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近路智取清流关
坐公堂难审小案情
赵匡胤问道:“这里绕到清流关后面,要多久时间?”猎户想了一下,道:“莫约一个多时辰。”赵匡胤道:“你说的是白天,如果是夜晚呢?而且不用灯笼火把。”猎户心想夜晚还不用灯笼火把,好生奇怪,于是摇头道:“夜晚没有走过,不过时间一定会更久。”赵匡胤颔首道:“这是当然,你给我详细讲讲怎么走罢。”猎户当下以树枝为笔,在地上划出路径。赵匡胤听他说完,心中有了个大概,道:“我们这是偷袭,决计不能大张旗鼓,天亮之前务必进入清流关。”苗训颔首道:“一定要算好时间,不能功亏一篑。”赵匡胤沉吟片刻,道:“我打算亥时出发。”苗训道:“这个时辰出发,想必时间够了。”赵匡胤笑道:“猎户大哥,晚上辛苦你了,且先下去歇息,咱们亥时动身。”当下便有兵卒领了猎户下去歇息。
为了迷惑南唐军,赵匡胤下令制做许多假人。周军犹在关下气急败坏的叫骂,与昨日没有多大分别。亥牌时分,周军给假人们套上军服,假扮成站岗放哨的兵士。为了减轻负担,周军扔下军马辎重,每个人只带一件兵刃,在猎户的带领下,蹑手蹑脚,瞒天过海,悄无声息攀上山岭。
皇甫晖和姚凤登上关隘,凝目而视,但见周军营里点着几堆篝火。昏暗摇曳的火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站岗放哨的兵卒。虽然万籁俱寂,但不时传来啾啾马叫之声。皇甫晖询问兵卒,道:“周军有没有甚么异常举动?”那兵卒回道:“敌军没有甚么异常举动,和昨天晚上一样。”皇甫晖正色道:“睁大眼睛盯紧一些,不论有甚么风吹草动,立刻禀告。”那兵卒大声说是。姚凤冷笑道:“我看周疲惫了,也疏于防范了。三更时分出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皇甫晖急忙制止,道:“你别忘了,赵匡胤诡计多端,说不定这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引诱咱们入套。”顿了一顿,又道:“只要清流关在咱们手里,咱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苍穹深邃幽暗,漆黑笼罩天地。周军首尾相连,紧随着猎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崎岖陡峭的山岭间迤逦而行。猎户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草一木皆谙熟于心。但是赵匡胤为了奇袭成功,不许点灯笼火把,纵然小心翼翼,仍不免磕磕碰碰。他尚且如此,五千人生地不熟的周军不是磕破了脑袋,就是撞伤了膝盖。虽然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军马跋山涉水,来到一处下坡路段。猎户道:“由此坡下去,就是清流关里了。”赵匡胤笑道:“有劳你了。”苗训道:“记住我的话,速速离开此地,千万不能给南唐军抓住,即便抓住,领路之事也绝不能说。”猎户自知倘若领路的事败露,南唐军不生吞活剥了自己才怪,当下点了点头。苗训又嘱咐道:“记得按时服药。”猎户颔首道:“我记住了,告辞。”不敢久留,转身而去。
其时已是拂晓时候,夜色更加沉寂漆黑。赵匡胤登高俯瞰,辨明方位之后,道:“快要天亮了,天一亮南唐军就有了防备,必须立即动手,一刻也不能迟疑,石守信。”石守信答应一声,赵匡胤又道:“你带领一千五百人攻取关隘,其余人随我奇袭南唐军的军营。”当下兵分两路,冲下山坡。
皇甫晖整夜都睡得不太踏实,拂晓的时候就已经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亲兵去关隘上瞧瞧。过不多久,那亲兵神色慌张奔了回来,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皇甫晖皱眉道:“出了甚么事,如此慌张?”那亲兵道:“周军杀进军营了。”皇甫晖又急又怒,问道:“清流关失守了?”那亲兵摇头道:“不知道。”皇甫晖快步而出,耳闻杀声四起,转身拿起配剑,就要出去决战。南唐军毫无防备,大多尚在熟睡之中,周军神出鬼没,如从天而降一般,冲进军营,逢人就杀。惊醒起来的南唐军毫无斗志,赤着上身四散逃命。惨叫怒骂之声此起彼伏,无数南唐军抱头乱窜,军营里乱的一塌糊涂。皇甫晖统兵多年,当然知道第一要紧的就是重整军马,当下仗剑道:“不要慌乱,抄起兵器还击。”虽然稳住了军心,南唐军回过神来,纷纷抄起兵刃反击。怎奈周军仿佛一个个如恶魔转世,大肆屠杀。
姚凤气急败坏奔来,道:“军营给冲散了,这下完了。”皇甫晖须发皆张,咬牙切齿道:“跟敌军拼了。”姚凤道:“敌军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许多人连衣服也没有来的及穿就被杀死了,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为今之计,不如先退回滁州。”皇甫晖双眼一瞪,怒道:“清流关失守,你我罪责难逃,我不做逃兵。就算是死,也要与赵匡胤同归于尽。”姚凤道:“你以为我贪生怕死,想做逃兵吗?可是人都散了,军心也已经乱了,决计无法反败为胜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退回滁州,再做计议。跟敌军拼了,不过一死而已,不过我想留着有用之身,亲手宰了赵匡胤那小子。现在枉送性命,反而便宜了赵匡胤。”皇甫晖想想有些道理,跺了跺脚,道:“退回滁州。”两人当即上马,带领残兵败将逃向滁州。
周军整晚翻山越岭,凌晨又一场血战,尽皆筋疲力尽,饱餐一顿之后,都倒头呼呼大睡。奇袭成功,一举夺取清流关,赵匡胤踌躇满志,没有丝毫疲倦之意,当下与苗训商议如何攻破滁州,道:“苗先生,我想趁热打铁,现在就去攻打滁州。”苗训沉吟片刻,道:“滁州和寿州一样的固若金汤,而且南唐军更多,该怎么打,你可有办法?”赵匡胤摇头道:“没有办法,只要南唐军自己打开城门,我就有办法攻破。”苗训道:“可是士兵们都累了一夜,不睡上一觉,哪里有力气?现在就出兵,只怕颇多怨言。”赵匡胤心意已决,道:“有怨言我一个人担着。”当下传来石守信等人,道:“传令,立刻前往滁州。”
石守信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颇有难色。王审琦道:“大家累了一个整晚,都没有力气了,就让大家好好睡一觉罢,明天再杀向滁州也不迟。”韩重赟道:“是啊,滁州就在不远,也搬不走,不必急于一时。”赵匡胤正色道:“你们也知道滁州离清流关不远,一天就能跑一个来回。你们以为滁州就是那么好打的吗?我何尝不知道士卒们都累了,要美美睡上一觉?但是南唐军会眼睁睁的看着清流关落入咱们手中而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吗?我敢断言,只要南唐军回过神来,就会大举报复。敌我实力悬殊,咱们都等着受死罢。”石守信道:“滁州至少有七八万南唐军,一定会想办法夺回清流关。都虞候所言极是,敌我实力悬殊,咱们绝不等到南唐军回过神来再出手。”赵匡胤道:“立刻传令。”众人当下分头传令。
士卒们虽然又困又乏,谁也不愿意现在就赶赴滁州,但是知道赵匡胤治军极其严厉,令行禁止,不敢违抗。但是小声抱怨,却是在所难免。
来到滁州城下,赵匡胤坐在马上,下令叫阵。周军当下高擎刀枪,扯起嗓子,大声叫阵。皇甫晖和姚凤闻讯登上城楼,赵匡胤笑道:“二位逃的可真够快啊!”又转身道:“大家看看,他们打仗的本事稀松平常,可是逃跑的本事却是上乘。”周军有的吹哨有的发出嘘声,有的挖苦有的嘲笑,及尽嘲讽之能事。
皇甫晖怒火中烧,满腔愤怒之下,脸上肌肉扯动,道:“你我各为其主,你不要欺人太甚。”赵匡胤笑道:“是啊,你我各为其主不假,周天子命我攻破滁州,所以我就来了,敢不敢出城交战?”皇甫晖还没有答话,姚凤先就忍不住了,拔出宝剑,怒道:“赵匡胤,我今天不宰了你,誓不为人。”皇甫晖一把拽住他,姚凤道:“咱们给他逼得逃回滁州了,你还害怕甚么?滁州有八万守军,一人撒一泡尿就能淹死他们,你还犹豫不决吗?”其实退守滁州的那一刻,皇甫晖就后悔了。虽然周军抄山岭小路,从天而降一般进入清流关,可是清流关有一万守军。只要能重整军马,反败为胜,也并非不可能。惊慌失措之下选择逃跑,将关隘拱手相送,实是失策之极。虽然刚到清流关不久,不熟悉附近的地形地势,不知道山岭有路径只抵关内,可是也算失职。打了一辈子仗,反被赵匡胤这个无名小辈逼得夺路而逃,自觉威风扫地,颜面无存。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赵匡胤咄咄逼人,已经追到了城下,除了迎战,别无他法了。他当下道:“赵匡胤,清流关失守,是我太大意了。可是你偷偷摸摸,太不光明磊落了。要是真有胆量,咱们就真刀真枪,决一死战。”他要打开城门,列阵应战,赵匡胤求之不得,当下大声答应,又下令后退一百步,给南唐军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皇甫晖道:“我出去应战,你守城池。”姚凤道:“我要亲手宰了赵匡胤,我出战,你守城。”一时之间,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姚凤道:“咱们一同出战,反正赵匡胤今天死定了。”两人当下下了城楼,跨上战马。‘吱呀’声中,城门缓慢打开,一队南唐军高举南唐旗帜率先出城,接着是皇甫晖和姚凤按辔行出,最后则是不计其数的南唐军。赵匡胤小声下令,道:“不要在城外与南唐军缠斗,随我杀进城去。”石守信等人应声说是。双方有言在先,列阵完毕之后再决一死战。可是赵匡胤自知五千军马绝不是十万南唐军的对手,纵然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无法夺取滁州城。倘若信守约定,只会全军覆没。不使点手段,城墙的边都摸不到。就在皇甫晖和姚凤行出城门,立足未稳之际,他狠狠抽了一鞭。战马给这一鞭抽的嘶鸣一声,迈开四蹄,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赵匡胤胸腔间发出一声怒吼:“我只取皇甫晖的性命,与旁人无关。”剑光闪处,皇甫晖头颅中刺,栽下马去。
姚凤怒道:“你突然袭击,好生无耻。”话声未落,宝剑早已刺了出去。赵匡胤手疾眼快,反手刺出一剑,中正姚凤右臂。接着左手抓住他的腰带,大吼一声,将他拉下战马,掼倒在地,大声道:“将他绑了。”姚凤给摔得眼冒金星,正要站起之时,被几名周军死死按住,捆得结结实实。赵匡胤知道战机稍纵即逝,不容半点犹豫迟疑。一旦里面的南唐军关闭城门,想要攻入就难了,当即身先士卒,带领周军向城门冲去。在城内的南唐军还不知道城外发生的事,仍然整整齐齐向城外而行。陡然之间,无数周军龇牙咧齿,高举刀枪,乱吼乱叫,凶神恶煞一样冲来。有人心生怯意,有人不知所措,原本整齐划一的队伍,瞬间给冲的七零八落。南唐军无人指挥,你推我挤,堵塞在城门内外。而周军则趁机大开杀戒,顿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激战不过半柱香时间,城门内外的周军死的死逃的逃,已然一个不剩。赵匡胤道:“石守信,你带领一千人攻打官署,其余跟我上城。”言罢骑马登上城墙。周军在南门下大肆屠杀,比之恶魔还要凶残百倍。守卫南门的南唐军看的真真切切,早就扔下军械逃之夭夭了。赵匡胤道:“王彦升,分兵五百给你,守住南门。”王彦升应声说是。赵匡胤在城上策马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原来城上的守军早就逃光了。
周军攻破滁州的消息,如飓风一般刮过阖城,须臾之间,人尽皆知。滁州知州贪生怕死,急忙弃城而去。皇甫晖受伤被俘,姚凤被擒,知州弃城而逃。滁州空有十万重兵,但是没有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滁州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逃回家中,紧闭门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便是平日张牙舞爪的恶犬也夹起了尾巴,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吠叫一声。
赵匡胤麾下只有屈指可数的五千军马,只能每面城墙挤出五百人镇守,此刻身边只有两千军马可以调遣了。他正要下城的时候,瞥眼看到城上还插着南唐的旗帜,当下道:“扯下南唐的旗帜,换上咱们的旗帜。”更换旗帜之时,周军大呼小叫,欢呼雀跃。北面城墙由韩重赟镇守,他嘱咐道:“虽然打了胜仗,可是咱们的军马毕竟少的可怜,只能分你们每人五百士卒守门。”韩重赟咧嘴笑道:“五百人就足够了。”赵匡胤道:“就怕你们得意忘形,所以我再嘱咐一遍。南唐军伤亡不多,大多逃走而已,只伤到了皮毛,远远没有伤及筋骨,难保不会重整旗鼓。一旦卷土重来,必是殊死拼杀的恶战。你们要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一定要死死守住城门,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自打开城门,定斩不饶。”韩重赟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当下领令说是。
滁州知州早已弃城而逃,石守信带领一千军马攻打官署,实是多余。石守信领兵抵达官署的时候,整座官署空无一人。步入正堂,只见印信整齐的摆在案上。原来知州仓皇出逃,连印信也来不及拿走。
刚下城墙,一名士卒骑马而来,道:“禀告都虞候,石将军已经攻占了官署。”赵匡胤点了点头,道:“活捉滁州知州没有?”那士卒道:“知州早就逃了,连印信都没有拿。”赵匡胤道:“好个没有骨气的知州。”轻蔑之情,形于辞色。一行军马沿着大道前往官署,街衢上的人逃走大半,还有少数卖菜卖杂货卖吃食的摊主来不及收拾,没有离去,忐忑不安的看着周军行过,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有人打开窗牖观望,有人躲在门缝后张望。赵匡胤治军严厉,军规森严,士卒们没有一个东张西望,也没有一个大呼小叫,只是默默大步而行。看着周军队伍整齐,秋毫无犯,滁州百姓们悬起的心这才放下,但是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来到官署,士卒们列队在外肃立,赵匡胤和苗训走进正堂。石守信道:“禀告都虞候,正下官来之前,滁州知州就已经逃了。”赵匡胤问道:“他逃向了哪里?”石守信摇头道:“下官不知道。”赵匡胤又道:“你派人追了没有?”石守信道:“下官已经派人追了,但是还没有回信。”赵匡胤转头又道:“苗先生,你说滁州的南唐军会不会都逃走了?”苗训沉吟片刻,摇头道:“那却未必,十万大军不是小数目,就算做鸟雀散,顷刻之间也不会逃的一干二净。”赵匡胤道:“是啊,十万南唐军并未元气大伤,如果是我,一定要重整旗鼓。皇甫晖和姚凤在咱们手里,知州却成了漏网之鱼。不怕他逃走,就怕他躲在城中,暗中重整军马,杀咱们一个回马枪。”苗训道:“你所虑正是,滁州知州如果稍有血性,一定不会逃出城。”石守信冷笑一声,道:“十万大军打不过咱们五千人,我看南唐就没有一个有血性之人。”赵匡胤道:“小心谨慎一些,终究不会出错。夺取了滁州,就要死死守住,不容出半点差错。留下五十人看守官署,其余人跟我去军营。”
军营里的南唐军悉数逃走,军械辎重粮草堆积如山,二三十名养军马做杂役的年迈老兵逃不动,留了下来。赵匡胤问道:“你们怎么不逃?”一名老兵唉声叹气道:“咱们都老了,逃不动了。这个年岁,死也死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罢。”赵匡胤微微一笑,道:“本虞候不杀你们也不剐你们,从前你们做甚么,现在还做甚么。”转过身去,道:“城里说不定还有残余的南唐军,石守信,即刻安排人手昼夜巡视。城内南唐军如果弃械投降,就放他们一条活路。如果负隅顽抗,格杀勿论。”石守信领令说是。
赵匡胤扫视众兵,大声道:“本虞候治军,军法森严。现在进了滁州城,给你们约法三章,烧杀抢掠者杀,滥杀无辜者杀,淫辱妇人者杀。有言在先,谁敢大着胆子违反军纪,立斩不饶,谁求情也没有用,听清楚没有?”众兵异口同声答应。赵匡胤转头又道:“皇甫晖和姚凤在哪里?”石守信道:“下官将他们关押起来了。”赵匡胤道:“带我去。”又对苗训道:“皇甫晖受了重伤,先生和我一起去瞧瞧。”苗训点了点头,背起药箱,一同来到营房外。石守信吩咐把守营房的两名士卒打开房门,赵匡胤三人走了进去。但见姚凤来回踱步,皇甫晖则一言不发。姚凤见了赵匡胤,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箭步冲到他的面前,咬牙切齿道:“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瞧这架势,恨不得生啖其肉。石守信拔出配剑,道:“你这阶下之囚胆敢妄动。”赵匡胤淡淡道:“收了宝剑。”石守信重重‘哼’了一声,道:“老实一点。”言罢方才收了宝剑。
赵匡胤道:“给二位将军松绑。”那两名士卒当下解开绳索。姚凤犹是满面怒色,道:“你想劝降,做梦都不要想了,赶紧杀了咱们罢。”赵匡胤道:“二位将军铁骨铮铮,宁死不屈,想必我劝降不了,我也不是来劝降的。”姚凤怒道:“然则你来看咱们笑话,或者羞辱咱们?大丈夫死则死而,想要羞辱咱们,却是不能。”赵匡胤微微一笑,道:“咱们虽然各为其主,但是我十分敬佩二位的人品气节,你误会我了。皇甫将军受了重伤,要尽早医治。”姚凤道:“你有这么好心吗?”皇甫晖头颅中剑,脸上满是血迹。他始终面无表情,对赵匡胤视而不见。苗训打开药箱,走到他的跟前,道:“我先看看将军的伤势。”皇甫晖道:“不用你给我医治。”神情漠然,语气十分决绝。苗训道:“将军的伤势很重,若不医治,恐有性命之忧。”皇甫晖道:“清流关丢了,滁州也丢了,我还有甚么脸面苟活于世?”一言既罢,神情转为黯然。
赵匡胤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皇甫将军何必耿耿于怀?”姚凤厉声道:“甚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约好列阵于城下,然后再决一死战,而你不守诺言,咱们才会上当。瞧你相貌堂堂,我原以为你是一言九鼎的正人君子,想不到却是个背信弃义的奸邪小人。”虽然他出言不逊,但是赵匡胤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道:“那是你不谙兵法,墨守成规,拘泥不化。”姚凤亢声道:“是啊,正是我不会阴谋诡计,不会翻云覆雨,所以才当败给你。”赵匡胤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行军打仗,凭的是随机应变,出其不意。说句难听的,只要能够获胜,阴谋诡计又有何妨?”姚凤一百个不服,道:“照你这么说来,只要能够获胜,就能昧着良心,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了。”赵匡胤不答,不知是默认还是不屑反驳。
皇甫晖道:“好了,咱们是败军之将,还有甚么好争辩的。”赵匡胤道:“既然皇甫将军不愿医治,我也不勉为其难。”皇甫晖见他转身就走,道:“等等。”赵匡胤转过身来,问道:“将军还有甚么话说?”皇甫晖道:“你怎么知道山岭间有条小路可以直达清流关?”赵匡胤道:“咱们找了一个当地人,他给带的路。”姚凤大愤恨交加,大叫一声,道:“原来是咱们这边出了奸细,此人若是落在我的手里,我必叫他生不如死。”皇甫晖摇头道:“说来还是怪我失职,太粗心大意了,居然不知道山岭上有条小路。”又问道:“如果我不开门迎战,你有甚么办法夺取滁州?”赵匡胤道:“倘若将军坚守不战,我麾下只有区区五千军马,实在是很难。”皇甫晖痛定思痛,当时还是自己太心浮气躁。倘若拒不出战,何至于如此惨败?他已经无话可说,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不论涂山之战,还是滁州之战,赵匡胤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说是阴谋诡计,并不为过。每战看似胜的轻松,实则都是在悬崖峭壁的边上,当真如临深渊。但凡一步走错,势必万劫不复。虽然随机应变,可也是真刀真枪的真本事。他虽然没有读过多少兵书,但是屡屡以少胜多,一言以蔽之,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出了营房,赵匡胤道:“你明天押着他们二人面见驸马,一字不差的说清滁州之战,让驸马领你去行宫,觐见陛下。陛下不问你话,你不要插嘴,甚么话都由驸马来说。陛下若是问你,你再回答。”石守信心想:“向天子禀告战况,直接进行宫就是了,何必转弯抹角,要驸马领路?难道我官职低微,天子不会召见?”心下好生不解。但想赵匡胤如此吩咐,必有深意,一切照做就是。赵匡胤道:“苗先生,咱们接下来该做甚么?”苗训道:“安抚人心。”赵匡胤颔首道:“如今滁州已经是大周的地界了,百姓们理所当然也是大周子民。”苗训道:“我现在就写几份安民告示,明天你叫士卒们贴出去。”赵匡胤看了看天色,道:“连日行军打仗,先生辛苦了,明天再写告示不迟。”
次日周军在城内张贴安民告示,告诉百姓,周军秋毫无犯,绝不会烧杀抢掠。望百姓们不要提心吊胆,从前做甚么,现在一切如旧,只是不得窝藏南唐军。窝藏南唐军有罪,指认南唐军则有赏。
这日石守信押着皇甫晖和姚凤回到寿州,先面见张永德。张永德心中好生费解,道:“你怎么不直接去行宫觐见陛下,怕陛下不见你吗?”石守信道:“先见驸马,是都虞候交代的。”张永德想了一会,又道:“他还说了些甚么?”石守信道:“都虞候交代,战事的经过要一字不漏的告诉驸马,由驸马向陛下陈述。若非陛下垂问,我不得插嘴。还请驸马带下官进入行宫,觐见陛下。”当日赵匡胤如此嘱咐的时候,石守信还觉得多此一举。他虽然大惑不解,张永德却是心知肚明,这是要让自己沾沾光滁州大捷的光。在赵匡胤看来,张永德不但是上宪,更是平生的贵人。这么大的功劳,理所当然,要让他沾沾光。有了当朝驸马的鼎力相助,还愁以后不平步青云,官运亨通?这正是赵匡胤为人处世高明的地方,虽然在奉承张永德,却丝毫不露痕迹。个中名堂,唯有当事人心领神会。别人看来,却是云里雾里。张永德心想赵匡胤立了大功,却没有忘乎所以,也不枉当初举荐,当下道:“咱们这就去觐见陛下。”
来到行宫,见礼过后,张永德道:“陛下,赵匡胤不负君命,夺取滁州了。”柴荣霍然而起,连声道:“好,太好了。”张永德道:“滁州在咱们手里,不但隔绝了驰援江淮的要道,寿州成了一座孤城,而且刀锋抵在了金陵的咽喉下,这下李璟该寝食难安了,这可是奇功一件啊!”柴荣问道:“说说看,赵匡胤是怎么攻破滁州的?”张永德当下娓娓道来,从巧夺清流关一直说到智取滁州城。其中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时不时赞许赵匡胤几句。他谈锋甚健,绘声绘色,仿佛亲临战场一般。石守信记着赵匡胤的嘱咐,始终一言不发。张永德最后又道:“皇甫晖和姚凤正行宫外,请陛下发落。”柴荣道:“带他们进来。”
过了一会,两名禁卫押着皇甫晖和姚凤走进行宫。皇甫晖头上剑伤原本就重,不肯医治。再加上多日来粒米未进,只喝少许清水而已。伤势加剧,面色苍白,身体十分虚弱,已然走不动道,是给抬进来的。柴荣见姚凤五花大绑,当下亲自松绑,道:“委屈二位将军了。”皇甫晖默然不语,姚凤也是一言不发。柴荣又道:“皇甫将军受了重伤,赵匡胤为甚么没有医治?”皇甫晖道:“他要给我医治,是我不让。”柴荣道:“将军这是何苦呢?”皇甫晖道:“我先后丢了清流关和滁州城,罪不容诛,早就该一死以谢天下。”柴荣微微一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何必偏执一时之胜负?”皇甫晖微微摇头,道:“接连大败,我的一生英名毁于一旦,算是输的彻彻底底了。”顿了一顿,又道:“大周能有赵匡胤这样的虎将,只怕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南唐岌岌可危了。”担忧之情,形于辞色。
张永德道:“你当时还指责赵匡胤背信弃义,不守规矩。”姚凤道:“赵匡胤就是背信弃义,不守规矩,虽然输了,但是我却不服。”皇甫晖叹息一声,道:“输了就是输了,没有甚么可以狡辩的,该心服口服还是要心服口服。”柴荣道:“此话怎讲?”皇甫晖道:“当时约定,双方列阵于城下,然后决一死战。可是他趁我立足未稳之际,就突然袭击,刺伤了我,生擒了姚凤。他不信守诺言,太不光明磊落了。可是事后想想,打仗的事,获胜才是正道,使点手段,又有何妨?换成是我,或许也会出其不意。”顿了一顿又道:“并非我不忠于南唐,而是周军骁勇善战,南唐军实在无法比拟。当年我镇守瓦桥关的时候,亲眼所见,辽军彪悍勇猛,驰骋沙场,纵横天下,所向披靡。但是在我看来,比起周军,只怕尚有不及。”张永德不失时机的道:“将军只怕还不知道,这五千军马隶属于殿前军,而数万殿前军皆是赵匡胤一手训练出来的。”皇甫晖恍然大悟,道:“这就难怪了,赵匡胤有智有谋,神勇无双,经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士卒自是能以一敌百。”
柴荣道:“二位将军忠勇双全,朕求贤若渴,你们是否愿意拨乱反正,效忠于朕?”皇甫晖叹息一声,黯然道:“其实城破之日,我就该死了,只怕要辜负陛下的美意了。”姚凤道:“我与他同气连枝,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柴荣见他们不降,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你们既然不愿为朕出力,朕也不勉为其难。”转头道:“给他们一些钱财,送他们出去,谁也不许为难。”皇甫晖道:“多谢陛下成全。”张永德道:“二位将军请罢。”
柴荣问道:“进城之后,周军有没有烧杀抢掠,肆意妄为?”石守信道:“回陛下,进城之后,都虞候下了严令,禁止烧杀抢掠,不取民间一针一线,谁敢胡作非为,一概军法从事,任谁求情都没有用。都虞候命苗训写了许多安民告示,还亲自安抚滁州百姓。”柴荣点了点头,道:“回去告诫他,从前滁州的土地和人口是南唐的,朕管不着。现在既然夺取了滁州,人口皆是我大周子民了,不应再以南唐人视之。既是大周子民,皆要一视同仁。”石守信道:“请陛下放心,都虞候最痛恨趁火打劫的人,捉住一个就会严惩一个,绝不会轻饶。”
柴荣想起苗训此人,似乎有点耳熟,问道:“那个苗训是甚么人?朕似乎听过。”石守信道:“当年先帝前往河中平叛,都虞候投军之前,在柳叶镇结识了他。他性情有些古怪,向来沉默寡言,与别人都没有话说,只和都虞候无话不说。虽是道士,医术也十分精湛。但凡军中有谁头疼脑热的,只开一剂药,服下之后,立马就药到病除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包罗万象,而且医术高深,军中十分敬佩他。”他这么一说,柴荣想起来了,道:“原来是这个只出谋划策而不领取俸禄的道士。”石守信道:“是啊,他是世外高人,视钱财如粪土,都虞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请他出山的。”
柴荣道:“赵匡胤乃是武将,冲锋陷阵,驰骋沙场,不失勇武,只怕治理地方,却是勉为其难了。刘词临终之前,向朕推荐了赵普、楚昭辅、王仁瞻三人,说他们各具才干,尤其赵普此人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心思缜密,处事练达,是难得的人才。朕想他上马要管军,下马又要管民,只怕忙得晕头转向。因此想派遣这三人前往滁州,协助他治理地方。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稍后朕再委派他人担任滁州知州。朕还派遣翰林学士窦仪前往滁州清点府库,你们五人一同上路罢。”石守信领命说是。
正如柴荣所料,赵匡胤现在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要部署兵力守城,要操练军马,要防着滁州城里的残余南唐军偷袭,要安抚百姓,要抓捕盗贼,要诉讼官司。军民人等,里巷弄堂,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压到了他的身上。每天公务繁忙,吃饭喝水的时间道是挤出来的。一天能睡两人时辰就不错了,有时困极了,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睡个囫囵觉而已。他如今是滁州最大的官,责无旁贷,他不管谁管?
这天有人击鼓鸣冤,赵匡胤刚刚从城上巡视回来,既然有人击鼓,当下升堂问案。一名五旬男子走进正堂,赵匡胤问道:“堂下何人,为甚么要击鼓?”那男子道:“我家的牛不见了。”赵匡胤问道:“何时不见的?”那男子道:“就是昨天夜里不见的。”赵匡胤道:“你家的牛有甚么特征?”那男子回道:“一个脑袋四条腿。”赵匡胤大皱眉头,道:“这算甚么,天下的牛不都是一个脑袋四条腿吗?”他这么一说,那男子似乎想起了甚么,又道:“我记起来了,还有一对牛角,一条尾巴。”赵匡胤摇头道:“这也不算,比如牛身上有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记?”那男子想了一阵,摇头道:“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记。”赵匡胤道:“牛身上没有特别的印记,这却很难找了。”那男子愁眉苦脸道:“没有了牛,田地没法耕了,这可如何是好?”赵匡胤道:“城中每天都有士卒日夜巡视,甚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偷盗耕牛?”那男子道:“你说的是城里热闹的地方,我住在乡下,从来没有见过士卒巡视。”
赵匡胤心想拢共才五千军马,除去受伤阵亡的士卒,能随时调派的也就四千多人。既要分兵守城,又要日夜巡视,还要留一部分驻守军营,虽然精打细算,仍然捉襟见肘。倘若派遣军马去乡下巡视,没有一万军马,决计无法做到。偌大的滁州城,寻找一头耕牛不比大海捞针容易。可是那男子已经告到了公堂,总不能说找不到耕牛就打发他走了。不给个说法,说不过去,只得含糊其辞道:“你先回去,找到耕牛就叫你来认领。”那男子问道:“要是找不到呢?”他这一问倒把赵匡胤给问住了,怔在堂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王彦升有办法,瞪圆眼睛怒吼道:“叫你回去就回去,哪来那么多废话?”抬手一挥,道:“把他轰出去。”堂下的士卒不由分说,将那男子轰了出去。
赵匡胤这才回过神来,道:“人家来报案,怎么能轰出去呢?”王彦升气呼呼道:“自家的牛不好生看来,弄丢了却来报案,真是岂有此理?”赵匡胤道:“人家正是丢了牛才来报案的。”王彦升梗着脖子道:“反正滁州又不是大周的地界,那管丢不丢牛。”赵匡胤正色道:“你这是甚么话?咱们夺取了滁州,滁州就纳入大周的版图了。身为官员,那有不悉心治理地方的道理?似你这么一言不合就轰人走,以后谁还敢报案?百姓们知道了,还不在背后指责咱们是昏官?”王彦升辩解道:“咱们是武将,斩将搴旗,冲锋陷阵,才是本分。甚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实在是大材小用,拿着牛刀宰鸡。”赵匡胤深有感触,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热血满腔,杀伐果决,习惯了快刀斩乱麻。可是自从进了滁州城,军民一手抓,既要管军中的事,又要管民间的事。尤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桩桩一件件,无穷无尽,好生烦恼。可是不处置公务又不行,谁叫他现在是滁州最大的官。
他叹了口气,道:“但愿陛下能早点派遣文官来处置州务,这样咱们都能解脱了。”王彦升道:“谁说不是?”正说之间,外面传来吵嚷之声,但见一名妇人拽着一名男子走进公堂,那男子道:“大姐,已经到了公堂,我又逃不了,你再这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那妇人白了一眼,道:“你现在怕丑了是不是?刚才非礼我的时候怎么不怕出丑?”那男子道:“我没有非礼你,刚才是个误会,不信你问问大家。”原来他们一路拉拉扯扯,引的许多人在公堂外围观。赵匡胤道:“你们又是为了甚么告到公堂?”那妇人另一只手一指那男子,道:“他非礼我。”那男子皱眉道:“大姐,你说这话亏不亏心?”那妇人道:“你叫我甚么?你叫我大姐,我很老吗?”她三十来岁年纪,而那男子不过二十四五岁,叫声‘大姐’,也不为过。
赵匡胤见那妇人拽着那男子仍不放手,道:“你们先松手,有甚么案情仔细说来。”那妇人道:“刚才在街上,他非礼我。”赵匡胤问道:“有这样的事吗?”那男子道:“冤枉,实在是冤枉。刚才晚生走路匆忙了些,一不留神撞倒了这位大姐,可是她不依不饶,非要告我非礼,请上官给晚生做主。”那妇人道:“撞倒了我之后,你还搂搂抱抱,这不是非礼,又是甚么?”那男子道:“我这是扶你起来。”那妇人道:“不是,就是非礼。你瞧我如花似玉,早就眼馋我的美色,故意跟着我,然后撞倒我,大肆轻薄。”那男子摇头道:“非也,非也,并非大姐说的这样,实是无心之过。”那妇人道:“要不然怎么别人不撞我,偏偏你来撞我。”那男子有理说不清,不住的摇头叹息,叫苦不迭。那妇人‘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早就贪图我的美色了,我瞧你倒也顺眼,不如你娶了我。”一边说话,一边抛媚眼暗送秋波。不止那男子,堂上所有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男子摇头道:“我已经有了妻子,不能再娶别人。”那妇人道:“我守身如玉,放眼滁州,自认第二大美女,就没有人敢自称第一,娶了我,算是你祖上积德,撞上大运了。”那男子摇头道:“我没有那个福气,请大姐另择乘龙快婿罢。”那妇人一把将他拽住,道:“你若不同意,我便告你调戏良家妇女。”那男子道:“你总不能诬告我罢?”那妇人生着一张血盆大嘴,颧骨高耸,更奇的是下巴一个黄豆大的黑痣,上面几根寸许长的黑毛清晰可见。这付尊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实在不敢恭维。三更半夜走出去,不吓人一跳才怪。可是偏偏没有自知之明,竟然自诩如花似玉,着实可笑之极。反观那男子面色白净,相貌俊美,举止文雅,决计不会瞎了眼睛,非礼一个相貌丑陋的妇人。
赵匡胤明明看出来是那妇人无理取闹,诬告那男子,可是那男子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自是无从判案。他在战场上固然用兵如神,一往无前。然则到了公堂之上,一桩小小的案情,却力有不逮,一筹莫展。而王彦升竟然学得乖了,袖手旁观,再不仗剑怒吼咆哮,威慑公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