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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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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底细使者赴河中 广政殿君臣议国事

次日下值之后,赵匡胤回到营房,只见七名亲兵正聚在一起赌钱。军中禁止赌博,他们虽然不敢大声喧哗,却也玩的眉飞色舞。牙校石守信见赵匡胤走了进来,使了个眼色,道:“过来玩玩。”他是开封府俊义县人,一口开封口音。只比赵匡胤小一岁,肤色黝黑,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目光熠熠,看上去十分精明。赵匡胤发誓不再赌钱,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我曾经发过誓言,不再赌钱。”解下佩刀,放在枕头下来。拿出一本苗训赠送的书,看了起来。

过不多久,足音跫然,柴荣走进了帐篷。他是衙内指挥使,统领亲兵。众亲兵见他进来,急忙站起身来。柴荣走了过去,见竹板床上散落着铜钱和骰子,目光陡然变得冷峻严厉,沉声道:“你们在赌钱?”众亲兵支支吾吾,不敢做答。石守信身为亲兵军校,只得道:“咱们闲来无事,随便玩玩,请衙内高抬贵手。”人们称呼高官勋贵的子嗣为‘衙内’,柴荣虽是郭威的养子,人们还是以‘衙内’相称。

柴荣性情一丝不苟,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厉声道:“随便玩玩?你们不知道军中不许赌钱吗?”众亲兵面面相觑,石守信大着胆子道:“咱们下次不敢了,请衙内息怒。”柴荣‘哼’了一声,道:“你们指望还有下次吗?”怒视众亲兵一遍,又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们聚众赌钱,触犯军规,没有甚么可以通融的,从去领罚罢。”众亲兵不敢辩驳,只得出去领罚。

柴荣看了赵匡胤一眼,问道:“你为甚么不和他们一起赌钱?”赵匡胤道:“回衙内问话,我从前也会赌钱,有次给赌场骗光了钱财,痛定思痛,以后绝不赌钱了。”柴荣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悬崖勒马,想必输了不少钱罢?”赵匡胤应声说是,道:“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不再赌钱了。”柴荣目光颇为赞许,道:“太尉赏罚分明,有功必赏。你没有赌钱,我替太尉做主,升你做什长。”十人为什,什长就是统领十名亲兵的小军官。不经意之间,赵匡胤获得了升赏,自是大喜过望,道:“多谢衙内提携。”柴荣正色道:“不是我着意提携你,而是你做的对。只要效忠太尉,立下军功,太尉必有赏赐。”赵匡胤道:“小的明白。”柴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出了帐篷。

赵匡胤找到韩令坤,见他正监督民夫们盖房子,于是站在远处。韩令坤看到了赵匡胤,向部属交代几句之后,走了过去。他察言观色,眼见赵匡胤满面春风,于是笑道:“瞧你满面红光,遇上甚么喜事了吗?”赵匡胤道:“衙内指挥使升我做了什长。”韩令坤也为他高兴,问道:“他为甚么要升赏你?”赵匡胤道:“几个亲兵在帐篷里赌钱,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赌钱,衙内便升赏我了。”韩令坤道:“如此说来,柴衙内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赵匡胤点了点头。

两人边走边说,离开了军营,到了树林旁边。韩令坤道:“你武功出众,只有把握机遇,一定能够出人头地,我绝不会看走眼。”赵匡胤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可是机遇可遇不可求,哪能说来就来?”韩令坤笑道:“虽说机遇可遇不可求,但终是有迹可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平日多留心就是了。所谓厚积薄发,便是这个意思。”

赵匡胤道:“河中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守贞困兽犹斗,郭太尉不加紧攻城,却在营寨和河中城之间修筑堡垒,究竟是何意图?”韩令坤也参悟不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郭太尉这么做,虽然看上去不合兵法,实则大有深意,只是咱们参悟不出罢了。”赵匡胤亦有同感,道:“郭太尉精通兵法,身经百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打中叛军的要害,咱们拭目以待罢。”

正说之间,石守信等赌钱受罚的亲兵怒气冲冲走了过来。石守信大声道:“赵匡胤,你做的好事。”赵匡胤给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满头迷雾,问道:“怎么了?”石守信怒道:“你居然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你前脚进帐篷,柴衙内后脚就进来了,是不是你告的密?”赵匡胤终于明白了,正色道:“我没有告密,柴衙内逮到了你们赌钱,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石守信道:“咱们时常在一起赌钱,一向平安无事,可是这次却被柴衙内捉个正着,不是你告密,却又是谁?你出卖咱们,害咱们受罚,自己却升了什长,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看你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想不到却是个处心积虑的卑鄙无耻之徒。”

一名亲兵扯起嗓子叫道:“休要跟他废话,狠狠揍他一顿,要他记住今天的教训。”话声未落,一记冲拳击向赵匡胤。赵匡胤见他动武,也不客气,转身一拳打中他的肋下。这一拳出手又准,力道也大,打得那亲兵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石守信脸色大变,叫道:“你还敢行凶伤人吗?今天饶你不得。”其他亲兵也大吼大叫道:“打死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一拥而上,把赵匡胤围在了中间。赵匡胤丝毫不惧,当下使出自创的三十二势长拳。

韩令坤见双方动上了手,非但不上前佽助赵匡胤,反而扯了一根野草含在嘴里,双手抱在胸前,背依大树,笑吟吟的看起了热闹,一付置之度外的模样。他知道赵匡胤武功出众,虽然那些亲兵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但是绝非对手。用不着自己出手,赵匡胤也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因此毫不担心。

赵匡胤许久没有与人动手了,当下抖擞精神,虽然以一敌七,却是越战越勇。他自创的三十二势长拳攻守兼备,拳脚齐施,最是利于近身搏斗。拳法刚猛有力,越打越快,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他恼恨适才破口大骂的亲兵,一拳打中他的嘴巴。那亲兵捂住嘴巴跳开,吐了一口血水,中间还夹着一颗门牙,原来门牙给打掉了一颗。石守信挥拳而上,赵匡胤顺势一带,抬腿踢中他的后腰。总算他也练过武艺,没有给踢倒在地。可是步履不稳,向前冲了几步。赵匡胤招式不绝,打中一名亲兵的肚子之后,踢倒另一名亲兵。拳势霍霍,掌影重重,只打得众亲兵没有还手之力。

韩令坤见赵匡胤全力以赴,只打得众亲兵东倒西歪,知道该见好就收了。走上前去,拽住赵匡胤高高擎起的拳头,道:“你们还不知趣吗?”石守信喘着粗气,瞪着赵匡胤,却不说话。韩令坤冷笑一声,道:“瞧你们的样儿,似乎没有服气?既然这样,你们接着打吧。不过有言在先,不论打死打残,你们的家人可不许状告我元朗兄弟。”松开了手,又道:“元朗兄弟,我原本想给你们劝架,可是他们不领情,你接着打罢。事情是他们挑起来的,也是他们先动的手,我可以给你作证。”

赵匡胤大声道:“我不是那种背后放冷箭的小人,没有向柴衙内告密,信不信由得你们。”石守信见他义正辞严,沉吟良久,道:“好罢,就算是咱们冤枉你了。”韩令坤笑道:“冤枉就是冤枉,有甚么算不算的?”顿了一顿,又道:“你们都亲身领教了我元朗兄弟的武功,他只要杀几个叛军就能立功升官,何必做背后告密的事情?他向来磊落大度,最是鄙夷不屑放冷箭拍黑砖的行径,你们可别错怪了好人。”

石守信觉得此言不无道理,道:“赵兄,我错怪你了。”赵匡胤膺臆宽广,光风霁月,见他低头认错,当下笑道:“不知者不怪,既然话已经说清楚了,咱们还是好兄弟。”石守信道:“赵兄只比我年长一岁,如何武功竟然出神入化?”韩令坤笑道:“我这兄弟自幼习武,又得许多名家指点,自是技高一筹了。你们要是不服,可以接着再打。”石守信正色道:“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不必再打了。”赵匡胤笑道:“这就是不打不相识。”石守信道:“对极,正是不打不相识。可惜没有酒,不然不醉不归。”赵匡胤道:“军中禁止饮酒,等到战事结束,咱们再痛饮一番。”石守信见他言辞豪壮,大合胃口,连声叫好。

李守贞每天在城楼上观望汉军的动静,眼见城外一座座粗制滥造的堡垒拔地而起。表面上好整以暇,不动声色,实则心中焦虑不安。李崇训道:“父亲,郭威下令修筑堡垒,就是想要困死咱们,这该如何是好?”李守贞见他惶恐不安的模样,不禁心中有气,怒道:“河中城固若金汤,想困死咱们,哪有那么容易?”李崇训面露难色,道:“可是粮食已然告罄,咱们支撑不了多久了。”李守贞咬牙道:“没有粮食,就吃战马。”李崇训道:“可是没有战马,咱们的骑兵就完了。”李守贞道:“人都快饿死了,还管甚么骑兵?”

李崇训神情变幻,忽然跪下,央求道:“父亲,孩儿还年轻,不想就这么死了,咱们投降罢。”李守贞闻得此言,勃然大怒,吼道:“你说甚么?”李崇训嗫嗫嚅嚅道:“父亲呈上降表,请求陛下宽恕,我想...我想陛下会网开一面的。父亲不做秦王,不做节度使,咱们一家回老家种田,总不会饿死。”李守贞拔出宝剑,道:“再说这种话,我先杀了你。”李崇训见他面色铁青,神情凶恶,又见宝剑寒光闪烁,吓得哭出声来。

李守贞咬牙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你才兴兵称叛的。”李崇训道:“可是咱们似乎没有胜算。”李守贞道:“咱们没有胜算,难道小皇帝就有胜算了吗?长安、凤翔和我同气连枝,外有辽国虎视眈眈,汉朝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咱们多支撑一天,汉朝离土崩瓦解就多近一天。眼下是最艰难的时刻,一定要咬牙挺住。自立为王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投降。我这一生只进不退,倘若投降,岂不叫天下人笑话?再说就算投降,小皇帝也不会放过李氏一族。”虚劈一剑,傲然道:“万一不幸兵败,我也要死的轰轰烈烈。”李崇训见他心意已决,知道再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作罢。

郭威每天都会轻装简从激励将士和民夫,就算有人发牢骚,也是和颜悦色,一笑置之。将士和民夫见他这般谦冲随和,就算有牢骚,也发不出来了。又加上他不吝赏赐,军心总算稳固了下来。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带领王峻、李荣等人四处巡视。来到城北,郭威昂首仰望城墙,但见城上刀枪林立,守卫城北的叛军竟然比其他三个方向还要多。王峻道:“你看到没有,城北的叛军比别处更多。”郭威点了点头,道:“李守贞怕我趁虚而入,因此调遣重兵把守城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李荣笑道:“他再料事如神,毕竟不知道太尉志不在此。”郭威沉吟片刻,道:“城北不设兵马,就是要城里的人逃出来,可是时至今日,竟然没有一个军民逃出来,难道军民都和李守贞一条心?”心下好生匪夷所思。

魏仁浦道:“太尉可以城北放行,李守贞也可以封堵城门,不许军民逃逸。”郭威只觉这个推测大有道理,点了点头,道:“城里城外消息绝断,也不知道城中还有多少粮食?”王峻笑道:“你担心李守贞饿肚子?”郭威道:“我在猜测他还能支撑多久。”王峻道:“我想最多三个月,总之长不了。”郭威道:“他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法,不到最后一刻,决计不会罢休,或许不止三个月。”

正说之间,柴荣快步而来,道:“禀告太尉,陛下派遣的使者到了。”郭威和王峻对望一眼,王峻道:“陛下派遣使者,无非是催促你速战速决,看来是陛下着急了,只怕是寝食难安了。”河中之战不但关系汉朝安危,更关心郭威的半世英名。虽然他每天除了巡视就是看书,看似悠闲自得,实则心中比谁都急。他淡淡道:“陛下斥责也罢,催促也罢,使者既然来了,总不能避而不见,走罢。”

众人回到军营,走进中军大帐,只见正使武德使李业翘着二郎腿坐在案后,另有两名太监坐在下首。这个座位原本是郭威的,他却不客气的坐着。他是李太后的亲弟弟,正儿八经的国舅爷。李太后共有七个兄弟,李业排行第七,天生伶牙俐齿,最是擅长察言观色,逢迎拍马,最受李太后疼爱。他二十三四岁年纪,比起外甥皇帝刘承祐稍长四五岁而已。一双三角眼,脸颊瘦削,看上去皮多肉少。武德司起源于后唐,执掌宫禁宿卫及刺探监察,更负有监视藩镇及统兵武将之责,不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决计无法胜任。因为是李太后亲弟弟的缘故,李业才当上了武德使。他狐假虎威,常常假公济私,敲诈勒索,大发横财。

郭威带领众人跪下,毕恭毕敬道:“臣等拜见使者。”李业皮笑肉不笑道:“郭太尉请起,众将请起。”众人站起身来,郭威问道:“请问上使,陛下可有甚么诏令?”李业道:“陛下也没有甚么诏令,不过眼见天气转凉,担心太尉身体,遣我送几件裘衣玉带给太尉。”郭威心知刘承祐不会无缘无故派遣使者来到河中,猜想虽然心急如焚,但却不好明言罢了,于是也假装糊涂,道:“陛下日理万机之中还牵挂着臣,臣唯有粉身碎骨,以报天恩。”

李业道:“太尉言重了,陛下不要你粉身碎骨,只要你打胜这一仗。实话实说,甚么时候能打败叛军?”郭威道:“河中城墙坚厚,易守难攻,要减少伤亡,还要大获全胜,急切之间,难以做到。”李业问道:“要三个月还是五个月,或者更久?”郭威不敢答应时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不能断定时日。”李业甚么也没有问出来,于是嘿嘿一笑,道:“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要不要我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这是他敲诈勒索惯用伎俩手法,使出来得心应手,屡试不爽。

郭威风里来雨里去,见多识广,于李业话中之意一目了然。知道他公然索贿,不动声色,插开话题,问道:“陛下龙体安康?”李业叹了口气,道:“陛下励精图治,可是河中、长安、凤翔三地叛乱未平,犹是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陛下年纪轻轻,就要操劳国事,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真是难为他了。”郭威道:“李守贞众贼倒行逆施,自取灭亡,眼下虽然上蹿下跳,可是殄灭近在咫尺。请上使回去转告陛下,陛下一身系大汉朝江山社稷,李守贞等贼逆长久不了,勿以三地战事为忧,保重龙体。”

李业在河中没有捞到半点好处,只得悻悻返回开封。刘承祐立刻传见李业,迫不及待问道:“河中怎么样了?”刘承祐十九岁年纪,中等身材,面色暗黄,眼圈发黑,额头和下巴生了几个红通通的火嘴。李业在河中没有捞到半点油水,早就十分不满,于是添油加醋道:“郭威到了河中却不加紧攻城,却在城外盖起了房子,他自己则整天躲在大帐中看书,把战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刘承祐深居禁宫,更不谙兵法战阵,于李业所言深信不疑,霍然而起,来回踱步,怒道:“你说郭威怠慢战事?”李业信誓旦旦道:“岂只是怠慢,简直就是不闻不问。”顿了一顿,又道:“当初廷议的时候,众大臣就公举郭威领兵出征,可是陛下力排众议压制他,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因此按兵不动?”

刘承祐听到这句话就一肚子的气,指着李业的鼻子道:“当初你向朕推荐常思和白文珂,说道他们能征善战,把大军交给他们,一举扫平李守贞,不费吹灰之力,朕竟然就信了你的鬼话,结果怎么样?”激愤之余,不但声音高亢,而且口沫横飞,溅了李业一脸。李业不敢擦拭,只得道:“其实他们二人并非无能之辈,陛下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刘承祐怒道:“再给他们多少时间?十年还是八年?那时只怕天下早就改姓了。”

李业急得抓耳挠腮,忽然之间灵机一动,道:“陛下,我看郭威敷衍了事,不是真心效忠陛下,不如再换人罢。史弘肇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杨邠是枢密使,国家用人之际,他们不能自顾着享清福。他们之中随便那个出马,想必都要强过郭威。”刘承祐听到这里,不禁心生猜疑,心想:“难道大汉朝只有郭威会打仗吗?既然他不肯用命,索性再换掉他。”

李业道:“郭威写了封奏表,要臣转交给陛下,请陛下过目。”说着呈上郭威的奏表。刘承祐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李业问道:“陛下,奏表上说了些甚么?”刘承祐道:“郭威要朕不要担心河中战事,还说李守贞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早晚身败名裂。”顿了一顿,又道:“长安、凤翔和河中联手叛乱,各地的藩镇们都在观望风声。蠢蠢欲动者,不乏其人,朕要的是速战速决。郭威拿这些套话来搪塞朕,简直就是欺人太甚。”说到最后,脸上的怒色若隐若现。

正在这时,一名太监走来,道:“陛下,苏相公、史太尉、杨枢相、王计相奉诏觐见。”刘承祐道:“请他们进来。”又对李业道:“你先退下。”李业道:“臣告退。”走到大殿门口正好遇上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和三司使王章。他的官职虽然低微,但是仗是李太后的亲弟弟,皇帝陛下的亲舅舅,向来倨傲无礼,目中无人,只是略略拱了拱手,道:“见过苏相公、杨枢相、王计相、史太尉。”苏逢吉等人各自还礼,李业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在等你们觐见,快进去罢。”苏逢吉连声说是。李业嘿嘿一笑,扬长而去。

他们四人都身穿紫袍,腰系玉带。史弘肇身形高大,满脸横肉。杨邠长着一对招风耳,相貌甚是奇特。苏逢吉颌下蓄着胡须,颧骨高耸。王章则高高瘦瘦,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们四人和郭威都是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刘承祐。

史弘肇和杨邠手绾兵符,自恃功高盖世,最是瞧不起李业这样的外戚。见礼的时候,眼角向上,正眼也不瞧一下李业,那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李业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心想:“姓史的,姓杨的,你们休得张狂,早晚要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朝廷里分为两党,以史弘肇、杨邠为首的武将是为军党,以苏逢吉为首文官是为文党。双方争权夺势,无所不用其极。刘知远活着你时候,双方倒也不敢造次。可是刘知远一死,双方由暗争变为了明斗,不时剑拔弩张,恶言相向,犹是水火不容。后梁以来,烽烟四起,因此一直以来,侍卫司和枢密院的权势大过宰相。苏逢吉不甘心屈居人下,不但千方百计的伺机打压军党,而且广结善缘,冀望人多势众,压制军党嚣张的气焰。他向来与李业交好,李业投桃报李,时常出谋划策。不过他只会歪门邪道,因此出得多半是馊主意。

李守贞自立为王,史弘肇和杨邠力主郭威领军平叛。苏逢吉唯恐军党再立功劳,势成尾大不掉,于是和李业商议。双方一拍即合,急忙向刘承祐进言。刘承祐虽然年轻,但是知道军党一方权势太大,早有制衡之意。听信了李业的夸夸其谈,于是力排众议,命白文珂和常思攻打李守贞。结果汉军损兵折将,李守贞依然活蹦乱跳。刘承祐闹得一鼻子灰,不得请郭威披挂上阵。

苏逢吉四人走进大殿,刘承祐当下赐坐。两名小太监搬来锦墩,苏逢吉等人面对着刘承祐坐下。帝王与大臣相对而坐,商议国事,此乃古制。刘承祐道:“天气快要转凉了,郭太尉鞍马劳顿,朕心中甚是思念。日前挑选了几件裘衣几条玉带,遣李业送往河中。”说完瞥了瞥史弘肇等人。苏逢吉道:“陛下日理万机之余还没有忘记统兵在外的大将,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刘承祐又道:“可是李业回来,说道郭太尉不但没有攻打叛军,反而在城外盖起了房子,似乎忘记了打仗。”杨邠道:“郭太尉隔三差五就会遣人送回战报,臣和史太尉知道这件事,战报里说河中城城墙坚厚,若是强攻,不一定能大获全胜,但是伤亡惨重却是在所难免。为了减少伤亡,因此使这么个引蛇出洞的办法。”刘承祐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有人私下议论,说是郭太尉怯战,因此一直按兵不动。”

史弘肇神情大变,怒道:“是那个奸臣在背后泼脏水?臣若查出此人,一定割下他的舌头。”他心中猜想是李业去河中走了一趟,必定是他在刘承祐面前进谗,因此大发雷霆。苏逢吉皱眉道:“陛下面前,不要失了大臣的礼数。”史弘肇也觉得自己失态了,当下道:“陛下,臣深知郭太尉的为人,他勇武果敢,不是胆怯之人。”杨邠应声附和,正色道:“郭太尉公忠体国,最是忠心耿耿,望陛下明察秋毫,莫要偏听偏信,相信中伤忠臣的谗言。”

刘承祐道:“朕虽然年轻,可是明辨是非,当然不会相信那么子虚乌有的话。”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战事久拖不决,终究不是办法。”苏逢吉揣摩上意,猜想刘承祐似乎不信任郭威,顺着他话锋道:“不知陛下有何万全之策?”刘承祐道:“朕想再遣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协助郭太尉,史太尉、杨枢相,你们谁愿意前往河中助阵?”史弘肇道:“不是臣和杨枢相不愿意出战,辽国虎视眈眈,各地的节度使们又不安分守己,一旦京师空虚,叛军趁虚而入,大汉岌岌可危。”刘承祐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杨邠道:“臣等和陛下一样,都盼望着早日平定叛乱,可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仗也要一步一步打。急于求成,必定会乱中出错,请陛下耐心等待。”刘承祐问道:“可是要等到甚么时候?”史弘肇道:“臣若想的不错,其实郭太尉比陛下更急。如果陛下不放心,臣即刻出发,去河中城走一趟。”刘承祐正要准允,苏逢吉道:“李业刚刚回来,史太尉又赶往河中。不知道的人,说不定疑心朝廷不信任郭太尉。万一别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添油加醋的乱说一同,只怕会寒了前方将士们的心。”刘承祐道:“苏相公所言老成持重,史太尉,你过些日子再替朕看望郭太尉罢。”史弘肇应声说是。

杨邠道:“三路大军隔三差五的催粮催钱,每次拨出去的饷钱只是杯水车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苏逢吉叹了口气,道:“三路大军加起来几乎七八万人,人吃马嚼,一应军需,花钱像流水一样。这样下去,金山银山也挖空了。可是无论有多少难处,仗还是要打。不但要打,而且要大获全胜。王计相,你是掌管天下财赋,有甚么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

王章面有难色,道:“高祖建国之初,前朝的国库早已被洗劫一空。臣殚精竭虑,在‘雀鼠耗’之上加征‘省耗’,又施行‘省陌’,原本渐渐的国库里积攒了一点钱。天下太平的时节,倒也够用。可是如今朝廷动用三路数万兵马平叛,就入不敷出了。”按照旧制,民间缴纳赋税,每斛粮食就要多交两升,可是到了王章手里,还要再多缴纳两斗,称之为‘省耗’。库府出纳缗钱,不论是进是出,皆以八十文为一陌。但是到了他的手里,变成了出钱七十七钱为一陌。从民间收钱,仍以八十文为一陌,还美其名曰:省耗。如此这般敲骨吸髓,国库是有钱了,可是百姓却被榨得河干海落。

史弘肇道:“总不能让前方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你再想想办法。”王章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实在没有办法了。”苏逢吉道:“原本以为郭太尉披挂上阵,能够速战速决,哪知还是奈何不了李守贞,早知如此,何必临阵易帅?”史弘肇大声道:“你以为打仗和你吃饭拉屎一样容易吗?郭太尉现在按兵不动,自有他的道理。”杨邠道:“你可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李守贞不是泛泛之辈,要是好打,你怎么不上?”苏逢吉道:“我是宰相,总揽国政,行军打仗却非所长。”史弘肇嘿嘿冷笑,道:“你适才说的话就是别有用心。”杨邠大声道:“既然不懂,就不要妄加评论。若是漏了底,倒显得你这宰相不学无术,德不配位。”苏逢吉神色大变,问道:“我有甚么失德之处,你竟然说我德不配位?”

刘承祐给他们吵得头都大了,当下道:“赐茶。”苏逢吉等人当下告退,走出大殿,王章见他们都怒气冲冲,于是劝道:“大家都是为了国事,莫要为了一点小事大动肝火。”他虽是文官,可是与史弘肇、杨邠交好,算是军党一伙。苏逢吉借坡下驴道:“我刚才是无心之言,请史太尉和杨枢相不要放在心上。”杨邠笑道:“正如王计相所言,咱们都是为了国事,出了大殿,还是一团和气。”苏逢吉笑:“正是,正是。”

河中等三地战事悬而未决,君臣意见龃龉。刘承祐虽是皇帝,可是许多事情,自己却做不了主。他越想越是气恼,于是来到蕙馥阁。蕙馥阁是耿妃的居处,他继承皇位之后,原本要册封耿妃为后,可是史弘肇、杨邠等大臣百般阻挠,耿妃终于没能当上皇后,犹是郁郁寡欢。

蕙馥阁的宫女见刘承祐到来,当下行礼,刘承祐问道:“耿妃呢?”宫女回道:“回禀陛下,耿妃生病了。”刘承祐大吃一惊,奔了进去,只见耿妃上身倚着被褥坐在榻上,双眼微闭,显得无精打采。她十六七岁年纪,长长的眉毛,尖尖的下巴。原本面色白皙,这么一病,脸颊更加没有血色。刘承祐问道:“你生病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耿妃睁开眼睛,道:“陛下来了。”刘承祐点了点头,道:“你生病了,为甚么不传御医来看看?”转头对那宫女道:“快去传御医来。”那宫女应声说是。

耿妃摇头道:“不必传御医了。”刘承祐皱眉道:“不要御医诊脉,你的病如何能好?”耿妃苦笑一声,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无论甚么药都治不好。”刘承祐知道她做不成皇后,生的是心病,心中不禁一阵刺痛,道:“我...我对不起你。”耿妃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刘承祐见她言辞之中大有怨意,又是自责又是愤懑,道:“你不要哀伤,我对天发誓,皇后之位迟早都是你的。”耿妃闻得此言,眼睛中流露出异样色彩,道:“做不做皇后,我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就是受不得这口气。”

刘承祐颔首道:“你暂且忍耐一阵,君无戏言,我答应你是事,绝不会言而无信。”耿妃见他信誓旦旦,精神好了一些。刘承祐握住她的一手,道:“瞧瞧你又瘦了一些,你这样整天无精打采,我瞧在眼里,痛在心里,着实难受,你一餐吃多少饭?”耿妃道:“我没有胃口,一顿吃不了多少。”刘承祐道:“不吃东西,哪有精神?我陪你去花园走走,活动活动就有胃口了。”耿妃道:“好罢,我也许久没有去花园了。”那宫女当下服侍耿妃穿戴整齐,扶着她出了蕙馥阁。

堡垒盖好之后,郭威却不放民夫回去,而是下令,要他们按号住了进去。李守贞看着城外无数粗制滥造的堡垒,密密麻麻,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不安。他忍无可忍,当夜下令,东南西北风三面城门大开,叛军兵分三路,冲杀出去。叛军于半夜三更突然袭击,汉军与民夫仓皇扯退。哪知叛军竟然没有追击,而是抡起了大锤铁锹,拆毁堡垒。

郭威刚刚看完书躺下,听到外面叫声大作,当即披上铠甲,大步出帐。王峻等人快步而来,柴荣则指挥亲兵加紧护卫。王峻道:“叛军攻出城来了。”郭威临危不乱,大声道:“不要慌乱,立刻聚集兵马反攻。”汉军起初溃不成军,可是叛军却不追击,顷刻之间重新集结,杀向叛军。叛军一触即溃,有的投降,有的战死,有的趁机逃跑,可是多半逃回了河中城。

汉军把生擒和投降的叛军押到郭威跟前,苍茫夜色之下,郭威见叛军黑压压的一片,问道:“俘获了多少叛军?”王峻道:“初步清点,大约有一千多人。”郭威点了点头,大声道:“李守贞丧心病狂,你们受了他的胁迫,这才跟着他叛乱,也是身不由己,本太尉做主,不加罪于你等。愿意继续当兵的,可以留下来,编入军中。不愿意留下来的,本太尉也不勉强,现在就放你们走,不过不许再回河中助纣为虐了。”

一千多叛军有一半愿意留下来,另一半则要离去。郭威言而有信,立刻放行。他看了看这些愿意留下来的叛军,问道:“有谁告诉本太尉,河中城的情形,还有多少粮食?”一名叛军道:“城里已经没有粮食了,军中在杀战马吃了。”郭威又道:“军中吃战马,老百姓吃甚么?”那叛军道:“老百姓的粮食早就被收刮干净了,听说有的啃树皮充饥,每天都有人饿死。”

王峻道:“郭太尉宅心仁厚,不忍心阖城的人活活饿死,就在城北放行了,为甚么没有人逃出城?”那叛军道:“太尉城北放行的时候,李守贞就封堵了北城,四面城门皆有重兵把守,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郭威道:“李守贞自己造反也就罢了,却拉着阖城的人给他陪葬,心肠果然够硬。”将叛军分散,编入汉军之后,天色已然大亮。郭威等人沿着城外巡视,但见盖好的堡垒房舍给叛军损毁大半,到处都是残垣断瓦。

安抚伤兵之后,郭威下令重新修筑堡垒。此令一出,三军詈骂之声不绝于耳。大家这时方才恍然大悟,郭威不放民夫回去,就是要他们重新修筑堡垒。似乎早就知道叛军会冲出城来,捣毁堡垒。不与叛军决战,却愚弄己方,当真是混账之极。愤怒归愤怒,可是军令如山,民夫们只得又重操旧业,盖起了堡垒。其间免不了怨声载道,偷懒耍滑。

郭威和李守贞似乎故意斗气一样,只要堡垒盖好,李守贞就下令出击,斧捶锹铲,捣毁堡垒。而堡垒捣毁之后,郭威则下令重新修筑。每次出击,叛军都有人累死战死及逃跑投降,兵马越来越少,汉军一方的伤亡则微乎其微。双方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乐此不疲,竟然持续了整整一年。这一年之中,叛军损兵折将,兵力越来越少。李守贞孤守河中城,没有援军,犹是坐立不安,几近崩溃。

这日郭威又带领王峻等人绕城而行,查探敌情。时隔一年,郭威再一次绕城而行,李守贞犹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精神绷得拉满的弓弦一般。和一年前一样,郭威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心想:“郭威又在想甚么阴谋诡计,我可不能不早做防备。”郭威抵达河中,至始至终没有和李守贞说过一句话。李守贞终于按捺不住,叫道:“郭雀儿,河中城固若金汤,你想破城而入,当真是难如登天,死了一条心罢。”郭威不动声色,并不理会。

李守贞见他不理不睬,犹是怒火中烧,心想:“我开府建牙,驰骋沙场的时候,你只过是河东一员小小佐官而已,竟然不理会我,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心中这般想法,口中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汉朝灭亡在即,小皇帝的龙椅摇摇欲坠。你若弃暗投明,投降李某,我封你王爵,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郭威仍是不理。

李守贞怒道:“你怎么不说话,是哑了还是聋了?”郭威此时方慢条斯理的道:“我不哑也不聋,只是你之所言丧心病狂,我不敢听罢了。”李守贞嘿嘿冷笑,道:“既然不投降,就攻城罢。”王峻怒道:“你早已是瓮中之鳖,以为逃的了吗?”李守贞昂首大笑,道:“我等了你们一年了,为甚么还不攻城?”郭威无意和他做口舌之争,道:“咱们回去。”

回到中军大帐,郭威道:“传令,明日攻城,务必生擒李守贞。”将士们憋着一肚子火,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此令一出,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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