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闻蒋氏提议说要给自己改名字, 裴湘心中顿时不乐。她瞧着孙老夫人颇为意动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得在老太太开口答应之前拦下此事。
于是,蒋氏话未说完, 裴湘脑海中便已经冒出来了好几个拒绝的理由。
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可以找借口说,康熙帝那里已经屡次听说了她的名字, 还给她下过嘉奖赏赐的旨意。既然这个“湘”字已经在圣上那里过了明路,甚至有可能还留有一些印象,那曹家人再想给她改名字, 需不需要曹寅写份折子请示一番?如果不请示就直接更改的话, 会不会有不尊圣意的嫌疑?
裴湘想,以曹家一贯行事风格,只要她明确提出了这一点“担忧”,那老太太就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庶女的名字问题而冒风险的。
而除了借用康熙帝的名号狐假虎威一番之外, 裴湘还瞬间想到了高僧批命或者神仙托梦之类真假难辨的理由。
反正不论哪一个, 都能委婉又体面地拒绝改名之事。
她甚至还可以趁机学着屋内几人的说话风格, 也嘴甜地奉承奉承孙老太君, 做个乖巧柔顺又对老太太充满濡慕之情的可人孙女。
只是……
裴湘瞧着蒋氏微微翘起的唇角, 瞧着所有人都是一脸的“能得老太太亲自起名是大格格的荣幸”的认同表情, 突然就不想当一个为了顺利融入曹家而悄悄委屈自己心意的“好”孩子了。
“尤其是蒋氏, 我得让她明白,我不是初来乍到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她不能随随便便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就利用我来讨好奉承旁人, 更是别想借机忽悠我记着她的人情。”
说到人情,裴湘垂眸忖度片刻, 并不觉得蒋氏这番话中存有多少对她的真诚善意, 也不是什么好心办坏事的误会。
一个人的名字多重要呀!
蒋氏若是当真为裴湘着想, 就不会在今日这种初次见面的场合当众提出来,而是会先私下里找裴湘打听一番,问问她对改名之事的看法态度。
而蒋氏今日这般行事,无非就是轻视裴湘罢了。倘若今日被认回来的小姑娘是李夫人的嫡女,蒋氏绝对不敢忽视李夫人和嫡女的意愿,直接建议让老太太给孙女改名字。
想到这里,裴湘便打定主意,她要直来直往,要向曹家众人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和喜恶。
她就是要叫“湘儿”,不是为了所谓的皇家人的印象态度,也不是命格运数的缘故,而仅仅是因为她喜欢自己的名字,并且不稀罕也不需要旁人再给她改名字。
“有劳婶母想得周全,”裴湘十分矜持地朝着蒋氏点了点头,随后在老太太出声之前脆声拒绝道,“可惜湘儿并无改名之念,也不愿让老太太为湘儿劳神费心。”
闻言,蒋氏微微一怔,没料到裴湘竟然还有自己的意见,旋即,她一脸嗔怪地摇头道:
“你这孩子,改名之事自有长辈定夺,你是小辈,今后切不可再说此任性狂妄之言。”
裴湘微微一笑,也跟着摇了摇头,这个蒋氏让她联想到了以前跟着外太翁参加诗会时遇到的那种又酸又谄媚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划过屋内众人,坦诚说道:
“非是湘儿任性胡闹,而是湘儿确实舍不得自己的名字。湘儿的名字饱含着沈家长辈对湘儿的爱护之情。据说,为了给湘儿起名字,沈家父亲在书房里一连想了三个晚上,然后将选定的几个字写在信中寄给祖父,请他老人家定夺。祖父收到信后,又拉着大伯父一起讨论了大半日,连当天的晚饭都忘了吃,最后才选定了‘湘’字,也就有了湘儿的名字。二太太,湘儿如今北上,又得了富贵身份,可湘儿绝不敢忘记沈家对湘儿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
“湘儿,你二婶娘也是心急关心你,并不太了解这里面的渊源。”
一旁的小孙氏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老太太的面色,同时笑着打圆场道:
“沈家于你有大恩,你自然要时刻记在心上。老太太昨个儿还念叨过,说要是沈家人来京,必定要请到府中来做客的。只可惜山高路远,令咱们这么有缘分的两家人竟难以见面了。哎,不过咱们虽然见不到沈家人,可礼数不能落。湘儿放心,以后年节往来,咱们两家必是断不了的。”
裴湘听过小孙氏的这番面子情客套话后,轻轻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又甜美了三分。
“湘儿自然是放心的,两家的交情肯定断不了。在湘儿心中,不论沈家人贫穷富贵,他们永远是湘儿的亲人。湘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凉薄小人,不能忘记孝道。只可惜湘儿如今已然远离沈家,再不能在沈家长辈身边尽孝。唉,如此这般,湘儿怎能忍心舍弃沈家长辈精心为湘儿起的名字?所以,还望婶母能理解侄女的这份小小孝心。”
随着裴湘的侃侃而谈,蒋氏原本挂在唇边的温雅笑容渐渐消失。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可惜终究年纪小想得天真了。她今日这一拒绝,就注定是讨不了老夫人的欢心了,而在这曹府内,不受老夫人宠爱,就必然会过得十分不顺心。
想到这小小庶女日后的下场,蒋氏便也不觉得被冒犯了,但还是对裴湘的不识抬举感到微微不快。
她既然能推测出孙老夫人会因为裴湘的选择而不高兴,自然也明白自己这个主动提议之人也会被小小迁怒。她想,之后的几天里,她自己甚至庶出二房一脉估计都会被老太太稍微冷落一阵子了,而妯娌韩氏大约就会春风得意数日。
“果然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莽撞丫头,当真好赖不分又不知礼数。”蒋氏在心里撇了撇嘴,又暗自抱怨了一句。
可当她喝过茶后再次抬头时,刚刚失去的笑容不仅回来了,而且比之前还要更加亲切真诚几分。
裴湘的这番话字字都扣在恩情与孝道上,又点出了曹富沈贫的现状,她若流露出排斥不喜的情绪,反倒是不妥了。难道她这个当婶母的,要强硬逼迫侄女嫌贫爱富忘恩负义吗?
“原来如此,”蒋氏的目光划过上首位置,果然发现老太太原本拉着孙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眼中凉意与得意一闪而过,“湘儿,我自然能明白你对沈家的感激和依恋,也怜惜你这般年幼就要经历几番波折,刚刚是我思虑不周。”
说到这里,蒋氏停顿了几息,才接着感慨道:
“可怜孩子,小小年纪就远离了熟悉的养父母……你三婶母说得对,要是咱们曹沈两家离得近,那必然要常走动、常来往的,湘儿也会少些遗憾。”
蒋氏的这番叹息之言让裴湘露出了微微失落的神情。
她转身望向坐在罗汉床上的孙老夫人,用一种满含天真的语气忐忑问道:
“老太太,要是曹家和沈家离得很近,两家人就可以经常来往了吗?沈家并不是高门大户,他们登门拜访,帖子上肯定没有爵位官衔儿的,也拿不出贵重的礼物,这样的客人,会不会让府上觉得丢脸呀?”
“乖孩子,你也说了,沈家对你有大恩,你们虽然没有血脉相连,可却也是亲人了。你的亲人,自然也是咱们曹府的亲戚。亲戚来做客,咱们曹家必然是人人欢迎的,绝对不会嫌弃的。”
孙老夫人刚刚一直在冷眼观察裴湘,一开始听到她那般惦念沈家时,心中确实不太舒服,只觉得这孩子大约是养不熟了。
然而孙老夫人虽然爱听奉承话,且在府中处事也一向不大公平,可她当真不像几个小辈媳妇认为的那样年老糊涂了。
她昔日在宫里当奴才,不知受了多少约束,如今颐养天年,自然想要在家里由着性子来,因此平日里便表现得任性专横了一些。
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孙老夫人永远是谨慎而精明的,也有着一些还算长远的考量。
她很快就压下了心中不喜之意,转而想着,也不知这孩子知不知道坚持不改名的态度会“得罪”我,继而影响她在曹家的地位?不过,不论她是否清楚,都能看出这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沈家粗茶淡饭地养了她六年,就让她如此掏心掏肺。那要是曹家锦衣玉食地养她十年,到了她出嫁之际,必然会心心念念不忘曹家的好的。
所以,和蒋氏设想的不同的是,孙老夫人其实并没有因为一个改名之事就冷落了裴湘。反而亲自从矮桌上的果盒里挑选了两个最好的果子,然后笑容慈爱地塞进裴湘的手中,同时还大方承诺道:
“我听说你养母如今只有你一个孩儿,身体也不太好,也怪可怜的。祖母过几日就打发人去一趟南边,给你养母送些上好的养身药材。其实,还是那句话,要是两家人离得近就好了,祖母必然会每月允你去沈家小住一些时日,让你亲自陪伴在沈家长辈身边尽孝。”
“您真是菩萨心肠,”裴湘捧着初春时很少能吃到的鲜果灿烂一笑,随即十分真诚地说道,“从明日开始,我准备每天默诵佛经半个时辰,请求佛祖保佑咱们曹沈两家早日相聚。”
孙老夫人见自己只说了几句几乎实现不了的许诺,小姑娘就喜笑颜开目露感激,并且终于奉承了自己一句,竟忍不住暗自得意起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屋里的一群女人说了一大车的奉承话,都不如耿直又单纯的小孙女真诚地说这一句来得动听。
“这孩子越是重情义,对曹家就越是好事。况且,这女人啊,将来一旦出嫁,就会意识到娘家的重要性了,再加上本身就一直记得娘家人的好……”
端详着裴湘的姣好面容,孙老夫人眼中满意之色更浓。
她让裴湘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又吩咐大丫鬟纹兰去看看裴湘的行李是否都安排好了?若是缺了什么,就赶快补上,并且一律都要库房里上好的。
纹兰应了声“是”,脚步轻盈地退出了正厅。而孙老夫人则开始询问起裴湘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和所见所闻来。
就在裴湘说起路上的一道小吃时,纹兰领着裴湘的丫鬟纹绣匆匆返回了。
纹兰走到孙老夫人身旁,俯身在她耳边低声汇报了一遍外面的情况。
旁人听不清纹兰说了什么,但听力超级好的裴湘却心中了然。原来,老夫人之前给她安排的住处就在这余庆堂内,并且确实是一番好意。老太太想着长孙女对曹府不熟,又十分年幼,再加上亲娘唐氏已经去世了,而嫡母李氏又因为要养胎而一直在正院静养,所以就想着让初来乍到的裴湘跟着她一同住。而且这样一来,庆余堂内也会更加热闹。
但是,刚刚出去一趟的纹兰悄声告诉老夫人,裴湘带来的行李中,有几十大箱子的书籍和字画,并且里面还有不少需要精心保存的孤本古籍,再加上数量不少的御赐之物,导致原本给裴湘准备的地方不够用了。
听到孙女的行李中竟然有那么些的御赐之物,孙老夫人眸光微闪,旋即,她不解问道:
“湘儿怎么带了如此多的古书字画?有几十箱,还有不少孤本古籍……莫不是下面人做事不精心弄混了,把她老子沿途搜罗购置的书籍字画当成了湘儿的行李?”
孙老夫人说这些话时并未避人,所以厅内之人都听见了。
裴湘朝着静静等候在一旁的纹绣招了招手,扬声问道:
“纹绣,纹兰姐姐说的那几十箱子的书籍字画,都是咱们的吗?”
“回大格格,那些书籍确实是咱们的行李。进府之后,老爷的那些书画就已经送去前院书房了,只留下了咱们的。每个箱子上面都做着标记的,奴婢们万万不敢粗心弄混。”
闻言,裴湘点了点头,起身朝着孙老夫人行了一礼,先是感谢老人家为操心住处之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老太太,那些书应该是湘儿的。之前,湘儿忽然被认回曹家,又因要随御驾返回京中,时间紧凑,便没有机会返回苏州老家和亲朋好友告别。
“但湘儿的身世变故早就在亲朋之间传开了,所以在返回途中,湘儿收到不少苏州那边寄来的书信礼物。其中,湘儿的外太翁虚舟先生得知湘儿并非沈家血脉后,并未因此就冷落湘儿,反而将湘儿这些年在环溪草堂内读过的书籍、欣赏过的字画,以及湘儿感兴趣却还未来得及翻阅的藏书都装箱送给了湘儿。
“外太翁说,不论我是否是沈家女儿,他都当我是家中小辈,同时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老人家不仅送来了十余箱书籍,还给湘儿列了不少书目文章,并在信中叮嘱湘儿不要荒废光阴。”
听到大儒虚舟先生竟然将他自己藏书中的一部分送给了一个年仅六岁的女娃娃,孙老夫人觉得她需要再一次评估这个长孙女的天分和能力了。
虽然她以前就在儿子曹寅的信中了解过裴湘的一些经历,可那些简单的描述与形容,远远不如虚舟先生送出十几箱子藏书字画这件事具有冲击力。
藏书是什么?那是家族底蕴,那是许多书香门第宁可卖房卖地也要留下的财富,而如今却被一位潜心治学的大儒送给了裴湘。
裴湘见孙老夫人面露惊色,连忙解释道:
“外太翁送来的那些书籍中,手抄本占了大多数,环溪草庐里都有留存备份的。至于那些孤本古籍,大多数都是四皇子和九皇子送给我的,还有一部分是陛下赏赐的。除此之外,四皇子又让人送了不少新书和西洋人的画册,再加上外太翁的十余箱书籍,就凑满了四五十个大箱子。”
裴湘忙着解释,却也没有忽略蒋氏等人的表情变化。
蒋氏听说虚舟先生竟然将藏书送给一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小姑娘,而曹寅也当真就把那些孤本古画留在裴湘身边而不是充盈府内书库,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她刚要说些不赞同的敲打之言,就又听到裴湘提起了皇子和圣上,便只能不甘不愿地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建议。
而小孙氏在得知裴湘手中有不少古籍孤本字画后,顿时眼睛一亮。她亦觉得这些珍品放在一个六岁女娃娃手中实在有些浪费了,不如给府里的老爷少爷们品读赏阅和走人情关系。比如,她最近打算为儿子曹灏延请一位名师,正好需要一幅古画真迹作为拜师礼……
不过,在听到裴湘解释说那些值钱的书籍字画大多是皇家赏赐后,小孙氏眼中的跃跃欲试就弱了许多。紧接着,她又联想到裴湘刚刚那般硬脾气地驳回了改名之事,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是个好哄骗好拿捏的,不得不熄了大部分占便宜的心思。
“今日回去之后,我该好好交代一下两个孩子,让他们兄妹多和曹湘接触亲近,然后再想办法从她手中要些好处。也不是我要欺负一个小姑娘,反正她是老太太的长孙女,将来还能缺少好东西吗?着实应该尽心帮帮自家堂兄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