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的生辰就在她对亲闺女再三强调自己最喜欢竹兰梅菊而非金银珠宝, 以及丈夫沈启堂的闷笑声中热热闹闹地度过了。
转天,曹家就派来马车来接裴湘回府。
裴湘这次倒是没再推脱,而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返回曹家之事。登上马车之前, 裴湘对眼底隐含担忧的王婉轻声保证, 自己下个月肯定能按时回沈家小住的。到时候,王婉只管去接她就是了, 曹家人必定会客客气气好说话的。
“娘亲无需多想,要是女儿没有估计错误的话,转机很快就到了。”
“湘儿, 到底是什么转机呀?”
“我也说不准具体是何转机, 这还得看上面的那位如何行事,嗯, 还有许多湘儿不认识之人做出的选择……但是无论如何,嗯, 湘儿敢保证,转机是肯定会有的。娘,你尽管放心吧。”
闻言,王婉只得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亲生女儿坐着曹家马车离开了小巷。
且不提裴湘之后如何同曹家诸人周旋相处,只说她离开沈家后还不到三日,沈启堂和王婉这对夫妻就突然明白了闺女口中的“转机”为何, 顿时都感到喜出望外。
尤其是沈启堂, 他当场就大笔一挥写下了“神算子”三个字,打算送给闺女当生辰礼物。
王婉本来是要阻止的, 但是她一想到自己收到的那条绣着两枚金元宝的手帕以及沈启堂一整天不厚道的笑声, 就默默地咽下了劝说之词。她十分乐意并期待围观父女二人“互相伤害”。
当然, 裴湘口中的转机肯定不是她掐指推算出来的, 而是她猜对了宫里那位帝王对一些事情的重视程度,然后从结果反推得到的。
时间回到胤禟出宫来找裴湘的那日。
承乾宫内,康熙亲自给卧床养病的皇贵妃喂过汤药后,便坐在床边陪着她耐心叙话。因着今日被胤禟那一番话引出了许多过往回忆,康熙便和皇贵妃佟佳氏讲了好些年少时的趣事。而其中一些趣事正是康熙和佟佳氏曾经一起经历过的,此时被再次娓娓道来,让病中的佟佳氏也频频露出了充满怀念意味的温柔笑容。
“表哥,”皇贵妃有些虚弱地握住康熙的手,轻声叹息道,“慧蓉真希望以后能够再多陪陪表哥,只可惜,咳,只可惜这副身子不争气,咳咳……”
康熙掩住心中酸涩,扬眉笑道:
“净说傻话,咱们自然还有许多年相伴的日子呢。慧蓉,御医们昨个儿给你开了个新方子,朕看过,很是对症。所以蓉儿你不要胡思乱想,只要按时喝药,好好用膳,必然能够早日痊愈的。”
皇贵妃浅浅一笑,类似的安慰之言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不过,她不愿意辜负康熙的这番安慰之情,便不再提病情好坏之事,而是忍住喉间咳意好奇问道:
“表哥,今日怎么忽然有兴致说起咱们以前的那些事了?慧蓉那时年少天真,倒是做了不少思虑不周的傻事,表哥如今回忆起来,是不是在心里偷偷笑话慧蓉呢?”
康熙立即摇头否认。紧接着,他又一连夸奖了好几句皇贵妃年少时的风采,并且说得非常真心实意。
皇贵妃听得微微出神,眼中黯淡的光芒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明亮动人起来。
见状,康熙心中蓦然一动,觉得应该再多说些趣事来让表妹打起精神来,免得因为病痛折磨而日渐消沉郁郁。
然而,康熙能回想起的他和皇贵妃之间的相处趣事其实并不多。他又温声讲了两件其实并不是十分有趣轻松的旧事后,便再也回忆不出更多的来了。
于是,康熙就自然而然地讲起了不久前胤禟是如何为了维护他的小青梅而“算计”亲爹的,还拿出了那张他随手放在袖中准备晚间给宜妃看的“吃喝玩乐”清单给皇贵妃“欣赏”。
皇贵妃维持着之前的温柔笑容认真听完胤禟和曹家大格格之间的趣事后,眉目欣然地说道:
“那位曹家长女,咳咳,就是之前及时提醒四阿哥和九阿哥菩提寺内有危险的小姑娘吧。果然是个聪慧可人的,更难得的是她小小年纪就赤诚纯孝,没有因为养父母家贫势弱就疏远嫌弃他们。”
康熙也很欣赏这种品性。另外,他对皇贵妃一下子就关注到曹家大格格更为亲近依恋养父母这件事并未过多联想,只是暗自感叹着,不论表妹这些年有了多大的改变,她的善良淳和本心却从未改变过。所以才能在得知曹家大格格的经历后,第一时间就留意到了她的孝顺品格,而非才能天赋或者那可以称得上是曲折离奇的身世。
想到这里,康熙脑中灵光一闪,觉得心中之事有了新的解决办法。
他之前确实把胤禟维护裴湘的那些话听进了心里,同样认为人情往来复杂的曹家不利于那个特殊的小姑娘成长,当然,也不利于保密。
如果小姑娘住在那种住户人家比较多的小巷子里的话,康熙可以很容易就安排属下悄悄入住沈家四周,然后将裴湘以及她的研究保护起来。同时,因为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不少,裴湘需要的各种工具和材料就很容易不引人注意地运送进沈家。相反,如果裴湘住在曹家的话,那种宅院深深的高门大户反而不利于康熙的属下暗中行事。
还有就是,倘若说康熙之前动过让曹家帮他保密的念头,那在听过胤禟绘声绘色描述的曹家内宅纷争混乱后,就迅速改变了主意。他依旧看重曹寅在朝堂政务方面的干练出色能力,可却对他处理家事的敷衍态度十分不认同。
“慧蓉,”康熙沉吟片刻后,握着皇贵妃的手缓缓说道,“曹家长女,非寻常闺秀,朕对她另有重用,将来……她的婚事也会有特殊考量。哎,朕确实赞许她不忘养恩、不嫌贫爱富的品行,不希望她变得凉薄势力,也不认为她时常陪在沈家夫妇身边有何不妥,可……朕又着实希望她能更加亲近曹家人,或者说……是希望她能更加认同旗人的身份,而不是一直念着六年的江南生活。”
皇贵妃闻言一愣。她原本以为康熙如此熟知两个小孩子之间的交往细节,是因为疼爱亲儿子,对曹家长女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没想到真正让康熙上心看重的,竟然是曹家大格格。而且,她还从康熙的话里听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康熙是不希望曹家大格格和沈家彻底疏远的。
陪伴康熙多年的皇贵妃怔忪之后迅速回神。
她没有多问一句康熙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姑娘到底有何重用之处,只凝神考虑起康熙主动透露出的为难之处,然后很快就琢磨明白了康熙在她面前特意提起此事的用意。
“表哥,其实自从知道禛儿差点在菩提寺遇险后,我就一直想着,要给曹家长女准备些精巧难得又适合小姑娘使用的赏赐。只是,我近日精神不济,又不放心身边之人的眼光,就将此事耽搁了下来……没想到宜妃妹妹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已经给曹家大格格准备了各种赏赐。既然如此,慧蓉就换个赏赐方式。”
不用皇贵妃说出她要换哪种赏赐方式,康熙就先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他知道表妹一向善解人意,肯定能明白他的用意并提出合适的解决方法的。
“慧蓉打算换成何种方式?”
“表哥,咳,既然曹家大格格那般孝顺沈家夫妇,想必更加希望养父养母能够生活无忧。所以,慧蓉打算让宫人给佟家捎个话,请大伯父或者父亲将沈启堂聘为幕僚。这样一来,咳咳,沈启堂在京中就有了立足的身份了,又能学以致用,想来必然会舒心畅快。
“表哥,沈启堂那样的人,一旦有了前途和荣华,自然舍不得丢弃,假以时日,说话做事也肯定会偏着咱们的。而曹家大格格见养父一家富足安乐,又有佟家做依靠,自然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惦念和不放心了。咳咳,曹家,咳,曹家那边毕竟是她的血脉亲人,她难道还能一直不亲近吗?
“另外,等那个沈启堂成为我大伯父或者父亲身边的幕僚后,曹家那边想来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也会,咳咳,会更加放心让曹家大格格去沈家小住的。”
说到最后,皇贵妃的语气里透露出了淡淡的揶揄意味,惹得康熙也跟着失笑摇头。
他自然听出皇贵妃话中的隐含之意。当沈启堂不再是普通的民人,而是一跃成为佟国纲或者佟国维身边的幕僚后,哪怕他一直只领银钱不做事,可只要这个名头在,曹家人就不会轻视他的。更不会仗着地位权势就拦着沈家人和养女接触,说不定还会支持曹家长女亲近沈家夫妇呢。
等到康熙心情不错地离开承乾宫后,皇贵妃依旧不知他格外重视曹家大格格的真正原因,但她却十分清楚他的态度。
所以,哪怕她此刻已经感到疲倦不已,还是挣扎着起身招来心腹宫人,并郑重吩咐对方明日一定要尽早出宫去佟家见佟国纲。随后,病中的皇贵妃又对心腹细细叮嘱了一番见到佟国纲后的说辞。
皇贵妃之前在康熙面前同时提了佟国纲和佟国维两人,但其实已然暗中决定,要将照拂提携沈启堂之事托付给大伯父佟国纲,而不是父亲佟国维。
心思剔透聪颖的皇贵妃深知,真正能让佟家这棵大树屹立不倒并枝繁叶茂的人,是勇武耿直却不失缜密沉静的大伯父。至于她亲生父亲佟国维,虽然为人精明强干,但在眼界和心胸方面却不如大伯父,论忠心磊落也差了一线。
倘若她提出让佟国维厚待沈启堂,佟国维只会有两种反应。
一是产生疑惑并竭力打听此事是否还有隐情内幕,继而生出许多不必要的猜想,这期间极有可能因为行事不慎而引起康熙的不悦。二是佟国维确实信了女儿传话时给出的理由——既为了答谢曹家大格格又为了显得比宜妃做事更加周全大气。可那样一来,依照佟国维骨子里的高傲和势利,必然不会真心照拂沈家的,说不得还会弄巧成拙。
因此,在皇贵妃看来,照拂沈家之事最后还得交给待人豪爽且粗中有细的佟国纲来处理。
“主子,您身子要紧,何必这样强撑着。”
皇贵妃身边的嬷嬷一脸心疼地望着自家主子愈加苍白的面色,见她还要去桌案旁亲笔书信一封,不由得紧张地轻声劝道:
“此事又不急于一时,您明日用过早膳后,养足了精神再写信也不迟呀。”
闻言,皇贵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敷衍了一句她心中有事夜间就睡不安稳,便一边咳嗽着一边扶着宫女去了外间。
嬷嬷见状,也不敢继续深劝,毕竟皇贵妃此举和万岁爷交代之事有关,万万没有一再阻拦的道理。
况且,她还是比较了解皇贵妃的脾气的,知道这位娘娘心里念着挂着的都是万岁爷。这些年以来,只要是那位的吩咐或者打算,皇贵妃都是顶顶重视的,并且一定会竭力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