名家名作都被醉仙楼所收藏,装裱在酒楼各处,进一步使得醉仙楼获得无数文人墨客的青睐。
而陆子由曾和王孙赵秦尘在那醉仙楼上连战三天三夜,更是留下墨宝无数。所以他觉得老人拿着自己这一首“无题诗”,去找醉仙楼里换一顿酒吃不成问题。
船夫老儿接过诗句,连连道谢。
“听公子的口音,像是从南边来的吧。”
陆子由笑了笑道,“船家好见识,在下祖籍原是山阴人,少时一家人为躲避战乱,长居东阳府。所以口音里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浙中的口音。”
言到此处,摆渡船不知不觉已行至鱼市的一处码头。
“船家可知鱼市哪里可以租船出临安?”陆子由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问道。
“上南边的南桥渡口有。”老船夫回答道。
陆子由收拾完包袱,起身上岸之时从袖中取出十文铜钱递给船家。
老船夫心中好奇便多问了一句,“公子如此匆忙离开临安所谓何事啊?”
“赴友人之约。”陆子由淡淡丢下一句,边朝着鱼市南面大步而去。
老船夫似又想起了什么,朝着陆子由的背影大喊道,“陆公子,千万别上挂了两只红灯笼的渡船。陆公子......”
此时的陆子由早已窜进了热闹嘈杂的鱼市,对于身后老船夫的叮嘱他是一句也没听见。
在鱼市中,陆子由没做过多停留。几经打听,终于来到了老船夫所说的南桥渡口。
此时的南桥渡口停泊着几条更大的渡船,有的船蓬上亮着渔灯,有的则是黑着。
陆子由径直走向一处亮着渔灯的渡船询问起来。
“船家,请问这船还出鱼市嘛!”
此时船里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船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由于夜色已黑,船夫看的不真切,只见他背着一个包袱,以为是个落了榜的穷酸书生,便没好气的说道,“公子想到哪儿去啊!租我这船可不便宜。”
陆子由拍了拍胸口说道,“钱你大可放心,我付得起。我想去一趟平安城,不知船家可方便。”
“平安城?这么远的地方我可不去。你还是上别处打听吧!正好今日我也乏了,还是上那忘春楼听司梦姑娘弹曲子吧!”说着船家灭了船上的渔灯,便向往岸上走去。
陆子由见状,一把拉住船夫的胳膊。“船家且慢。可知此处有谁愿意往平安城一趟?出多少银子我都愿意。”
船家一听来了兴致,便问,“哦?那你说说,你愿意出多少银子呢?”
陆子由知道行情,也不愿多出钱财,张开五指说道,“五两银子。”
船夫一听笑道,“五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走走走,别挡着老子的路。”
说着一把推开陆子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陆子由只好继续打听,来到另一条亮着灯的渡船前。
“船家,请问今日还出船嘛!”
这次是一位长相精明的中年船夫,一打眼就瞧出来眼前这名黑衣公子来历不凡。随即恭敬道,“出,出。不知公子想要去什么地方呀。”
“太好了。”陆子由高兴道,“我想去一趟平安城,不知道船家方便吗?”
“平安城?”中年船夫困惑道,“怎么又是一个往平安城去的。”
陆子由一听,饶有兴致道,“难不成还有人也往平安城去?”
中年船夫点了点头说,“刚刚来了一个道士,也向我打听租船去平安城的事。”
陆子由忙问道,“那道士哪儿去了?”
“我让他上朱老六那问问。毕竟整个南桥渡口,去过平安城的人只有他。”中年船夫指着不远处一条亮着两盏灯的一条渡船说道,“吶,那就是朱老六家的船了。你也可以去问问。”
听中年船夫说完,陆子由大喜过望,拜谢之后便往朱老六的渡船走去。正赶上船夫朱老六收了船绳,准备启程。
“船家且慢,船家且慢。”
陆子由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一跃而起跳上了几欲离去的渡船。
陆子由犹如神兵天降,重重的落在船头,一时间震得小船摇晃不止,就连一向见惯了世面的朱老六也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问道,“来......来者有何贵干?”
“船家莫慌,我就是来坐船的。船中坐着的那位道长可是要往平安城而去?”陆子由一边安抚着朱老六,一边使着手中玉笛撩开船帷,偷偷往里瞧去。
船里果真坐了一位白袍道士。这位道士生得倒是颇为清秀,面如冠玉,俊眼修眉。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修长挺拔。头戴一枝白玉道簪,阴刻八卦太极图案,巧夺天工。身穿一件七星四象道法自然素纳衣,脚着一双十方六合九九归一云头履,阴阳分明。背上像是背着一个盒子,用浅灰色的麻布包裹着,显得极为神秘。
道士原在打坐,却被船外的动静所打扰。转头瞧向船帷时,正与掀开船帷的陆子由四目相对。
陆子由向着白袍道士莞尔一笑表示善意,道士却并无他想,面如冰山直接无视了。
船夫朱老六见陆子由来意不明,行为举止又不甚礼貌,当下拉着脸怒道,“是往平安城去没错,你又是哪位?”
“巧了,我也正欲往平安城去。不知道长可与同行,一路有个照应?”陆子由故意提高了声量想让船里的白衣道士听见。
“这船已经被人包下了,不载其他人,你赶紧下去。”说着,朱老六两手伸来,便欲赶陆子由下船。
“我看这船中还很宽敞,再坐个两三人也不成问题。再说了,你看那位道长也没说不乐意啊!”陆子由一边使劲挡着朱老六,一边从腰间里摸出一锭银子道,“这是一锭银子。坐船的费用,我也不缺你的。到了地方我会再付你一锭银子,这样可好?”
朱老六只见眼前一道银闪闪的物件划过,本能的伸手去抓,拿到眼前一看,果真是一锭银子。朱老六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银子,再瞧四下,也不见了陆子由的影子。原来陆子由乘着朱老六不注意,早就偷偷的钻进了船舱里。
朱老六见事已至此,便不做他想。仔细收拾了船绳,拿起船桨将船缓缓驶向了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