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瑟子爵的带动下, 上流社会突然掀起了扶贫济弱的新风潮。
好心善良的绅士小姐们,慷慨大方的老爷太太们,突然发现了原来国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正在受苦受难, 原来街道上到处都是辛苦工作的童工身影!
天主啊,多么悲惨!多么不人道!
突然之间, 儿童救济和保护这一议题被顶上风头浪尖,童工和流浪儿们的悲惨生活成为了不少社交场合的热门话题。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报纸就格外热闹起来了。
《蓝天报》:“凯瑟琳夫人宣布将会在本周六的文艺沙龙上进行慈善募捐, 所得一律捐给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工人报》:“奥古斯丁爵士走进郊外的煤矿场, 童工们的悲惨待遇触目惊心!七八岁就要下矿井的孩子比比皆是——他们每天都要在漆黑无光的地底独自待12小时!而纺织厂的情况也不逞多让——珍妮纺织厂中, 有超过一半的工人都是童工!尽管《工厂法》规定了纺织厂禁止雇佣9岁以下的儿童、9~13岁的孩子每天工作不能超过8个小时、14~18岁的孩子每天工作不能超过12小时,却很少有工厂执行!违反规定的雇主只需要交上几先令的廉价罚款,就可以继续用成年人1/10或1/5的价格让一个孩子承担和成年人一样工作量!”(注:1)
《布恩河晚报》:“现行相关法律的缺失是造成童工悲惨生活的最大原因。阿瑟子爵认为,儿童救济所只是治标不治本, 旧《工厂法》需要进一步完善。”
……
外界的纷纷扰扰和林无咎无关。
此时他正在进行每日的散步。
从监狱出发, 沿着格洛斯特街新铺好的木路(林无咎打赌最多半年这里又要重新铺路)行走将近一公里, 然后再拐入布恩街,走到尽头就是布恩河岸边热闹鼎沸的新码头。
这几天的散步过程中,林无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上流社会的动向一直是中产阶级流行的指向标。小清道夫和流浪儿突然成了中产阶级街区居民的关怀呵护的对象。
每个街区都会有固定的清道夫,大多都是未成年的男孩和老人。他们可以说是整条街的万事通,经常帮居民跑腿干杂活,认识这条街上的所有居民,却很少有居民能叫的上他的名字。
然而, 就在这几天, 突然有不少好心的绅士太太在街头为这些清道夫和贫困无依的流浪儿提供免费午餐——虽然充其量只是一两块面包, 但是对于这些饥寒交迫的孩子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林无咎还亲自遇见过几次街头募捐活动。
中产阶级体面的小先生和小小姐们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 举着纸板, 挨家挨户敲响门, 为救济所和其他一些地方的孤儿们进行募捐。
林无咎再次因为自己孱弱而幼稚的外形被他们不约而同忽略过去,他只能主动拦下他们,给他们捐个几先令的零钱。
今天,林无咎再次散步到了布恩河河畔。
布恩河是贯穿桑恩城东西走向的主要干道,每天湖面上各式船只络绎不绝。
想过河的人会乘坐摆渡船。当今的习俗,摆渡船用“莲花”“玫瑰”“杜鹃花”之类的花朵命名,15分钟一趟,穿梭在东西区新旧两个码头之间,于布恩河南岸的桥梁和私人码头停靠,往返船票也不贵,也就一两便士。
林无咎坐过几次,体验感很不好。
因为河水太臭太脏了。
布恩河和清澈这个词毫无关系。
河水混浊,散发着恶臭,河面漂浮着各种秽物和居民垃圾,运气不好的时候,也能看到泡的肿胀呈现巨人观的可怕尸体。
让林无咎总想起印度的恒河。
坐在船上,恶臭扑鼻,一不小心就要对上尸体狰狞的面容,林无咎全程都用围巾捂着鼻子。
林无咎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是为了取材。
码头这里人来人往,有很多值得观察的地方,也隐藏着许多罪恶,这些写进小说里就是丰满真实的细节。
他漫无目的地在人海中穿行。
在和一个流浪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摁住了伸向他口袋的小手,偏头似笑非笑地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眸。
“小先生,你的手似乎伸错口袋了。”
这个流浪儿很快就镇定下来。
他眨了几下眼,眼中立刻积蓄了一层泪水,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讨饶道:“先生,对不起,我只是太饿了,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林无咎打量着这个据说三天没吃饭的孩子。
他看起来很小,个头只能到林无咎的小腹——林无咎现在可是小学生体形,身高也就一米五,他天天散步,每天坚持喝牛奶,也是为了能长高。
他很脏,脸上黑漆漆的看不清五官。他也很瘦,脸颊瘦到凹起,衬得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动人。
被林无咎抓住的小手皮包骨头,有点硌手,触感很粗糙,像鸡爪子。
福尔摩斯很喜欢花钱让流浪儿打探消息,因为流浪儿到处都是,消息灵通,不容易引人注意。而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本《血字的研究》成书于1887年,正是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的晚期,由此可见底层孩童的贫困现象是一个长久没有解决的社会问题。
桑恩城身为异世界伦敦分敦,流浪儿现象自然也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很多时候,流浪儿就是扒手的代名词。
因为年幼的孩子往往不会是被防备的对象,并且被发现后容易博取怜悯。就像眼前的这个孩子,此时就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要博取同情。
一些老扒手会专门挑选一些六七岁的流浪儿传授他们偷东西的技巧。流浪儿上不起学,大字不识,却可以成为小偷学校的资优生。当然,他们同时也受老扒手的剥削和控制,偷盗所得大多要上交给贼头儿,很多时候反而要饿肚子。
新手的第一课,是偷绅士的手帕。
先是将一件系着怀表的衣服挂在墙壁上,只有在偷到口袋里的手帕而不碰到手表,才算出师。
接下来,他们就可以进行实战了。如何在擦肩而过的同时偷掉对方的钱包,是考察的重点。(注:2)
桑恩城经久不散的浓郁雾霾,恰恰是他们的天然屏障。偷走东西后就藏身雾气中,让苦主根本无法及时发现犯罪嫌疑人。
这个小家伙学艺不精,百分百是个新手,才会被林无咎这种五体不勤的人抓了个正着。
但是没关系。他还年轻,还有进步的空间。
“我可以给你饭吃哦,还能定期给你点钱。”林无咎抓着他的手,突然有了个想法,他脸上挂着让人看不透的笑容,声音诡异得有些高昂,“只要你和你的同伴定期为我提供一些我需要的信息。”
他们这个职业,消息灵通,自然能接触到许多阴私,而且他们本身就富有很值得挖掘的故事性。
这些流浪儿可以是情报贩子,私家侦探,还可以是被写进小说的经典人物形象。
就让他抄一下福尔摩斯的作业吧。
被他抓住手的流浪儿惊呆了。
林无咎的回答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但是这个在街头摸爬滚打许久的孩子拥有超越年龄的老练和圆滑。
他眼中的泪水立刻消失了,露出一个谄媚讨好的笑容,很上道的说:“先生想要知道什么?”
“只要是你觉得有趣的事情都能告诉我。”林无咎松开他的手,也不怕他跑——他跑了也没关系,满大街的流浪儿,又不是非他不可。
“普通的消息是一便士,稍微有趣的消息是五便士,特别有趣且我从未听说过的消息……”林无咎刻意顿了顿,小孩儿很沉得住气,没有急躁地发问,他在心里暗暗点头,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我可以给你一金镑,上不封顶。”
小孩儿的呼吸立刻粗重许多。
“但是必须是真实可靠的消息,如果你敢弄虚作假,我会把你送进济贫院,你应该知道济贫院会如何逼迫你们做工吧?”
这可是济贫院重要的创收项目呢。所以许多孩子宁肯在大街上流浪,也不愿进入济贫院遭受虐待和严苛剥削。
小孩儿用力点了点头,冷静地问:“什么是有趣?”
“这个就看我如何判断了。”林无咎就像每一个突发奇想的甲方,很任性地说:“你只要搜罗你觉得新奇古怪不同寻常的消息给我就行。”
小孩儿又问:“我该如何联系您?”
“我很好找的。”林无咎笑嘻嘻地说:“我就住在本顿维尔监狱,你可以叫我兰斯。”
话音未落,就见刚刚还冷静沉着的小孩儿倒抽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看向林无咎的目光充满敬畏,仿佛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明白了。”他恭恭敬敬地给林无咎鞠了躬,然后一溜烟跑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郁的灰雾中。
林无咎问一直在一旁看好戏的杰克:
“……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
杰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我倒是觉得他大概把你当成了令人尊敬的前辈,也就是职业扒手。毕竟你刚刚的表现实在是太熟练太镇定了。”
林无咎:……
算了。
他在布恩河边转悠了一会儿,亲眼目睹了又一场汽船相撞事故,然后转身踏上了回监狱的路。
他之前拒绝了辛西娅女伯爵帮他还钱,执意要住在监狱,就是为了接下来的采访宣传造势。
说起来,那些记者也差不多该摸清他现在的住址,前来采访他了吧。
想什么来什么。
林无咎远远就看到了在监狱门口徘徊的人潮中几个熟悉面孔——之前去高登社区堵门的那几个小报记者。
记者终于来了。
是他正式在文坛露面的处女秀,一定要好好表演才行。
应付完他们,他就可以出狱,找个合适的新房子租用了。
接下来要租在哪里呢?
要租一个单间公寓,还要雇人定期来打扫。
可以考虑在贫民窟再租一间房,偶尔可以住在那里取材。反正他现在刚入账了五百多金镑的稿酬,加上《与太阳搏斗者》的暴利,以及后续源源不断的版税收入,根本不缺钱。
嗯……这么多钱他根本花不完,日后可以考虑开办学校,招收一些贫困的孩子,不指望让他们能考大学,起码学门正式手艺,不至于走上偷蒙拐骗的邪路。
哇哦,想他在地球上时,初中都没毕业就进去了精神病院,原主好像也是初中辍学,现在竟然能当校长了!太好玩了!
林无咎脑海中思绪翻滚,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懒洋洋地向记者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