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丹回到家中后, 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甚至都没理会嫂子阴阳怪气的抱怨与奚落。
她一直独自坐在窗边,状似专心地做着绣活, 然而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她连一片花瓣都没有绣出来。
直到去沈家道歉的孙家夫妇归来, 小丹才不再恍恍惚惚神游天外,转而竖起耳朵认真听母亲念叨上午在沈家的见闻。待她听见母亲说沈家这次算是交好运了,以及往后孙家不可再和沈家人交恶之类的话后,有些不忿地悄悄撇了撇嘴角。
又过了一会儿, 孙父被朋友喊出去喝酒,孙家大儿媳也回房间去照顾孩子了。小丹见厅内只剩下自己和孙母二人,便笑着凑到母亲身边撒娇卖乖, 又说了好些母女间的贴心话, 然后才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娘, 沈湘破坏了那些贼人的阴谋,会不会被记恨呀?万一那些坏人们打算暗中报复,沈家人准备怎么应对呀?”
孙母轻轻拍了拍最疼爱的小闺女的手, 有些事不关己地说道:
“这可说不准,看天意吧。不过, 依我看, 那些匪徒之前还打算用曹家小公子的安危来威胁曹大人,就说明他们办事的手段挺下作的, 还心狠手辣,所以啊, 备不住他们就真的非常记恨一个六岁的女童……”
说到这里, 孙母忽然注意到闺女小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不禁语气一顿, 随即想到小丹之前为了自保也曾陷害过一个六岁孩子,而自己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应该是刺到女儿了。
于是,爱女心切的孙母立刻劝慰道:
“别多想,娘说的这些话不是针对你的。你先前那样做只是为了自保,情有可原。娘知道,娘的小丹一直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如果没有不得已的苦衷,绝对不会轻易伤害谁的。”
闻言,小丹展颜一笑。她扑进孙母的怀中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欲言又止地问道:
“娘,你说,如果我也像那个沈湘一般,立下一些功劳,嗯,比如救人呀,或者帮忙抓住个歹人之类的,我算不算是戴罪立功呀?那我是不是就不用非得嫁到乡下去,而是可以退了周家的亲事?然后,嗯,一直留在城中,甚至还能再次进府做事?”
“瞎想什么呢?”孙母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女儿的掌心,摇头叹息道,“闺女,不管怎么样,你爹都已经给你定下周家的亲事了,那就不能轻易反悔了。悔婚的话,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再有就是,你以为退婚后还能接着和之前那些条件很好的人家议亲吗?不可能了!别瞎想了,闺女,咱们认命吧,咱们女人啊,这一辈子就得认命!不过,小丹呀,你得相信,爹娘不会害你的,周家这门亲事很稳妥,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的。”
靠在孙母怀中的小丹表情黯淡,愁眉紧锁。
她明白,母亲说的都是实情。不论如何,她的命运都因为当日那场意外而发生了偏移。
小丹最近总会忍不住想,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提前离开小屋的话,遇到曹家小少爷的人就会是她小丹,之后立功的人也会是她,而不是一个六岁小姑娘……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孙母虽然不清楚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但心底深处的隐隐不安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脸色。
“小丹,”孙母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郑重叮嘱道,“别再胡思乱想了,并不是人人都有沈家姑娘的好运气的。你以为那些歹人是容易对付的?你仔细想想,官府里有那么些位大人,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他们个个都是精明强干之辈,可如今不都是一筹莫展吗?难道你觉得自己比那些大人和侍卫们还厉害?还英勇?小丹,不论你有了什么样的念头,无论多不甘心,都给我打住!你要先想想你那日受到的惊吓,想想每晚的噩梦。你连闻一闻那些血腥味道都受不了,难道还敢和那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有所接触吗?”
孙母的提醒与警告让小丹狠狠打了个哆嗦。她的脑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那日被抓到后的种种遭遇。虽然身体上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可小丹永远忘不了那种命悬一线的惊惧与惶恐。
“娘,何必这样严肃嘛……”小丹勉强笑了笑,有些心虚地提高声音辩解道,“我就是随口一提而已。哎呀,就是随口一提,好吧,我知道深浅的,不会再做任何让你和爹感到担忧失望的事情了。”
闻言,孙母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她依旧感到不安,可是转念一想,便是女儿小丹真打算做什么,也得给她施展“本事”的机会呀。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丫头,平日里偷懒爱玩,连字都认不全,而且身边接触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这样的情形下,小丹又能做些什么呢?顶多就是说些旁人的是是非非而已,可女人家喜欢说些家长里短,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再有就是,孙母自认为是非常了解自己女儿的。虽然小丹表面上看来活泼爱玩没有多少心眼儿,可实际上并不缺少精明。再加上这次吃了大亏,小丹是绝对不会因为心血来潮而莽撞用事的。
孙母确实比较了解女儿的性情脾气。
小丹和母亲聊天之后,又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终于再次压下了心中被冯斯文、李寄梅夫妻的谈话而挑起的蠢蠢欲动之情,继而打消了戴罪立功的念头。
只是,她记起母亲白日里描述的沈家的热闹与蒸蒸日上,再联想到家中近日的沉闷气氛和父亲丢掉的上好差事,又忍不住气恼地咬了咬嘴唇,心生不甘……
这晚之后,小丹隔了两日才再次去找李寄梅聊天。
李寄梅待她依旧温柔可亲,并且完全不提小丹之前离开时的异样,也不再谈论任何会让小丹感到不快的话题。
李寄梅只和小丹讨论江宁一带的风光景物,还有就是城里都有哪些好吃的和好玩的。
当然,李寄梅也会不时地向小丹询问一些江宁织造府府内的大事小情和人际关系,而她打听消息的理由自然非常充分,就是为了给夫家的布匹生意帮忙。
这些看似投其所好的聊天内容不可避免地增加了小丹对繁华热闹的江宁城的不舍眷恋,加深了小丹对于被驱赶出织造府的悔恨与遗憾。
与此同时,小丹也试探性地和李寄梅提过关于“诱饵”和“将功补过”之事。而李寄梅的反应竟然和孙母差不多,都是非常严肃地劝告小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或者冒失行事,无论怎么样,人平安无事更重要。
李寄梅的这番表现让小丹更加信任于她。之后,小丹几乎每天都会去找李寄梅,也更愿意和她的寄梅姐姐分享心事。同样,李寄梅也十分乐意和小丹分享她自己的一些过往。
不过,李寄梅说来说去,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感慨嫁人之事对女子的重要性。若是嫁得好,不仅每日都过得舒心自在,偶尔遇到未出嫁前的闺中姐妹,也会面上有光彩。既不会难堪地觉得低人一等,也不会被昔日平起平坐的小姐妹暗中嘲笑。
小丹没有察觉到的是,随着她和李寄梅相处时间的增多,她越来越觉得城里的生活分外美好,而乡下的日子则苦不堪言。同时,她心中的怨怼不满之情也更多了,并且增长得十分快速。
渐渐的,小丹的想法再次发生了转变。她开始陷入某种魔障,总是愤愤不平地琢磨着,既然自己的未来幸福已经被彻底毁了,那落井下石的沈家人凭什么心安理得地越过越好呢?尤其是小小年纪就伶牙俐齿的沈湘,她是不是克自己,她的好运气是不是从自己这里抢走的……
在李寄梅似有若无的引导下,本就心绪不稳且满心愁怨的小丹变得更加偏激执拗了。特别是当她得知一位和她同龄的小姐妹即将定亲,并且那位定亲对象的母亲当初还和他们孙家透过结亲的口风,心里就更加不平衡了。
这天,小丹带着两瓶她从新开的那家脂粉铺子里购买的玉兰蔷薇粉去看杏儿。
之前,小丹和杏儿同在江宁织造府内做事时,两人就因为喜欢八卦聊天而比较投缘,再加上小丹的远房亲戚是杏儿当值的茶水房副管事,所以杏儿待小丹一向十分亲近。
只是时至今日,杏儿再次见到小丹后,她的态度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笑容满面,但是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矜持疏远。直到小丹送上了时兴的胭脂水粉,又放软了态度说了不少奉承话,杏儿才不再继续一本正经地端着,而是又和小丹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大半日之后,小丹和杏儿依依不舍地互相道别。从表情上看,两人对这场聚会都很满意。
尽情说了一回八卦趣闻的杏儿转身回屋后,立刻兴致勃勃地去试用新得的玉兰蔷薇粉,而出了门后的小丹则一边琢磨着新打听到的消息,一边朝着那家新开的生意极好的脂粉铺子而去。
迈入顾客络绎不绝的脂粉铺子大门后,小丹扬起一抹灿烂微笑。她径直走到正在低头算账的掌柜的面前,然后毫不避人地的大声问道:
“掌柜的,倘若我在店里订购二十瓶以上的玉兰蔷薇粉,价钱能给我算便宜一些吗?”
掌柜合上手中账册,抬头望向年纪不大的小丹,笑得分外和气:
“姑娘,这店里每样东西的售价都是东家亲自订的,我是做不了主的。况且,这玉兰蔷薇粉一直比较紧俏,此前不少行商都是提前订货。姑娘现在一下子就要二十瓶,店里存货有限,恐怕做不成姑娘的这单买卖了。”
闻言,小丹蹙着眉头摆了摆手,佯装不乐地抱怨道:
“先别忙着拒绝,掌柜的。听我说,我有个好姐妹在织造府里当差,我今日去看望她,她说府里不少丫鬟和年轻媳妇对你家的脂粉感兴趣,还都想试一试。正好,我最近遇到些事,需要多多联络些人脉,就想着用你们家的玉兰蔷薇粉作礼物送人……掌柜的,你好好琢磨琢磨,那可是织造府,日常来往的都是何等人物?各地的商人更是多不胜数。若是你家的东西在织造府里受到了欢迎,那日后还愁销路和名声吗?”
掌柜听完小丹的话后,假装十成十地信了小丹的说法,不仅连忙抱拳作揖,还分外诚恳地表示竟不知小丹还有如此门路,实在是有眼无珠。紧接着,掌柜说了不少不带重样的奉承话,然后又向小丹打听她在织造府内的好姐妹到底是哪一位。
掌柜原本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答案。没想到,小丹立刻一脸骄傲地告诉他,她今日去探望的好姐妹在正院茶水房当值,有着一手好茶艺。
“杏儿姐姐蕙质兰心,可不正配这玉兰蔷薇粉的名字么?也是我去得巧,因着杏儿的一手好茶艺,三日后,她会随同贵人们去城外的马场。哎,杏儿姐姐她之前还担心马场那边风大又多尘土,对皮肤不好,见我带了你们家的玉兰蔷薇粉,顿时就念了声阿弥陀佛。”
“哦,原来是杏儿姑娘要去马场,”掌柜笑吟吟地说道,“马场风大,且近来天气干冷,除了玉兰蔷薇粉外,杏儿姑娘倒是还可以试试本店的桃花面脂和玲珑玫瑰露,虽然价钱略贵,但保证物超所值。”
“也是,”小丹露出意动的表情,旋即又状似随意地感叹道,“只要东西好就行,哎,杏儿姐姐这次不知要得到多少赏钱呢。我听她说,这次去马场,其实是跟着去伺候一位小少爷的。小少爷近来学习骑射,需要去马场那边练一练,对了,还有一位姓沈的小姑娘也会跟着一起去。掌柜的,你说,那沈家妹子又不是旗人家的格格,怎么也要学骑马呀?”
“这个……贵人们的心思,我等……”
小丹没怎么把掌柜接下来的回答放在心上,听进耳中也都自动忽略了。
她此时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四周往来之人的身上,同时忍不住暗自猜测这些人中有没有那些会找沈家小姑娘报复的匪徒,亦或者,他们中的某些人会不会把自己此时说出的消息传给有心之人。
在和脂粉铺子的掌柜聊了一会儿后,小丹自觉已经把该透露的消息都透露了,便故意报了个极低的价格,然后在掌柜为难的脸色中不太高兴地离开了。
随后,小丹又光顾了几家生意非常红火的老字号店铺。她打着给织造府内的丫鬟仆妇们送礼物的名号,一边表示想要挑选一些物美价廉之物,一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述说着裴湘三天后会去城郊马场这件事。
走出最后一家店铺的大门后,小丹在台阶上驻足了片刻。她怔怔地望着已经渐渐昏暗的天色,抿着唇暗自思忖:
“沈湘啊沈湘,我不会对你多做什么,只是到处传一些消息而已。至于这个消息会不会被贼人知晓?知晓后,他们又会不会对你动手?呵,那就要看看你的运道是不是真的极好了。
“倘若你安然无恙地归来,那我便不再计较你对我的亏欠,咱们从此两清了。但若是你遭遇了危险,也别怪我,因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