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没有吃过饭嘛？”宁辞有点懵。地点是医院食堂，而对面是一个碗，以及埋在碗里看不见脸，只有个毛茸茸，红红的脑袋。在医院来来往往的人群、窗口大姨大声吆喝声里面，依旧听到他在吞咽的声音。
“昂？姐姐你不饿吗？”栾舟睁了睁大眼睛，棕色的光泽此刻收起了清冷，泛着的是无辜的光。喉咙口还有食物，所以听起来像小老虎一样呜呜的。栾舟说完又喝了一大口汤，腮帮子鼓鼓的。宁辞想，如果人有上辈子，栾舟一定是饿死的。
看着他差不多快吃完了，宁辞递过去一张餐纸，问道：“所以，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栾舟擦了擦，又恢复了那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把玩着宁辞的工号牌，眼睛盯着宁辞的名字，说到：“哇，姐姐你这个人，明明是你撞到的我诶。”
“所以，我不是带你挂号了，饭也带你吃？”宁辞有点摸不懂这个男生的想法，思路完全在高速上你追我赶。
栾舟笑得像朵灿烂的花，一脸无辜：“可是，你说你是我姐姐呀！”宁辞随之翻了个白眼。
“姐姐，我叫栾舟。工大二年级在读。很高兴认识姐姐。”人畜无害地伸出修长的小白手，见宁辞无动于衷于是自作主张拉过宁辞的手，象征性摇了摇。“姐姐，职工食堂好好吃，所以，我可以天天蹭饭嘛？”啊？赖上了？宁辞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医院食堂的饭真就放了罂粟给这个小子迷得不要不要的？甚至准备单独给今天做饭的师傅建议一下要不要去工大应聘，一定收获忠实粉。
宁辞波澜不惊的实习生涯平静地像一湖清水，然后，扑通一声，一个巨大的石头扔了进去，泛起了无数涟漪。
宁辞的脸在困惑中，泛着淡淡的红，只要焦虑和紧张，她就会脸红，本来就雪白的肤色，泛着红，脸上还有些细小的绒毛，真的非常水蜜桃了。栾舟慵懒地坐在椅子上揣摩着姐姐的想法，却看到这个女生在短时间内涨红了脸，皱着眉头，就好比现在让她去解决世界和平这个问题一样痛苦。宁辞纠结着如何摆脱这个累赘，绞尽脑汁，最后只蹦出一句：“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栾舟一怔，随即又恢复了，调皮一笑，“姐姐可以背我回去嘛？”也许，他上辈子不是饿死的，是犯贱被人打死的。
“姐姐，你快给我你的微信，呜呜呜。”
“姐姐，你怎么不开心呢？是我不够可爱嘛？”
“姐姐，你看那个小狗，好笨的诶，是不是有点像你？”
……
有那么一刻，宁辞想杀人灭口，眼前的小朋友聒噪地不像样子。宁辞小时候最讨厌小堂弟，那个被爷爷奶奶惯坏的臭小子。每年过年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大到自己跆拳道考到了什么段位，小到昨天晚上吃鸭血粉丝汤没放醋这些小事，都能嚷嚷从白天到黑夜。其实这些也无关痛痒，但是最受不了的是，他会时不时问一句，堂姐考了嘛？这个堂姐会吗？
宁辞知道自己是女孩子，知道在爷爷奶奶传宗接代的观念里自己不重要，所以也不会去为了这些事情去跟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子计较。每每遇到这种事情就闭嘴，再不济就回复：嗯？啊？哦？
在红绿灯路口，宁辞看着红灯，扶着栾舟的手放下来了，仰着脸，“你妈妈有没有教过你，男孩子最好安静点嘛？”，难道你妈妈也婶婶一样嘛？就因为自己生了儿子所以嚣张跋扈地养着？宁辞妈妈是外地媳妇，生下女儿之后被婆婆不喜欢之余，妯娌之间也暗戳戳地笑话她生不出儿子。话家常最多的就是暗戳戳地说着谁家生的姑娘才十几岁就嫁人了，又或者谁家姑娘不自爱跟男人私奔了。所以，从小宁辞就被妈妈带大，听多了这些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虽然宁妈妈不能教会孩子很多东西，但是三观也好、教养也罢，不是那些糟践货色学得来的。
“啊哈？”栾舟好像没听懂，脸上有些惊讶，随即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恢复了之前的乖巧，一直盯着宁辞倔强的脸。宁辞躲闪着，把头埋下去，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
绿灯了。
宁辞重新拽上栾舟的衣角，扯了扯，栾舟从思绪中回过神，跟上姐姐的步伐，就这样，一瘸一拐、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就这样走在路上，搞笑又倔强。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宁辞下意识地甩开栾舟的衣角。栾舟感受到了宁辞的小情绪，笑出声音来，又没心没肺道：“姐姐，我又没有女朋友，你那么紧张干嘛？”见宁辞红扑扑的小脸和有点泛红的耳廓，又道：“姐姐，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呀？”
宁辞有些恼，无奈眼前很多人来来往往，又不好发作，只能对他叹口气。
其实，无关年龄，少女的定义从来不是年轻貌美，是勇敢与自信，是对梦想的偏执，对感情的真诚。有一刻，栾舟的心乱了，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生，带着少年梦里的白月光，紧张、不安与美好就这样简单，甚至毫无征兆地出现了。红玫瑰烈焰又妖媚，俘获着少年们的心，在苗圃的角落里，摇曳着白山茶花，摇曳在少年心头。灯红酒绿又或是乱花迷人眼，干干净净的白山茶，就在那里，藏不住春色，送不走清风。
栾舟从宁辞身边往前走了一步，在宁辞恍惚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张开双臂，把宁辞紧紧抱在怀里，隔着白衬衫的面料，宁辞的心漏了一拍，紧绷着窝在少年的臂膀里，可能想过无数，但是没想到这样一幕。
校门口，下课钟声，梧桐树下，树影下细碎的晚霞。少女的裙摆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少年火红的头发似骄阳炙热且干净。
栾舟把头埋在宁辞肩上，轻轻道：“宁辞，答应我，要快乐，哪怕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宁辞心此刻又漏掉了一拍。
谢谢你。
（二）
“宋一一！你会不会玩辅助？你再不跟我，我就要死了！”
“去你的，你经济那么低活该，废物远离我，略略略！”
“你给我等着！”
……
宁辞一度怀疑他们俩过来打着开导的旗号，然后给自己添堵的。隔着屏幕，这对情侣吵得不可开交，但是不出意外，打完游戏，李然又会换个嘴脸写好小作文哄得宋一一笑得合不拢嘴。男孩子对游戏的胜负欲远远超过一切，像高中的时候，男生会因为投不进一个三分球就会越好下一场，立下誓言自己下一场一定嘎嘎乱杀。青春在游戏的胜负欲里转瞬即逝，没有谁忘记了，只是我们都闭口不提而已。
宋一一喜欢李然，从高中到大学。是高中毕业典礼后在散场的时候站在人群中的惊鸿一瞥，是通过好友申请后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绍，是初次正式见面时太阳底下的小白裙，是宋一一每次跟宁辞讲起李然时满脸的幸福……如果可以，一定要和惊艳自己青春的人在一起，谁也不会因为最后不是他而遗憾。
其实，宁辞原先不认识宋一一。连李然也是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认识的。是一个热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大二，暑假前开的年级大会。台上是书记在抑扬顿挫地对着稿子讲着暑期要注意安全巴拉巴拉。台下是乱哄哄的学生，要么打着游戏聚精会神，要么开着平板在追剧，也有在唠嗑，反正没人听老头讲什么。
书记用力地咳了一下，咳嗽声通过话筒，显得刺耳难听。台下唏嘘一片，宁辞的汗毛竖了起来，她心里有点慌，也有点闷，感觉喘不上气，濒死感让她像一条鱼被捞出了水里，在岸上大口喘着气。书记看了一眼第二排边上的宁辞，又把目光聚集到那群乱哄哄的人身上，换了一个语气说道：“还有个事情通报一下。公卫班的学习委员在影像诊断学考试中作弊，夹带小纸条被监考老师和同学发现。学院经过多方调查，最后取消宁辞同学的考试成绩，取消该学年奖学金评定资格，取消保研资格。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
宁辞的指尖焦躁地扣着自己的手心，瞬间白皙的手红肿一片。她没有去看四周，但是她知道，在“学习委员”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了，有调侃、有怜悯、更多的是鄙视。情绪像开闸的洪水，顷刻之间，宣泄出来。
“我没有作弊！我没有！”宁辞甩开冉甘橙伸过来的手，像个疯子一样站起来，朝着书记吼道。可能是压抑了很久没说话，嗓子疼得宁辞小珍珠快落了下来。坐在后排努力维持秩序的年轻辅导员显然没有见过这种场景，跟着众人一起呆呆地看着。冉甘橙瞪大了眼睛，收起了无辜，一脸惶恐地看着“闺蜜”的暴走行为。
宁辞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属于自己的旗帜，没有仓皇而逃，而是狠狠看了一眼依旧在演戏的冉甘橙，一步一步走开了，耳边好像没有任何声音了，只有小皮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哒哒哒，是属于宁辞的标识。我可以被冤枉，但是我没错，如果有错，那错就错在年轻且张扬。宁辞一路跑到了主楼平台。不同于晚上街舞社、话剧社排练的热闹，白天的平台寂静得没有温度。宁辞趴在围栏的不锈钢扶手上，夏日的风就像垂死的人，带不走燥热，汗不停地流淌着，滑过脸颊，落在通红的手上，火辣辣地疼。
此时，少年穿着白衬衫，迈着步子从台阶上下来，递过来一张面纸，“你还好吗？”宁辞滚落的眼泪停了下来。狼狈与无助在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满满地溢了出来，宁辞在下一秒撑不住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泪眼朦胧中看到了男生清澈明亮的眼睛，温柔且坚定。
“我叫李然，木子李，既然的然。既然日子都那么难了，那我们更应该好好面对，去找值得的地方。”当前一段友谊是背叛与肮脏，那一定不要放弃，因为上帝知道前人不好，给你送来更好的人。所以，谢谢你的出现让后来的宁辞每一天都变得有了意义。
（三）
打完游戏坐在宿舍床上，空荡荡的房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时间好像一点点过去了，宁辞盘腿坐着，突然看到一条微信。点开，“姐姐看窗外呐！”宁辞以最快的速度穿上拖鞋跑到了窗台上，住在四楼，却视野极好。毛茸茸的脑袋在路灯下耀眼。
宁辞以最快的速度冲下了楼，看见栾舟骑坐在一辆白色摩托车上。手里提了个很迷你的奶油蛋糕。
“敢跟我出去玩嘛？”语气不着调，但是软软糯糯。
宁辞看着他，接过蛋糕和头盔，反问：“所以你的腿是这么摔的？”“怎么可能？明明是下课的时候走楼梯摔的。我年轻骨头好得快，走咯。”栾舟将宁辞的左手抓过来放自己腰间，带好头盔，没等宁辞反应，就风一般地开走了。
“所以，蛋糕是给我的吗？”刚问完，宁辞就想咬舌自尽，这么不要脸地问吗？
“妈妈没教过我男生要安静，但是她教我要对女孩子温柔，吃蛋糕一定会心情好起来的。”不愧是上辈子饿死的，这个逻辑很栾舟。
风吹的衣领和裙摆在不停地摇曳，那一刻，好像是它抓不住你。宁辞当了二十二年的乖乖女，吃力地讨好爸爸妈妈爷爷妈妈，讨好老师，甚至在遇到李然这样的朋友之前，也会讨好身边的朋友，会帮冉甘橙写作业，帮她要喜欢的男生的微信。爸爸妈妈不理解她，冉甘橙挽着前男友的手出现公众号上。宁辞做了一个决定，少女要勇敢，而不是讨好任何人，可以不乖，但是必须爱自己。
栾舟载着宁辞，到了一处人工湖旁边，人烟稀少。
“姐姐，感觉怎么样？”栾舟歪着头，用手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笑得天真烂漫。
宁辞坐在椅子上，拆开小蛋糕。巴掌大的蛋糕被草莓点缀着，像个小雪人，可可爱爱没烦恼。可是，宁辞也没有烦恼，宁辞自己说不上来，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烦吗？烦什么呢？快乐吗？值得快乐吗？
“我想喝酒，我可以喝一点点嘛？”宁辞第一次扬起脸，认真且坚定。
栾舟没有说话，盯着女生眼睛的坚定与倔强，心陷下去一块。“好。”喃喃道。然后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从塑料袋里面拿出一罐，开好递过去。宁辞看着泛出来的白色泡沫，立刻凑了过去喝了一大口，差点呛到。
“慢点慢点，姐姐你就不怕我嘛？”栾舟蹲在宁辞脚边。
宁辞呜呜地吞着酒，没空去理他，盯着暗流涌动的湖水，思绪飘到了湖面尽头。
过了许久，宁辞开始摇头晃脑起来，拖着声音：“弟弟很乖的，弟弟不会伤害我。”脸在路灯下变得红润，声音也开始像小猫一样呜咽，眼神也开始迷茫，蒙上一层水雾。甚至手脚变得“轻浮”，伸手摸摸栾舟的头发，指尖触到的地方像火一般滚烫。
栾舟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容忍着宁辞逗狗般的抚摸。
“每一段相遇都有它的道理，也许上天非要我遇到你呢？”
栾舟坐下来，看着低下头瞌睡的宁辞，伸手去揉揉少女柔软的头发，宁辞嘟哝了一句然后斜靠着椅子沉沉睡去。栾舟有点想笑，怎么那么可爱。
随着宁辞口袋里未接来电的声音响起，宁辞都没有醒过来。如果此刻宁辞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给自己狠狠一个大嘴巴子，并且在自己一个人耐不住寂寞的时候把自己捆住。但是此刻，宁辞已经泛着红晕睡得很香。栾舟从她兜里拿出手机，在挣扎于要不要接电话的时候，这个陌生来电连续不断打进来。或许是很重要的人呢？
“你还在怪我吗？”声音轻而缓，不像试问倒是很像陈述句。
大段的沉默后，吸了一口气，“我是栾舟。”
“哦？我是季鸣洋。”
所有的一切，都悄悄拉开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