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后触景生百感
年岁前四州归大周
苗训随张琼来到京师,故人重逢,赵匡胤不胜欣喜,道:“苗先生,我左盼右盼,终于等到你了。”转头又对张琼道:“这一路之上,有没有尽心服侍先生?”张琼道:“怎么没有?我怕先生累着,他骑马,我走路。一路之上端茶倒水,比服侍亲爹还孝顺。”赵匡胤知道他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不会说假话,不过这‘孝顺’二字,用的不太恰当。苗训不禁莞尔,道:“你知道我做惯了闲云野鹤,受不得约束,原本没有打算来京师,可是被他逼得无处藏身,万般无奈才来了京师。”赵匡胤问道:“你对先生无礼了?”张琼受了冤枉,急道:“冤枉,天大的冤枉。”苗训道:“倒也没有无礼,不过像我的影子一般,除了睡觉,无时不刻不紧紧跟着我,生怕我丢了似的。”赵匡胤哈哈一笑,道:“他是个粗人,倘有失礼之处,先生莫怪。”又对张琼道:“去酒楼定一桌上等宴席,为先生接风洗尘,请石守信、韩令坤他们准时赴宴。”
张琼还没有答应,苗训却连连摆手,道:“我素喜清净,不喜欢热闹,酒席就免了。”顿了一顿,又道:“我肯来京师,不是为入仕做官,而是为了在你为难的时候出谋划策,点拨一二。我虽然来了,可是还是要与你约法三章。”赵匡胤道:“先生请讲。”苗训道:“第一,我不做官。第二,给我找个清净的地方住下。第三,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必专人服侍。”这些都不是难事,赵匡胤满口答应,道:“城外有座定力院,阿爹每次随军出战,阿娘都会入院进香祈祷,盼望阿爹平安归来。有好些次,我都跟着阿娘进寺,一来二去,跟定力院僧侣混的熟了。先生且先住在那里,若是住不惯,我再觅幽静去处。”
二人来到定力院,赵匡胤说明来意,并奉上几贯香油钱,主持欣然应允,并知会知客僧带领他们来到后院。后院里古柏森森,香烟缭缭,曲径通幽,深院岑寂。走进厢房,两人对面而坐。赵匡胤道:“原本我该亲自登门请先生,可是军务繁忙,一直抽不出时间,因此差张琼替我走一趟。他是个粗鲁之人,若是怠慢了先生,我代他向你赔罪。”苗训摆手道:“他一直客客气气,没有怠慢之处。”顿了一顿,又道:“我这次出山,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为的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出谋划策而已。”赵匡胤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先生高义,我当真无以为报。”苗训笑道:“这或许就是缘分罢,既是有缘,我自不会违背天意,说说投军之后的事罢。”赵匡胤当下将投军之后诸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苗训始终静静谛听,待赵匡胤说完,方道:“你在天子面前断言收复四州之战必胜,而且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相保,是否武断了。万一前线打了败仗,当真要一死以谢天下吗?”赵匡胤道:“天子命我巡视前线,我仔细勘察地形,战况虽然错综复杂,但是并非无迹可寻,因此我敢断言,一定能够收复四州。不是我夸海口,倘若是我自己领兵出战,一定能够大败蜀军。”苗训问道:“你为甚么不毛遂自荐?”赵匡胤笑了一下,道:“我官职低微,又从来没有领兵出战,就算毛遂自荐,天子也必定顾虑重重,不会准允。”苗训点了点头,道:“你既自信,却又不莽撞,而且还有自知之明,这很难能可贵。照你说来,当今天子胸怀天下,立志削平四海,将来有很多仗要打,不必急于一时。急功近利,邀功心切,乃是人臣之大忌。一步一个脚印,方能走的更稳更长久。”赵匡胤道:“其实我也想毛遂自荐,正是如先生一般的想法,因此才没开口。”两人惺惺相惜,许多想法极其相似,纵论天下大事,不知时光之过。
这天柴荣查阅犯人案卷的时候,孙延希道:“陛下,柴茂、柴华、柴贵在殿外等候召见。”柴荣道:“让他们进来。”孙延希应声说是,传三人入殿觐见。三人进殿,行礼道:“见过陛下。”柴荣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元舅和舅娘安好?”柴守礼共有三位夫人,柴荣说的‘舅娘’,指的自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郭威即位不久,授柴守礼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御史大夫等职。柴荣即位之后,又授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光禄卿等职。其实这些都是没有实权的虚职,领份俸禄罢了。柴守礼虽是柴荣的亲生父亲,但是柴荣以郭威养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父子见面,究竟是子拜父,还是父拜子?无论怎样,都于礼不合。为了避免尴尬,即位之后,就不在与柴守礼相见了。
柴茂回道:“元舅和舅娘都好,只是思念陛下。”柴容不能与柴守礼相见,有自己的苦衷,当下叹道:“不说这些了。”顿了一顿,又道:“你们平日里都做些甚么?”柴茂道:“没有做甚么大事,而且无事可做。”柴荣问道:“依你所言,就是整日东游西荡,吃喝玩乐吗?”三人面面相觑,实情如此,无法反驳辩解。柴荣又道:“你们知道甚么是纨绔子弟吗?你们这样就是。再这么下去,都成废人了。你们先住在朕从前的府邸里,每天用功读书。读过甚么书,有甚么心得,朕会仔细盘问的,退下罢。”柴茂三人临两之前都以为柴荣会授以高官厚爵,大加重用,无不满怀欣喜。殊不知见面之后,他始终神情冷漠,不仅如此,还斥责自己三人是纨绔子弟,没有一丝兄弟手足的情分。三人大失所望,心情失落到了极处,一言不发的悻悻而去。其实柴荣这般行事,自有良苦用心。他不是任人唯亲之人,召他们三人来京师,是要他们凭自己的真本事谋取官职,而不是以皇亲国戚的身份不劳而获。否则随便授以甚么虚职,天下人也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孙延希道:“陛下就这样打发他们走了,只怕不好罢?”柴荣叹了口气,道:“朕这么做,是在查探他们,看看他们有何等过人之处,然后再量体裁衣,除授官职。”孙延希终于恍然大悟,连连称善。柴荣又道:“派遣两名太监跟着他们,不是去服侍他们的,而是暗中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果他们有出格的地方,立刻告诉朕。”孙延希答应一声,又问道:“那么他们的衣食住行呢?”柴荣道:“朕不安排人服侍他们,就是要他们自食其力,自己挑水,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裳。”孙延希道:“小人明白了。”心中寻思,柴荣似乎并不待见自己的兄弟们,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没有半点油水可捞,说不定还会因此获罪。派遣出去的人,理所当然,不是自己的对头就是与自己素来貌合神离之人。德太妃活着的时候,王继恩神气活现,大有呼风唤雨之势,嫉妒的咬牙切齿。德太妃薨逝之后,他没有了靠山,顿时成了孤魂野鬼。孙延希使出浑身解数欺压凌辱,硬生生把他贬成了刷马桶的杂役太监。他睚眦必报,时不时的鸡蛋里面挑骨头,动则斥责鞭笞,及尽羞辱在能事。有这种倒霉透顶的差事,第一个就想到了王继恩。
王继恩正在刷马桶的时候,一名小太监走来,道:“王副都知叫你过去。”王继恩闻得此言,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孙延希又要找甚么借口折磨自己?心中虽然这般寻思,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跟着那小太监走到院外。他虽然对孙延希恨之入骨,但是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了深藏不露,不敢表露出来丝毫不满,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道:“小人给副都知行礼。”听到‘副都知’的时候,孙延希心中一阵刺痛。柴荣还是镇宁军节度使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左副都知了。现在柴荣的皇位坚如磐石稳如泰山,自己的官职还是没有变化。照这样下去,只怕有生之年,也坐不上入内内侍省都知的位置。他干笑几声,道:“陛下的三位表兄弟来了京师,住在陛下从前的府邸里,陛下吩咐我遣人监视,我第一个便想到了你。出去之后,没有约束,比在这里刷马桶何止强百倍千倍。”柴荣说的是‘查探’,到了他的嘴里竟然成了‘监视’。
王继恩知道他不会如此好心,问道:“不是小人多嘴,既然是陛下的表兄弟,陛下为何要监视他们?”孙延希脸色一沉,厉声道:“陛下的事,也是你这狗奴才能打听的?你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王继恩年纪虽小,但是深知皇宫里的种种忌禁,忙道:“小人不该多嘴。”孙延希道:“陛下吩咐,你只是监视他们,而不是服侍他们,无论洗衣还是做饭,都要让他们亲力亲为,有事立刻回来禀告。”王继恩明知道这是他挖的坑,可是又不能不跳,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孙延希道:“去罢。”王继恩当下领命而去。孙延希道:“牛儿,你也去。王继恩盯着陛下的堂兄,你就盯着他。无论甚么事,都让他做主,你要装聋作哑,有事速速回来禀告。”心想柴荣虽然对待柴茂三人神情冷淡,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毕竟血浓于水,是打断骨头连筋的兄弟。一旦他们出了岔子,柴荣龙颜大怒,王继恩在劫难逃。要王继恩去监视柴茂三人,乃是借刀杀人的毒计。牛儿会意,于是随了王继恩一同出宫。
柴荣查阅犯人案卷,绝非走马观花,每遇疑点,都要仔细核查。当看到一名叫马遇的汝州犯人案卷时,觉得前后矛盾,疑点重重,于是下诏亲自审问马遇。汝州知州不敢怠慢,立刻亲自押解马遇来到京师。孙延希领了汝州知州和马遇走进别殿。汝州知州先喝斥马遇跪下,接着自己也跪下行礼,道:“臣拜见陛下。”柴荣道:“平身罢。”汝州知州告谢站起,眼见马遇也要站起,厉声道:“皇上要问你话,跪好。”马遇原本已经膝盖离开了地面,听到喝叱,浑身一阵激灵,又跪了下去。柴荣道:“下面之人可是马遇?”马遇恍若未闻,并不回答。汝州知州道:“陛下任问你话,一五一十回答。”马遇低垂着脑袋,道:“草民正是马遇。”柴荣道:“抬起来头来,朕要问你话。”马遇却不抬头,而是看了看汝州知州。汝州知州沉声道:“陛下要你抬头,你就抬头。”马遇这才抬起来头来。
柴荣见他蓬头垢面,脸面呆滞,眼神暗淡无光,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马遇摇头道:“不知道。”柴荣道:“我是天子,看了你的案卷,觉得疑点很多,因此亲自审问,你的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马遇摇头道:“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汝州知州道:“陛下,马氏一家恶贯满盈,此案铁案如山,臣觉得不必再审问了。”柴荣道:“在朕面前你不要有甚么顾虑,若是冤案,朕一定会给你做主。”马遇脸上肌肉扯动,问道:“你当真能为我申冤吗?”柴荣颔首道:“朕说话算数。”
马遇呆了一会,倏然之间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汝州怒道:“天下驾前,不得放肆。”柴荣做了个手势,示意噤声。马遇哭道:“是他害死了我阿爹和阿弟,请陛下为草民做主。”汝州知州神情大变,怒道:“你胡说,本官按律办案,可没有草菅人命,你休要血口喷人。”柴荣道:“让他说下去。”马遇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更咽道:“临来之前,他要人把我毒打一顿,又威胁我,说是如果我乱说话,就杀了我,还要杀我全家。”汝州知州气急败坏道:“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又对柴荣道:“陛下,这个刁民颠倒黑白,请陛下治罪。”柴荣见他一再插嘴,打断自己问话,道:“朕在问他,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他神情峻肃,不怒自威,汝州知州连忙垂下头去。
柴荣又道:“你说他们严刑拷打,可有证据?”马遇当下脱下上衣,只见上身鞭痕累累,有的地方还在滴血。柴荣问道:“他给折磨的不成人样,究竟是怎么回事?”汝州知州道:“回禀陛下,此人性情凶恶,来的路上几次三番想要逃走,每次都给抓住,为了让他老实,长点记性,免不要受些重刑。”马遇道:“他说谎,来的时候,他们给我戴上脚镣枷锁,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了。”接着讲述汝州知州害死父亲和弟弟之事。汝州知州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马遇说完,打断他的话,道:“陛下,他奸诈之极,说的都是假话,请陛下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柴荣道:“朕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也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又对孙延希道:“传王朴来见朕。”孙延希答应一声,急忙差人传召王朴。
王朴来到别殿,柴荣把案卷给他,道:“你看看案卷。”王朴仔细阅读,他心思缜密,一下子就看出了疑点,正色道:“陛下,此案前后矛盾,必有冤情。”柴荣道:“他们就是汝州知州和马遇,朕已经问过了,两人各执一词。朕不能去汝州,你去汝州查明案情。”王朴道:“查明此案并非难事,就怕官府中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甚么都问不出来。陛下让臣重新审理此案,臣有一请。”柴荣问道:“甚么请求?”王朴道:“案情没有没有查清之前,他们二人皆有嫌疑。臣请严加看管汝州知州,不许他见外人,这样就不能往外传递消息了。”柴荣颔首道:“朕既然要你重新审理此案,怎么办你自己做主。”王朴见他放权,再无疑虑,道:“来人。”一名禁卫走了进来,王朴又道:“将汝州知州带往驿站,严加看管,不许他与任何人等见面说话。将人犯押往开封府监牢,本官还要亲自审问。”那禁卫道:“走罢。”汝州知州心中发虚,道:“陛下,臣秉公断案,冤枉啊。”柴荣正色道:“是否冤枉,现在言之过早,待查明案情,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下去罢。”
王朴性情火烈,从不拖拖拉拉,当天重新在开封府提审了马遇,并详细记录在案。接着来到驿站,眼见厢房外站着两名配刀禁卫,走了过去,问道:“有没有接近汝州知州?”一名禁卫指着对面四名差役道:“他们想靠近这里,给咱们驱离了。”王朴转过身去,招了招手,那四名差役点头哈腰走了过来。王朴问道:“你们都是汝州的差役?”一名差役答道:“正是,正是,咱们和知州一起押解人犯来的,请问知州怎么给关起来了?”王朴道:“此案疑点重重,陛下下诏重审,因此严加看管知州。你们的差事完了,都回汝州去罢。”四名差役口里虽然答应,但是却不移步。王朴重重‘哼’了一声,道:“这是陛下钦点的要案,你们想违抗圣命吗?若再逗留,本官治你等欺君罔上之罪。”天底下再没有比欺君更大的罪名了,四名差役不敢逗留,匆匆离去。王朴道:“陛下下诏重审此案,此人乃是关键,不许任何人等接近。”两名禁卫齐声答是。
王朴推门而入,汝州知州正自心急火燎,来回踱步,当下拱手为礼,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王朴淡淡道:“本官王朴,现任权知开封府事。”汝州知州又行一礼,道:“原来是王府尹,失敬失敬。”王朴拿出证词,问道:“本官又重审了马遇一遍,这是证词,你要不要看看?”汝州知州笑道:“王府尹若是觉得方便,请给下官看看。”王朴道:“没有甚么不方便的。”说着将证词放到了桌上。汝州一边看一边骂骂咧咧,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王朴问道:“这是马遇的证词,你有甚么辩解?”
汝州知州神情愤慨,道:“一派胡言,简直就是颠倒黑白。他马遇为了活命,不惜栽赃陷害,简直丧心病狂之极,诬告,这就是诬告。”顿了一顿,又道:“请王府尹禀告陛下,下官是冤枉的。”他深谙官场里的门道和手法,心想王朴拿着证词来找自己,除了想捞点好处,还有甚么用意?当下信誓旦旦道:“请王府尹告诉陛下,下官公正廉洁,这是马遇在诬告下官。此番来得匆忙,容当后谢,若是食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摸出两块金锭,又道:“下官眼下只有这点金子,请王府尹收下,日后必当重谢。”生怕王朴不信,又道:“初次见面,王府尹若是信不过下官,下官现在就写张欠条。数目多少,王府尹尽管开口,五千贯够不够?”王朴艴然作色,沉声道:“你敢贿赂本官?”汝州知州以为王朴嫌少,故意装腔作势,装成正人君子,当下伸出一个手指头,道:“一万贯,一万贯。”盛怒之下,王朴一拍桌子,道:“你太小瞧本官了,莫说一万贯,就是百万贯千万贯,本官也不会动心。”言罢拂袖而去。
柴茂三人来到柴荣从前的府邸,柴荣十三四岁起就往返于洛阳和江陵之间贩卖茶叶等物,深知处世之艰辛,生平节俭惯了。即位之后,遣散了众人,只留下一名仆人打扫府邸。柴茂三人信步而行,王继恩和牛儿亦步亦趋,紧随其后。柴华道:“这里陈设简单,最多只是些花草树木,远远比不上咱们在洛阳的府邸。”柴贵应声附和,道:“从前三哥就住在这种地方,说出去只怕没有人会相信。”柴茂转头问道:“你们是三弟派来服侍咱们的吗?”王继恩和牛儿对望一眼,王继恩指望牛儿回话,牛儿一样的心思,也指望他回话。柴华怒道:“问你们的话呢,耳朵聋了吗?”王继恩见牛儿不答,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正是陛下派遣咱们服侍三位皇亲的。”柴茂道:“我浑身是汗,去烧些热水,服侍我洗澡。”王继恩闻得此言,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柴茂脸色一沉,道:“这件事很为难,还是皇宫里的规矩大疑惑你们身份尊贵,不能服侍咱们?”王继恩急忙欠身道:“陛下吩咐,三位皇亲住在这里,无论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动手,没有人服侍。”柴茂三人面面相觑,半天都回过神来。柴贵道:“你再说一遍。”王继恩见他面露不悦之色,腰弯的更低,道:“陛下吩咐,三位皇亲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没有下人服侍。”柴贵怒极而笑,道:“好啊,咱们在洛阳有人服侍,来到了开封,反倒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了。你们是甚么东西,还要咱们做饭给你们吃,给你们洗衣服吗?滚,立刻滚得远远。”王继恩跪下道:“陛下分派咱们二人陪伴三位皇亲,没有陛下之命,咱们万万不敢擅离职守。”牛儿见苗头不对,也跟着跪下。
柴贵道:“二哥,原来三哥召咱们来京师,就是要咱们自己洗衣做饭来了。我要跟他评评理,哪有这样对待自家兄弟的道理。”柴华也跟着起哄,道:“看来这开封是呆不下去了,我要回洛阳。”王继恩大惊失色,自己受了指派,监视三人。万一三人一怒之下返回洛阳,人都跟丢了,孙延希随便捏造一个罪名,就能置自己于死地,忙道:“三位皇亲不可造次,小人虽然年纪小,可是知道陛下的话没有人能够违抗。三位是陛下的至亲,陛下这么做,一定大有深意,不然何必要三位来京师?”费尽口舌,终于劝了他们留下。柴茂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然能说会道。”王继恩道:“小人说的都是实情,其实三位皇亲也明白。”他知道牛儿是孙延希的人,孙延希如此安排,绝没有甚么好心,当下道:“牛儿,去看看三位皇亲的房间腾出来没有?”牛儿应声而去。
王继恩支走牛儿之后,小声道:“不瞒三位皇亲,牛儿是来监视你们的。”柴茂三人又惊又怒。柴华走上前去,怒目而视,咬牙道:“你说他是陛下派来监视咱们的?”王继恩道:“三位是陛下的至亲,陛下怎么会派人暗中监视你们,而是另有其人。”柴华大声道:“快说,那人是谁?”王继恩道:“乃是入内内侍省左副都知孙延希。”柴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问道:“他好大的胆子,为甚么要监视咱们?”王继恩摇头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柴贵嚷道:“走,去问问陛下,孙延希那厮怎么就敢派人监视咱们。”王继恩忙道:“不可,不可。一来这只是小人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二来孙延希深受陛下宠信,急切之间未必能扳倒他。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慢慢的来。小人所言,三位记在心里就是了,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位只要在京师里站稳了脚跟,还愁没有报仇的机会吗?”他在皇宫里当差已经三四年了,见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孙延希处心积虑暗算他,只教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因此急中生智,想出了这么个借刀杀人之计。
王朴一行来到汝州,虽是钦差,但是一路上轻装简从,并未惊动地方。住进驿站之后,就没有了动静。原来他们乔装打扮,一直在明察暗访。连日明察暗访,查到了许多蛛丝马迹,犹是断定,这是一桩冤案。
这日王朴来到汝州官署正堂,击鼓升堂,众衙役陆续来到堂下。王朴道:“马遇一案,漏洞百出,许多地方难以自圆其说。陛下怀疑此案另有内情,命本官重新审理。陆彪、莫石,你们二人可知罪?”陆彪先是一楞,接着笑道:“钦差说甚么,咱们不明白。”莫石道:“是啊,咱们安守本分,认罪之说,从何说起?”王朴冷笑一声,道:“本官没有查明内情,也不会这样说话。本官来到汝州已经有五天了,这五天来,一刻也没有闲着,而是在明察暗访。马遇的父亲和弟弟死的蹊跷,你们不会不知道罢?”陆彪道:“他们因病死在监牢里,仵作验明正身,可以作证。”
王朴道:“传仵作。”过了一阵,仵作走进正堂,向王朴行了一礼。王朴问道:“马遇的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仵作回道:“他们在狱中受刑而死。”陆彪急道:“当日你验明正身,他们是发病而亡,现在怎么却说是受刑而死?”莫石道:“是啊,你是仵作,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胡说八道?”仵作沉默一阵,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发病而亡的说法,是你们逼我这么写的。他们在监牢之中受了重刑,五脏六腑受损,全身淤青,七窍流血,我其实另留了一份案底。”王朴道:“呈上来给本官看看。”仵作当下呈上案底,王朴仔细看了一遍,道:“你们以为逼迫仵作做假,就能做的天衣无缝了吗?殊不知天日昭昭,公道自在人心,仵作良心并未泯灭,留存了案底。铁证如山,你们还不招供吗?”马遇的父亲和弟弟死的不明不白,关键所在就是仵作的证词。他几次登门,陈说厉害,晓以大义。好在仵作心存天良,私下保留了真实的案底,不仅交了出来,而且答应作证。
陆彪摇头道:“他们就是病死的,咱们没有罪,不会认罪的。”王朴道:“告诉你们罢,汝州知州已经认罪了,而且供出了你们正是此案的帮凶。你们不仔细思量思量,此案若无冤情,朝廷会兴师动众,派遣本官来此彻查此案吗?此案惊动了天子,你们再不认罪,就是罪犯欺君,罪上加罪。”其实汝州知州在开封好端端的,只是被严加看管起来,没有自由而已。正因为如此,内外消息隔绝。别人不知道他在做甚么,他也不知道外界的动静。王朴这般说法,正是攻心为上。
陆彪和莫石听闻此言,心中七上八下,已然动摇。王朴怒道:“再不说实话,本官就动刑了。”莫石不堪重负,‘扑通’一下跪下,道:“钦差饶命,我都招了,是知州逼迫咱们这么做的。”陆彪见他招供,知道也也瞒不住了,也跪下道:“钦差明鉴,咱们若不听知州的话,没有好下场。”王朴道:“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说来。”陆彪和莫石各自招供之后签字画押,王朴道:“上枷,押往开封。”
回到开封之后,王朴立刻升堂提审汝州知州。他虽然矢口否认,但是铁证如山,几次交锋,终于认罪。结案之后,王朴进宫回禀案情,道:“回禀陛下,马遇之案已经水落石出,马遇已经无罪释放了,汝州知州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依律当斩。”柴荣颔首道:“他当然当斩了,倘若每个地方官都像他这么欺凌百姓,大周的天下岂不乱了?朕还要把此案发往各地,让各地方官都看看做贪官恶官的下场,让他们引以为戒。”
凤州之战正如赵匡胤预想的那样,九月时节,王景下令出击。周军如神兵天将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黄花谷,并设下埋伏,等待蜀军入彀。与此同时,翻越虎淼梁,穿过草滩沟,迂回到唐仓镇。黄花谷一战,蜀军一败涂地,伤亡惨重,也成了攻伐后蜀的分水岭。一扫此前进退维谷的局面,一步步向前推进。蜀军在黄花谷大败,后蜀将士大为震惊,犹是军心不稳。驻守马岭寨、白涧的蜀军听说前线失利,纷纷奔退。蜀将李廷珪、高彦俦也远撤青泥岭。秦州守将韩继勋更以秦州孤立无援为名,弃城逃回成都,留下观察判官赵玭守城。赵玭原是后晋是的旧将,眼见周军武勇骁锐,莫敢撄其锋锐,于是举城投降。
收复四州之战,大局已定。十月五日,百官向柴荣道贺。柴荣却没有沉浸在捷报频传的喜悦之中,思绪早已到了烟水氤氲、草木葱茏的江南。李谷道:“收复四州之战,峰回路转,全是陛下运筹帷幄,因而决胜千里。”柴荣一笑置之,道:“朕又不是神人,哪有决胜千里的本事。乃是王景、向训诸将精通兵法,将士们不畏艰辛、舍身报国之故。为激励士气之计,着赏王景、向训玉带各一条,副将以下各赏钱五贯,兵卒各赏钱一贯。”他自己俭朴之极,一件衣服穿了又洗,洗了又穿,可是对待有功之臣,赏赐毫不吝啬。群臣交口称善之际,王溥道:“陛下体恤将士们,不吝赏赐,士气必定高涨,收复四州,指日可待。”接着话锋一转,含笑道:“不过臣觉得陛下还忘了一个人。”柴荣问道:“朕忘记了谁?”王溥一字一顿道:“此人正是殿前都虞候赵匡胤,陛下命其巡视前线,固然识人善用。他回来之后不但实话实说,而且坚持己见,不但赤忱忠心,而且有勇又谋,陛下以为当不当赏?”
他不提起赵匡胤,群臣还真没有想起来这么个小人物。当日赵匡胤当着柴荣和众大臣的面,献上进兵方略。一个小小的殿前都虞候,既不是坐镇一方的诸侯,又没有统领大军出战过,只是到前线走了一圈,回来就口吐狂言。众人见他夸夸其谈,都觉得他疯了。柴荣还是相信了他,决意不收复四州绝不罢兵。可是战局却正如他所设想的那样,攻城拔寨,有条不紊,一步步向前推进,甚至时间都相差无几。他不在战场,却胜在战场,似乎主将是他一样。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啧啧称奇,有人评头论足,有人说赵匡胤精通兵法,有人却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而已。
柴荣道:“赵匡胤有功,理当赏赐,和王景、向训一样,赏玉带一条。”王溥道:“臣观其智勇双全,忠君报国,乃是不可多得的帅才,恳请陛下重用。”赵匡胤异于寻常五大三粗的赳赳武将,不但极具智慧,兼且心思缜密,深知要平步青云,不但要牢牢抓住张永德这个大靠山,还要广结善缘,广交朋友,结交朝中大臣,私下里早已和王溥来往十分密切了。范质见他举荐赵匡胤,当下反驳道:“赵匡胤纵然有功,也比不过王景、向训这些披坚执锐的大将,陛下赏赐玉带,已经足够了。”王溥见柴荣不置可否,似乎与范质一般的想法,心中好生失望。其实征伐南唐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柴荣之所以不重用赵匡胤,乃是其太年轻的缘故。年纪轻轻就委以重任,万一心生二念,只怕以后难以掌控。其实还有一层爱护的意思,升的太快,容易遭人嫉妒。此乃帝王心术,存乎于心,秘而不宣。
柴荣道:“我国与蜀国交战之际,蜀国遣使南唐,请求出兵,共同攻打我国,李璟欣然应允,实乃罪大恶极,中书省立刻草拟诏书,声讨其罪。”范质、李谷、王溥三人应声说是。柴荣又道:“朕下诏整军练卒,忽忽已过数月,也不知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练的怎么样了,朕明日要检阅二军,群臣都和朕一起去。”群臣当下异口同声答应。
柴荣明天要检阅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的消息迅速从皇宫传到二军,李重进和张永德立即准备迎驾事宜。只是李重进得知柴荣要先检阅殿前司军,似乎更加倚重殿前军,免不了忿忿不平。
次日车驾出宫,百官随行,扈从如云。来到殿前司军营,张永德率领诸将,早已在营门前等候,恭请柴荣入营。柴荣当下下了车驾,张永德道:“陛下不必下车驾。”柴荣微笑道:“军营是有规矩有军制的地方,那怕是天子,到了军营也要守军营里的规矩。”群臣纷纷下马,跟随柴荣走进军营。
校场上首一座高台,高约六尺。走近高台,张永德道:“请陛下登台。”柴荣独自登上高台,对面万名擐甲执兵的士卒早已集结等待。他们俱都手持长枪,挺身肃立,看上去精神抖擞。赵匡胤手持令旗,走到高台下,行礼道:“请陛下先检阅控鹤军。”柴荣点了点头。赵匡胤转过身去,高擎令旗,鼓声响起。他挥舞令旗,控鹤军在令旗指挥之下使出枪法。万名士卒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排山倒海。不但百官们交口称赞,柴荣也是频频点头,甚是满意。接着铁骑军、大剑直、御马直、天武军、散员、内殿直诸军轮番操演。剑法、刀法、枪法、箭法,精彩纷呈,教人目不暇接。检阅完毕,柴荣勉励一番之后,移驾侍卫司。李重进和张永德一直互相暗中较劲,都想压过对方,侍卫亲军的操演一样的声势浩大,气势如虹。
柴茂三人都不是读书的料,迫于柴荣之命,每天装模作样的读书感悟。事出无奈,往往是读了后面忘了前面,至于感悟,却是浑浑噩噩,说不出所以然来。柴荣虽然远在深宫,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皆了若指掌,深知他们资质平庸,难堪大任,只得授于闲散官职,领份俸禄而已。柴茂比起柴华和柴贵,稍微老成持重一些,于是授以武德副使之职,道:“武德司负有监察百官,防范于未然之责,你先从副使做起。”柴茂应声说是,又道:“监察百官是不是无论听到甚么看到甚么都能向陛下禀告?”柴荣沉吟片刻,道:“前朝李业曾任武德使,他是刘承祐的亲舅舅,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置律法于不顾。甚至在皇宫里埋伏武士,屠杀大臣,群臣畏之如虎。你一定要记住,监察百官,要的是真凭实据,绝不能捕风捉影,望文生义。”柴茂似懂非懂,应声答是。
授予柴茂三人官职之后,柴荣又召见韩令坤和李继勋,道:“韩令坤。”韩令坤躬身道:“臣在。”柴荣道:“你从军多年,战功显著,高平之战又立新功。”韩令坤道:“臣年轻时就立志从军报国,虽然有些战功,但是不值一提。”柴荣又道:“李继勋,你在先帝任天雄军节度使的时候从军,虽然从军的时间没有韩令坤长,但是勇猛无敌,立下的功劳也不少,朕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中。”李继勋道:“先帝不以粗鲁,屡次拔擢,臣虽粉身碎骨,却无以为报。”柴荣道:“朕不要你们粉身碎骨,朕要你们屡战屡胜。”转头对孙延希道:“宣读诏书。”孙延希当下展开诏书,念道:“自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韩令坤、李继勋屡立战功,威震敌胆,可堪旌表。着授韩令坤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领定武军节度使。着授李继勋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领昭武军节度使。”韩令坤和李继勋同时获授节钺,自是大喜过望,当即跪下谢恩。柴荣道:“朕立志削平天下,国家用人之际,望你们再接再厉。”二人异口同声道:“臣一定不辜负陛下信任。”
二人同时开府建牙,亲戚朋友纷纷登门道喜,自有一番热闹。这天韩令坤和李继勋商量一番,决定一同回请赵匡胤、高怀德等一干兄弟。当人众人齐聚酒楼,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十分热闹。石守信开玩笑道:“二位如今都是节度使了,日后不要忘了咱们这些患难兄弟,一旦有了机会,还要多多提携。”他在殿前司任职,他们却是侍卫司的武将,互不统属,这本是句亲近之人开玩笑的话。李继勋却一本正经道:“你想咱们提携,容易之极,到侍卫司来就行了。”石守信闻得此言,笑容凝结,气氛顿时十分尴尬。还是赵匡胤见机极快,举起酒杯,道:“为祝贺二位开府建牙,咱们一同满饮此杯。”韩令坤也觉得李继勋的话说得过了,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笑道:“多谢兄弟们,我先干为敬。”
酒席过后,众人各自散去。石守信与赵匡胤并肩而行,适才李继勋席间一句话,他仍然无法释怀,道:“老大变了,变得目中无人了,变得不当咱们是兄弟了。”赵匡胤虽然亦有同感,却没有火上浇油,而是劝道:“大家乃是结拜兄弟,不要因为一句开玩笑的话伤了和气,他说的酒话而已,不要当真。”石守信苦笑一声,自嘲道:“他从军比咱们晚,可是升迁却是最快,如今开府建牙了,当然瞧不上咱们这些患难之交了。”赵匡胤道:“你说这话,言之过早了,早晚有一天,咱们也能像他一样,开府建牙,成为节度使。”韩令坤和李继勋一起开府建牙,赵匡胤虽然替他们高兴,其实心中还有一丝失落,端的百感交集。不论才干或者智谋,自负不在他们二人之下,可是他们官运亨通,如今都是节度使了,自己还是小小的殿前都虞候,距离越来越大。他性情刚毅,绝不愿屈居人下,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像他们一样,成为节镇一方的节度使。
周军步步紧逼,而蜀军节节败退,战事每况日下,再这样下去,将有亡国之虞。孟昶只得派遣李昊面见柴荣,并呈上国书,打算修好。国书开头第一句写的是:大蜀皇帝致信大周皇帝。柴荣看到这里,就不再看下去了,朗声道:“回去告诉孟昶,天下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朕。这封信不合礼节,朕不用看了,更不会写回信,退下。”李昊刚要分辨,就被禁卫轰出了大殿。孟昶更加惊恐难安,于是在剑门、白帝城等地囤积重兵,大量铸造铁钱。并且强行从民间征收铁器,民间苦不堪言,犹是怨声载道。
十一月,王景亲率大军团团包围了凤州,并派遣韩通分兵固镇,阻断后蜀援军。十二月三十日,周军势如破竹,攻克凤州,活捉了后蜀威武军节度使王环及都监赵延溥等五千余人,赵延溥绝食而亡。时至今日,蜀军一败涂地,弃城丢地,秦州成阶四州全部归属大周。为了安抚四州民心,柴荣下诏,除了二税必须征收之外,废止后蜀所有租税徭役。还下令赦免所有俘虏的蜀军,是去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正当后蜀举国惶恐不安之际,周军却停止了进攻。当初柴荣拟定的国策是‘先易后难,先南后北’,开疆拓土的第一战乃是攻打南唐,既然收复了四州,稳固了西陲,将蜀军堵在了秦岭之外,解除了南北受敌的困境。于是立即罢兵,转而挥师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