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粮草无奈退三军
久揆别龙凤喜团圆
难得休战一天,多半兵士睡着懒觉。赵匡胤起了个早,把又脏又臭的军服过了个水,算是洗了一遍,搭在竹篙上晾晒。他在高平之战立功,已然升任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统领殿前诸班。这时赵弘殷拎着个小麻袋走来,赵匡胤放下手里的活,道:“阿爹有事吗?”赵弘殷笑了一下,反问道:“没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这几天受了伤没有?”赵匡胤道:“受一点皮肉轻伤,算不了甚么。”赵弘殷隶属侍卫亲军司,而赵匡胤隶属殿前都指挥使司,互不统属,虽然近在咫尺,但是战事激烈,无暇相见,好些天都没有见过面了,因此不知彼此近况。
赵弘殷皱了皱眉头,道:“就知道你会受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语气颇有些埋怨,但是舐犊之情,流露无遗。赵匡胤伸了伸腿脚,笑道:“不过一点擦破皮的轻伤,阿爹不用担心。儿也不小了,有分寸的。再说两军交战,刀枪无眼,那有不受伤的?”赵弘殷道:“就是怕你没有分寸,怕你脑袋一热,甚么都不顾不管,不要命的杀敌,因此来嘱咐你。”眼见左右都是人,又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有没有安静的地方?”赵匡胤指了指旁边的一座小帐篷,道:“这就是儿的帐篷。”赵弘殷道:“进去说话。”
走进帐篷,地上铺着一张毛毡,旁边放着军服和佩刀弓箭。这几天忙着攻打太原城,没有时间收拾,显得乱糟糟的。他如今是从四品的武官,才有自己单独的帐篷,以供休息睡觉。帐篷虽然不大,仅能容纳一人睡觉,也简陋了些。但是比起寻常兵士,几十个人挤在一座大帐篷里,好到天上去了。
赵弘殷先坐到毛毡上,拍了拍地上,道:“坐罢。”赵匡胤坐下,笑道:“阿爹想和儿说甚么?”赵弘殷道:“我儿一战成名,受到陛下器重,终于得偿所愿,升了官了,看上去是运气极好,实则是厚积薄发,很不容易。”有感而发,一瞬之间觉得儿子终于长大了。赵匡胤道:“常言道‘虎父无犬子’,阿爹能征善战,儿自然也不会差。”顿了一顿,又道:“韩令坤和李继勋也都升了官,深受陛下重用。陛下唯才是举,如今用人之际,儿一身的本事,一定不会止步于此。”他意气风发,满腔自信,意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身为父亲的赵弘殷本该深感欣慰,勉励鼓舞。但是闻得此言,神情竟然变得凝重,道:“我儿立功心切,固然志向远大。但是比起立功,性命更加要紧。命都没有了,拿甚么去立功?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为了自己为了妻儿,做甚么事都要小心翼翼,不要逞一时气血之勇。”
赵匡胤默然,在他心中,父亲一直官运不佳,品秩不高,做来做去,总是四五品左右的武官,归根结底,乃是随波逐流的缘故。若说没有功劳,总在驰骋沙场。若说有功,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功劳,没有一件威名赫赫的大功。从军大半辈子,现在居然成了韩令坤的部将,这便是明证。不是没有升迁的机遇,而是太过精明,甚么事都看得通通透透,甚么事都精打细算。须知机遇不等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再想抓住,已然不能。高平之战,要不是自己抓住机会,大胆献策,何来今日之官职?正在忖思之际,赵弘殷问道:“你觉得这仗还打得下去吗?”赵匡胤心中一凛,道:“阿爹何出此言?”赵弘殷道:“我瞧此战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赵匡胤却有迥然不同的见地,道:“陛下整饬军纪之后,令行禁止,三军将士士气大振。汉军龟缩于城内,不敢出战。我军气势磅礴,攻势如排山倒海。再猛攻一段时间,太原城必破无疑。”
赵弘殷嘿嘿而笑,摇头道:“我儿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看透战局。刘崇身经百战,并非无能之辈,你以为他龟缩于太原城内,是害怕吗?”赵匡胤问道:“难道不是?”赵弘殷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知道打不过陛下,因此以逸待劳,坐守坚城。再说说陛下,把太原城围的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分明是在告诉城里的人,无论军民,谁都逃不了。城里的军民绝了逃跑的念头,为了活命,因此齐心戮力。常言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眼下的局势,也是给陛下逼的。今天早上,传出消息,不论官兵,口粮减少三成。如果不出我之所料,军中缺粮了。再打下去,口粮还会递减。没有粮食,军心必乱。”赵匡胤霍然而起,道:“那更应该速战速决了。”赵弘殷摇头道:“速战速决,谈何容易?太原城如果好打,早就破城而入了。一旦此战僵持不下,旷日持久,再加上军中缺粮,势必草草收场。你刚刚升官,正受陛下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千万不要心直口快,这些话须烂在肚子里。万一传了出去,治你一个惑乱军心之罪,再想翻身可就难了,切记切记。”赵匡胤知道父亲言下之意,该说的话才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吐露,此即看破不说破。
赵弘殷又道:“你从小饭量就大,给你送了点吃食。仔细藏好,万一军中短缺口粮,还可以填填肚子充充饥。”言罢拍了拍身边的小麻袋。赵匡胤打开麻袋,里面装着莫约半斤肉干,几张面饼,还有一斤炒黄豆,心中喜之不胜,道:“阿爹想的真周到。”赵弘殷道:“阿爹深知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每次出征都会带些吃食。一旦军中短缺口粮,总能充充饥。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赵匡胤问道:“阿爹把这些吃食都给了我,万一你饿了,如何是好?”赵弘殷摇头道:“你不用担心,阿爹那里还留了一些。”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道:“元朗,你在里面吗?”赵弘殷微微一笑,道:“韩令坤来了。”父子二人走了出去,韩令坤笑道:“赵叔也在。”在战场上赵弘殷是韩令坤的部将,下了战场亲如一家,因此没有许多官场上的讲究,先打起了招呼。赵弘殷笑道:“你们说话。”言罢移步而去。赵匡胤道:“进去说话。”两人走进帐篷,韩令坤一屁股坐到毛毡上,左右打量,皱眉道:“你这帐篷也太小了。”赵匡胤笑道:“我没你的官大,帐篷小些,也是理所当然。”韩令坤道:“你取笑我不是?”赵匡胤笑道:“没有,没有,开个玩笑,你别当真。”韩令坤道:“咱们从小光屁股玩到大,最是亲密无间,就算你臭骂我一顿,我也只当是耳边风,不会生气。”赵匡胤打开麻袋,道:“瞧瞧这些是甚么?”韩令坤仔细一看,忽然两眼放光,道:“想不到你居然藏了这许多好东西。”一点也不客气,抓起一块肉干大啃起来,一边吃一边连声说好。赵匡胤想起了石守信等人,道:“我叫石守信他们过来,你可别全吃完了。”韩令坤笑道:“快去快回,要是迟了,连渣都没有了。”
赵匡胤叫来石守信、韩重赟、王审琦,十兄弟中,他们最为亲密,有了好事,理所当然,先想到他们。韩令坤正一粒粒的吃着炒黄豆,当下道:“今天元朗请客,大家坐下,吃个痛快。”众人不讲客气,围坐下来,边吃边聊。韩重赟神神秘秘道:“我藏了一袋酒,拿来大伙解解馋?”赵匡胤正色道:“军中禁止酗酒,你敢破坏军规,莫怪军法无情,打你一顿军棍。”韩重赟吐了一下舌头,笑道:“说说而已。”韩令坤道:“陛下为了整饬军纪,不惜斩杀大将,因此一言一行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要越雷池半步,触犯军规。”赵匡胤亦有同感,道:“是啊,军法无情,不会因人而异,自家兄弟嬉笑怒骂,一笑而过罢了,到了外面,就要谨言慎行。”
石守信道:“你们说说,这仗要打到甚么时候?”韩令坤沉吟片刻,道:“这很难说,咱们倒是想要刘崇打开城门投降,可是他不愿意呀。”王审琦道:“刘崇这老小子惹谁不好,偏偏惹到陛下头上,看样子陛下不抄他的家,决计不会罢兵。”韩重赟笑道:“只怕那老小子正躲起来瑟瑟发抖。”石守信道:“这么强攻硬打不是办法,终须想个法子撕开一道口子。”王审琦摇头道:“太原城固若金汤,只怕很难撕开口子。”
这时一名军士走进中军大帐,道:“启禀陛下,府州防御使折得扆求见。”柴荣道:“请他进来。”折得扆走进大帐,道:“臣折得扆拜见陛下。”言罢行君臣大礼。时光荏苒,光阴似箭,他如今三十七八岁了,已然蓄起了胡须,因为常年在边塞贫瘠之地与辽国北汉周旋的缘故,肌肤变得粗糙黝黑,鬓旁添了几丝白发。常年鞍马劳顿,饱经风霜磨砺,看上去要比真实年纪苍老几岁,再也不复当年英姿飒爽的少年模样了。柴荣笑道:“免礼,坐下说话。”折得扆告谢坐下,不待柴荣询问,道:“臣此番面君,带来了五百石粮食。”五百石粮食于数万大军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但却是府州积攒了多年,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柴荣点了点头,道:“府州是贫瘠的穷地方,五百石粮食于府州而言,不是小数目。难得你一片忠心,朕就收下了。”军中粮草短缺,折得扆来的正当其时,柴荣也就不客气了。折得扆又道:“臣还带来了两千精兵,愿为陛下前锋。”柴荣沉吟片刻,既不准允也不推辞,问道:“你来到太原,府州怎么办?”折得扆道:“臣临行之前,将事务都交给了弟弟折得愿。”柴荣点了点头,问道:“最近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怎么样?”折得扆道:“先帝晏驾之后,他与刘崇的使者不绝于途,往来十分频繁,一定在密谋甚么 。刘崇悍然出兵的时候,定难军也随之调动,颇有摇旗呐喊,以助声威之势。”柴荣艴然色变,拍案而起,恨声道:“朕早就知道他首鼠两端,要不是朕御驾亲征,只怕他这时已经到了太原,与刘崇会合了。”折得扆跟着站起,道:“陛下亲征太原,定难军才老实了下来。”
柴荣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些甚么,过了一阵,方道:“他李彝殷也太高看自己了,以为朕要倚仗他,看他的脸色?殊不知银州夏州土地贫瘠,物产匮乏,粮草用物,全都赖以中原,朕随时都能掐断,让他陷入绝境。朕即位之初就打算恢复永安军军号,授你为永安军节度使,折得愿为节度留后,可是刘崇老贼南侵,这件事就给耽误了。既然你到了太原,就在这里下诏罢了。”当下传来王溥,命他草拟诏书。诏书写好之后,王溥呈给柴荣御览。柴荣看了一遍,文辞恰如其分,挑不出一点毛病,于是盖上玉玺,道:“李彝殷一向不安分守己,西北的事,你多留些心。太原已经有数万军马,你带着精兵回去罢。”折得扆知道他要自己想方设法牵制李彝殷,只得实话实说,道:“李彝殷拥兵不下十万,臣怕力有不逮。”柴荣道:“朕许你招募兵马,便宜行事。等朕拿下了太原,看他还怎么上蹿下跳?朕也知道一味姑息迁就,是在养虎为患,可是眼下实在腾不出手来。”折得扆道:“臣明白陛下的苦心。”
柴荣道:“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很识大体。你父亲几次上表,请求致仕,朕一直都没有答应。”折得扆道:“臣父年迈多病,常感力不从心,请陛下体恤准允。”柴荣道:“朕知道,他的病是这么多年累出来。朕也想体恤他,大将虽多,可是似你们折家满门忠烈的人少之又少。”想了一会,又道:“你四十不到,看上去却像四十多岁的人,朕知道是长年累月操劳所致,为了国家为了朕,一定要保重身体。”耳闻此言,折得扆心中一热,差点热泪盈眶,道:“臣为国尽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柴荣道:“朕不要你在所不惜,朕要你好好活着,好好镇守府州。来人,上御酒。”一名军士端来御酒,折得扆当下一饮而尽,道:“陛下,臣告辞了。”柴荣微笑道:“今日一别,咱们君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记得时常来信。”折得扆跪下道:“臣告辞了。”柴荣颔首道:“去罢。”折得扆忍住泪水,步出中军大帐,带领精兵返回府州。
次日,周军再次攻城。可是打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转身溃逃。刘承钧父子正在城楼上督战,周军忽然逃散,尽收眼底。刘承钧既惊且喜,道:“父亲,周军逃跑了,儿要率领军马出城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刘崇摇头道:“这是周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不要上当。”眼见刘承钧大惑不解,又道:“好好的,周军忽然逃散,就是想引诱咱们出城。你仔细看看,他们虽然逃散,可是章法丝毫不乱,井然有序,不是阴谋诡计是甚么?”刘承钧恍然大悟,道:“父亲所言极是,儿差点上当了。”刘崇抚着胡须大笑,道:“柴荣已经黔驴技穷了,亏他想出这么个笨法子,可是怎能骗过我的法眼?”顿了一顿,又道:“比起郭威,柴荣这小子眼高手低,差的太远了。大周后继无人,定然要败在这小子手里了。你要记住,对付柴荣这样心浮气躁之人,一定要先沉的住气。以不变应万变,耗的周军油尽灯枯,咱们就胜了。”刘承钧颔首答是。
刘崇识破了周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并不出城追击。柴荣心想既然刘崇坚守不出,索性甚么计谋都不用,猛攻就是最好的办法。十天攻不破太原城,那就打二十天,二十天无法大获全胜,就打三十天。排山倒海的攻势之下,不信无法破城而入。
赵匡胤立功心切,整天都在琢磨攻城的办法。太原城固若金汤,简直就是无懈可击。除非能飞上城楼,不然绝难攻破。然则人非鸟雀,没有翅膀,无法从天而降。这天他观察良久,忽然计上心来,心想城墙是砖石垒成,无法砸破撬开,但是城门却是木头做成的。只要放火烧毁城门,就能破城而入了。他想到做到,当下传来张琼等百余名兵士,每个人抱着些许木头,穿过箭雨,奔到南门,聚木成堆,放起火来。城南的汉军见他们做这种缺德事,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射箭,顿时箭如雨下。没有地方可以躲避铺天盖地的羽箭,赵匡胤只得率领众兵逃回阵地。
赵匡胤放火焚烧城门,南面的周军攻势立即停歇,只等待城门焚毁,一举破门而入。张永德心中大喜,笑道:“你这个办法好极了,一旦城门被毁,咱们就能攻进城去了。如果此计成功,你又是首功。”他其实还有自己的私心,一直以来和李重进明争暗斗,暗中较劲,要是第一个破城而入,勇夺首功,一举压下李重进。此消彼长,李重进在自己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仗打到今天,三军将士不但士气受挫,也急躁不安了。赵匡胤也是如此,当下道:“立不立功,下官没有想过,只是想快点攻进城去。”
城南的周军都目不转睛的注视城门大火,汉军却一刻也没有闲着,不停往城门上浇水,火来水淹,正是绝好的法门。赵匡胤眼见火势始终不旺,猜到城内的汉军在浇水,当下道:“张琼,咱们再去添一把柴。”张琼答应一声,道:“我就不信烧不破城门。”赵匡胤大声道:“带上油脂木头,跟我冲。”众兵在赵匡胤带领之下,携带油脂木头,一口气冲到城门下,一边往火堆里扔木头,一边倾倒油脂。顿时黑烟滚滚,烈焰冲天。每个人不但被火焰烤的肌肤生疼,觉得几乎要炸裂一般,而且还给熏得满脸黑烟。饶是如此,竟然没有一个人退却。张永德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引开汉军,当下下令攻城。
汉军虽然往城门上泼水,可是油脂比水要轻。水流到哪里,油脂就烧到哪里。不但城外烧着,城内也起火了。城门终于烧着,张琼咧着大嘴,开怀大笑,恨不得马上一脚踹破城门,冲进城去,杀个痛快。柴荣闻讯赶来,张永德趋上前去,道:“陛下,只要城门烧毁,咱们就能破城而入了。”听得这个好消息,柴荣原本该高兴。然则神情凝重,竟然没有一丝喜悦之情,道:“辽军到了忻口,已经与史彦超交战了。”张永德大吃一惊,道:“辽军竟然如此出兵神速?”柴荣道:“是啊,辽军来势汹汹,不能再久战不决了,务必今日攻破城门。”张永德神情坚毅,咬牙道:“臣今天一定要攻破城门。”
过了一阵,城门烧出一个不大的缺口,仅能容纳一人进出。张琼大声道:“是时候了,冲进去。”赵匡胤道:“敌军一定在里面严阵以待,再等一等。”张琼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道:“不能等了。”赵匡胤道:“咱们的人少,冲进去也是送死,等大队人马来了,一起冲进去。”当下对着阵地上的张永德做了个手势,张永德心领神会,当下传令,向城门发动攻势。赵匡胤眼见军马冲来,再无疑虑,大声道:“冲啊!”身先士卒,冲进城去。汉军早已在城内严阵以待,眼见周军冲杀进来,当下万箭齐射。冲进城的周军都身中羽箭,被射的刺猬也似,赵匡胤左臂上也中了一箭。纵然他立功心切,但是汉军的羽箭密如滂沱大雨,避无可避,随时都会中箭身亡。不容迟疑,急忙逃出城去。后面的周军眼见赵匡胤抱头逃了出来,当下退兵。
张永德眼见羽箭射穿了赵匡胤左臂,鲜血淋漓,当下传来军医。军医先剪开左臂上的衣服,然后剪断箭尾,紧紧抓住箭头,道:“将军忍住。”赵匡胤紧紧咬住剑柄,对着军医点了点头。军医闭上眼睛,一狠心,拔出了羽箭。饶是赵匡胤铁骨铮铮,也疼的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顿时汗如雨下,黝黑的脸庞为之变色。张琼怒道:“我要冲进城去,杀光汉军。”赵匡胤道:“不要冲动。”张琼无处发泄,当下用刀乱劈地面。军医在伤口上敷了金创药,然后包扎起来。
正在这时,一骑飞驰而来。行至近处,马上那兵士翻身下马,道:“陛下,史将军阵亡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柴荣心中震惊不已。张永德道:“陛下,史将军阵亡,忻口的周军没有了主将,臣率领兵马去接应他们。”柴荣道:“快去,务必把忻口的周军全都救回来。”张永德急忙召集一万军马,火速赶往忻口,救援那里的周军。城内汉军虽然万箭齐射,但是并不十分可怕。只要手持盾牌,防护周全,必能冲进城去。赵匡胤当下道:“张琼,还敢不敢冲进城去?”张琼大声道:“敢。”赵匡胤当下下令,每人手持一面盾牌,准备再次从城门冲进城去。
战事旷日持久,僵持不下,士气渐渐低落,许多士兵都开起了小差。虽然三令五申,严禁抢夺敌国百姓手里的粮食,但是粮草不继,饿急了的大兵连皇帝的饭碗都敢抢,何况百姓手里的粮食,而且还是敌国的百姓。刚刚严明的军纪,不知不觉之中又败坏了。辽军来势汹汹,大将史彦卿阵亡,一旦辽军和汉军内外夹击,周军必败无疑。事到如今,柴荣再心比天高,再雄心壮志,也唯有退兵了。李重进率军殿后,周军井然有序的往本国撤退。太原城久攻不下,多数军士早就厌战了,终于退兵,无不欢天喜地。好在辽军和汉军并不追击,周军远离北汉国境之后,辽军也返回辽国去了。刘崇被打怕了,周军能够退兵都要谢天谢地,若要追击,再也没有这个胆量了。
返回开封的路上,柴荣一直检讨高平、太原两战的得失。高平之战胜得侥幸惊险,太原之战无功而返,一言以蔽之,还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以国伐国,那有哪么容易?没有准备好源源不断的军需粮草,就贸然挺进到敌国境内,还有一个强大无比的辽国虎视眈眈,不铩羽大败就极不容易了。得以全身而退,实则是天大的幸运。此乃二战之失,至于得就是打的刘崇心惊胆寒,胆气皆丧,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了。再则就是发现了赵匡胤这员虎将,高平之战临危不乱,和张永德力挽狂澜,合力捩转了战局。太原之战又大放异彩,差点就攻进太原城了。不但勇猛而且智慧,再加上忠心耿耿,是难得的将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正因为惜才,才阻止赵匡胤再次冒险攻城。他心中有一个宏图伟业,那就是收拾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天下,恢复汉唐盛世。要重整山河,似赵匡胤这样的将才不可或缺,而且多多益善。
李重进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执掌十余万禁军,不论权势还是官位都高于张永德。张永德心中忿忿不平,一路上不停的寻找机会向柴荣进言,一会说李重进心胸狭隘,脾气暴躁,不可重用。一会说侍卫亲军司里出了叛徒,要小心防范。一会又说殿前军乃是天子亲兵,但是军马不多,给侍卫司压的抬不起来头,应该扩充军马。柴荣让李重进和张永德分别执掌侍卫亲军司和殿前都指挥使司,其实大有深意。两人素来不睦,水火不相容,分别执掌兵权,互不统属,可以互相制衡。自己坐镇中央,平衡他们的权势,谁也别想拥兵自重。李重进不时目睹张永德在柴荣耳旁嘀嘀咕咕,猜想在说自己的坏话,虽然愤恨,但是心高气傲,对此不屑一顾,依旧我行我素。
回到京师,朝中文武大臣在二十里外夹道迎迓天子凯旋还朝。冯道乃百官之首,自是站在第一位。当日他曾在大殿上顶撞柴荣,令其天子的威仪荡然无存。高平、太原二战打的北汉一蹶不振,凯旋而归。现在回想起来,又是追悔莫及,又是诚惶诚恐。远方旌旗蔽空,三军将士昂首阔步而来。众大臣远远看到天子的黄盖伞,当即肃立于道路两侧。礼部官员则下令奏乐,乐工当下奏《短箫铙歌》。此乃天子专属的凯旋乐曲,全曲慷慨激昂,气势磅礴。
柴荣策马行近,众大臣齐刷刷跪拜于地,齐声道:“恭贺陛下得胜还朝!”柴荣扫视一番,大声道:“诸大臣免礼。”众大臣站起,冯道道:“陛下御驾亲征,先打得刘崇抱头鼠窜,又打得他龟缩于城内,吓破了胆。陛下天威煌煌,如日中天,天下幸甚!”柴荣道:“此战有得有失,得者,经此一役,北汉从此一蹶不振。失者,大将史彦超不幸阵亡。”冯道道:“凡战者必有伤亡,兵家之常事。此役打出了我大周朝的气势威风,打出了天子的气概,得大于失,大周边界可享百年太平。”柴荣不置可否,问道:“先帝的陵寝建的怎么样了?”冯道道:“一切顺利。”柴荣颔首笑道:“冯相劳苦功高,辛苦了!”冯道活了七十多岁,深知人情世故。于常人而言,言辞越客气越是疏远。于君臣而言,道理也大致相同。
天子打了大胜仗,凯旋归来,举国欢庆。开封城里万人空巷,百姓们涌上大道,争先恐后目睹天子的威仪风采。道路两侧是一排擐甲执兵军士,后面则是人山人海的百姓。柴荣一身戎装,策马而行。所到之处,百姓们欢呼雀跃。柴荣频频挥手,向人群致意。
回到皇宫,太监服侍柴荣脱下甲冑,换上常服。孙延希道:“陛下,韩将军和王郎中求见。”柴荣道:“传他们进来。”过了一会,韩通和王朴并肩走进大殿。行过礼后,韩通道:“陛下一举灭掉了刘崇老贼嚣张气焰,要不是辽国出兵,用不了多久就能攻破太原城,生擒刘崇老贼。臣请领兵攻打太原,戬灭敌国。”柴荣道:“太原的事可以放一放。”韩通大惑不解,瞪大眼睛问道:“陛下不打北汉了?”柴荣道:“不是不打,而是事有先后,先捡要紧的做。北汉虽小,但着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我想过了,万事俱备之下,猛攻一个月就能拿下,但是伤亡也必定十分惨重。再说北汉与辽国接壤,留着北汉还可以牵制辽国。一旦据为己有,不但要驻守重兵,而且日夜防备,枕戈待旦,反而得不偿失。”柴荣心中早就想好一盘经天纬地的大棋局,那就是先易后难,先放过北汉。
王朴道:“臣筹措转运粮草不力,致使陛下无功而返,请陛下责罚。”柴荣并无责备之意,反而安慰道:“国家有多少家底,朕比你更清楚。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眼见王朴神情自责,微微一笑,道:“你说此战无功而返,朕却不这么看,北汉从此一蹶不振,北方边界相安无事,朕就可以放开手脚了。”顿了一顿,对孙延希道:“传张永德和李重进来见朕。”孙延希答应一声,出殿传召二人去了。王朴道:“臣等告辞。”柴荣道:“传李重进和张永德,是要议议军中之事,你们留下来一起议议。”转头对韩通道:“朕拟授你为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与李重进一同执掌禁军,不日就有诏令了。”韩通应声说是。
正说之间,李重进和张永德走进大殿,柴荣道:“你们都坐罢。”众人坐定,等着柴荣示下。柴荣道:“禁军将骄卒惰,好逸恶战,每遇战事不是裹足不前就是望风溃逃。这不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倒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你们说说,这样的禁军能打胜仗吗?”四人都摇头道:“不能。”柴荣正色道:“既然不能,就要改变现状。你们说说,该从何处入手?”张永德道:“军中不养闲人,裁减老弱病残,把能打的留下,不能打的统统赶出禁军。殿前军乃天子亲兵,负扈从天子之重任,但是只有区区四万军马,名实不符,臣请扩充殿前军。”说来说去,还是怀有与李重进互争高低的私心。殿前军一旦扩充,张永德的权势势必水涨船高,这是李重进不愿看到的。他不甘示弱,当下也道:“臣也奏请扩充侍卫亲军。”两人都要扩充自己的军马,分明就是在针锋相对,也是在斗气。柴荣心中冷笑,道:“殿前军现有四万人,侍卫亲军现有十六万人,共计二十万。一个寻常士卒就要五个百姓养活,每年的军饷开销就占据了国家大半的税赋。国家要养这么多禁军,实在不堪重负。兵在精而不在多,朕拟裁减老弱病残,留下精兵。侍卫军中多有滥竽充数之人,应酌情裁减。殿前军兵员较少,应酌情扩充。都是禁军,要一碗水端平,朕不会厚此薄彼。两军人数总共维持在十二万至十六万之间,分拆开来,各军人数在六七万左右。”
李重进心想麾下兵员从十六万人裁减至六七万人,一刀下去,就砍掉了足足十万人。心中虽然不服,可是柴荣所言句句在理,挑不出一点毛病。殿前军和侍卫亲军同为禁军,掌心掌背都是肉。兵员大致相当,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柴荣没有错,那么错的那个人就是张永德。要不是他每天孜孜不倦、坚持不懈的进言,柴荣怎么会一口气就砍掉侍卫军十万人马?张永德瞥了一眼,但见他又忿忿不平又无可奈何,宛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中却自鸣得意,沾沾自喜。其实他们二人都想错了,柴荣英明睿智,不会因为张永德屡次进言,而偏听偏信。检讨高平、太原二战之教训,决意改革兵制,精兵简政。李重进是堂兄,张永德是妹夫,一个是左膀一个是右臂。就像是一杆秤一样,两边不相上下,势均力敌,才利于制衡。此即帝王之术,秘而不宣,存乎于心。
柴荣又道:“改革兵制,遴选精兵。一则从民间招募,只要是能打,那怕是逃犯,也能赦免录用。二则令各地节度使精选强壮勇猛者,送至阙下,以备遴选。”深知藩镇兵强马壮,拥兵自重,君弱而将强,本末倒置,乃祸乱之根源。正好借着改革兵制的机会,削弱藩镇的军力,将各路藩镇麾下的精兵强将抽调到禁军。如此一来,禁军实力大增,藩镇实力锐减。此消彼长,强弱互换。任何一个藩镇想谋逆作乱之前,都要先摸摸自己的脑袋了。在坐四人,唯有王朴读懂了柴荣的心思,如此釜底抽薪,既削弱了藩镇的实力,又巩固了皇权,可谓一举两得,当下道:“陛下此法虽好,就怕有的藩镇阳奉阴违,藏匿精兵强将,瞒而不报。”韩通道:“是啊,有的藩镇狡猾之极,如果挑选一些老弱病残送来,是收还是不收?”张永德道:“精兵强将是各藩镇手里的命根子,看得比甚么都重,攥得甚么都紧。他们会乖乖奉诏,老老实实交出吗?”柴荣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只是稍纵即逝,谁都没有察觉。沉吟片刻,道:“你们所虑极是,那就以十选一罢。每一万名士兵中,必须挑选一千名精兵备选。凡备选精兵身高不足五尺五寸,达三成者,以隐匿不报之罪论处。文伯,你草拟诏书。”王朴答应一声,秉笔濡墨 正准备落笔的时候,柴荣又道:“给各节度使的诏令,措辞不妨严厉一些。”他这么一说,王朴就知道诏令该怎么写了,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柴荣看完草拟的诏令,改了几个字之后,交给王朴,要他重新誊写。王朴改完之后,柴荣亲自抄写,并盖上玉玺,道:“立即发往各地节度使。”王朴领了诏令,应声说是。柴荣又道:“这次赵匡胤屡建奇功,差一点就攻进太原城了。他跟随朕有几年了,朕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他智勇双全,有大将之才。”赵匡胤是张永德举荐的,又是部将下属,眼见柴荣言下颇有赞许之意,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当下笑道:“常言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他再有将帅之才,没有陛下这个伯乐赏识,也会碌碌无为,湮没于尘世。”柴荣笑道:“他是你举荐的,你才是慧眼识英雄的伯乐。”张永德道:“陛下过奖了。”柴荣道:“各地送来的精兵猛士,优先编入殿前诸班,由赵匡胤亲自遴选训练。到时候,朕会亲自前往校场检阅。”张永德道:“臣奉诏。”
议完国事之后,已是黄昏时分,柴荣这才前往馥蕙宫。符皇后早知柴荣回了皇宫,一直在馥蕙宫翘首以盼。她正哄柴宗训睡下,一名宫女入内禀道:“娘娘,陛下来了。”符氏心中一喜,走到宫门口,柴荣也刚刚到宫门口。符皇后道:“陛下终于回来了。”柴荣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双手,道:“这些日子,叫皇后担惊受怕了。”两人情深意浓,虽然只分别两个多月,但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刻终得团圆,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眼里只有彼此,默默对视,久久无语。宫女们知道他们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贴心话要说,于是默默退下。
过了一会,符皇后道:“陛下瘦了,是不是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柴荣微微一笑,道:“出门在外,终归还是没有在家里好。”符皇后道:“这次打败了强敌,天下太平,陛下再也不必鞍马劳顿,御驾亲征了。”柴荣想了一会,道:“我凡事亲力亲为惯了,再说自己的事终究还是要自己做,以后要御驾亲征的时候,还是会领兵出战的。”符皇后吃了一惊,道:“陛下以后还要亲征?”柴荣安慰道:“我福大命大,就算亲征一百次也不会少一根头发。我肚子饿了,有没有甚么吃食?”符皇后当下命宫女送上膳食。柴荣吃过晚饭,问道:“孩儿呢?怎么一直不见他?”符皇后笑道:“他玩了一整天,刚刚睡下。”顿了一顿,又道:“陛下累了,不如早些歇息罢。”柴荣握住符皇后一手,道:“二个多月没有看到孩儿了,进去看看。”两人携手步入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