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裴湘的彪悍危险发言和沈启堂在女儿教育问题上的不靠谱, 王婉暂时把缠足之事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解决起眼前的麻烦来。
随后, 王婉就陷入了和沈启堂遭遇过的差不多的尴尬境况之中。
她沉默地望着女儿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 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对女儿解释“阉了”的真正含义和具体操作步骤。
而且,说句实话, 王婉其实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才算是成功阉了一个男人。是……割掉一部分,还是全部割掉?是一次性割完, 还是分步骤进行?
“为什么我家的六岁孩子要好奇这种问题?”王婉尽量忍着不把目光投向沈启堂腹部以下的部位, 她揉了揉额头,勉强按捺住心中烦躁, 暗中抱怨,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沈二在湘儿面前乱说话。更可气的是,他通了篓子又不能及时补救, 现在还要我来操心!”
但不论心里感到多为难, 王婉还是要硬着头皮解决女儿的困惑,以免将来女儿在外人面前说出刚刚那些荒唐话。
对此,裴湘觉得娘亲完全是多虑了。
她很早就知道做坏事一定要尽量低调了。要是旁人都知道她有阉了夫君的想法, 那将来的某一日, 她还怎么不动声色地嫁祸呢?
不过,瞧着自家娘亲因为烦恼阉割之事而忘记了缠足提议的表现与反应, 裴湘悄悄眨了眨眼睛, 决定暂时什么都不解释,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听不懂……
王婉足足花了三天时间, 才算勉强让女儿明白所谓的“阉了”和“淹死”没有多大关系,这个词更不是一个女儿家可以随意对旁人提起的。
等到王婉开始怀疑为何在其它问题上都表现得聪慧异常的女儿突然变得格外迟钝了,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中。新家需要她用心规整布置,仆人需要她亲自调度安排,江宁这边的女眷交际圈也需要她去经营维护……
忙来忙去的王婉忽略了心头浮现的疑惑,也没有看见女儿在她身后偷偷松了一口气的得意小模样。忙碌之余,王婉偶尔瞥见女儿跑来跑去蹦蹦跳跳的欢快身影,也会忽然记起缠足之事。
然而,她每次刚刚提起话头,就总会有新的事情冒出来占据她的心神,再加上裴湘的拒不合作和沈启堂变来变去的态度,缠足之事一直无法有效推进。
几次之后,初来江宁时还心劲儿十足的王婉也泄气了,她有些绝望地瞧着着蹭蹭蹭爬上树的比猴子还灵活的亲闺女,闭了闭眼,决定暂时不再多琢磨此事。
她咬牙发誓,等江宁这边的一切事情都步入正轨了,自己一定要和一肚子鬼主意的女儿好好较量一番,并且绝对要拿出身为母亲的威严,不能再任由孩子任性胡闹了!哪怕孩子他爹再次抽风阻止也不行!
这一日,王婉正在和巧萍核对家中的日常开销账目,就听赵三媳妇进屋回禀说,一位姓孟的妇人和一对孙姓夫妇来给王婉请安问好,还拉了一车的东西,说是送给沈家小姐的赔礼。
王婉接过赵三媳妇递过来的帖子翻开一看,旋即了然地挑了挑眉,确定外面那姓孟的妇人应该就是江宁织造府里的厨房管事孟嫂子,而孙姓夫妇则是那个诬陷女儿的丫鬟小丹的父母。
“请孟嫂子和孙家媳妇进来说话吧,让赵三在外面好好招待孙管事。记得,给客人上一些新鲜上好的茶点,别慢待了对方。”
“是,二奶奶。”
赵三媳妇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多时,身材高大健壮的孟嫂子就领着一位模样清秀容色憔悴的妇人走了进来。那憔悴妇人一见王婉,二话不说就俯身行礼致歉,态度和语气都格外诚恳谦卑。
王婉连忙让巧萍去搀扶憔悴妇人。同时,她也从孟嫂子的介绍中得知,这清秀妇人确实是丫鬟小丹的亲娘,此番和丈夫一同前来沈家,就是来赔礼道歉的。
也不知是孙家夫妇特别疼爱闺女小丹,还是他们忌惮沈家得了贵人青睐,总之,孙家夫妇这次送来的赔偿相当丰厚。除了外面那一车分量足又样数多的江宁本地土特产外,孙氏还特意送上了一根保存相当不错的老参。
“好药材可遇不可求,这可使不得……”
王婉连忙推辞,同时细细打量孙氏的外表穿戴。然后不怎么意外地发现,尽管这孙氏已经刻意低调打扮了,但是人家穿戴的都是好东西。并且孙氏本人也保养得相当不错,可以看出她平日里是极少劳作的。
见状,王婉目光微闪,想起丈夫沈启堂夜里的那些羡慕牢骚之言,说是织造府内稍稍有些根底的仆人,日子都过得比较宽裕,更别提那些当上管事的了,他们的家底绝对称得上丰厚殷实。
一旁的孟嫂子见王婉没有一上来就甩脸色,也没有摆出读书人家的清高架子,或者看不起她们这些当奴才下人的,脸上笑容更加热络。
她一边帮衬着孙家说话,一边快言快语地告知了小丹如今的境况。
原来,小丹已经不能再在织造府中做事了。那日被拆穿谎言后,她就被驱逐出了织造府,并且之后再无进府当差的资格了。同时,小丹还连累了她亲爹孙管事。
孙管事之前负责大厨房方面的采买事宜,那是个油水十足的肥差。小丹出事后,孙管事勉强保住了管事的名头,但是却不得不交出手中的采买差事。如今,孙管事只有一个空名头,又不敢顶着风头上下活动找关系谋求新差事,便不得不清闲了下来。
“二奶奶,他爹回家后就狠狠管教了小丹,又迅速给她说了亲事。”
“定亲了?”王婉知道小丹被逐出了府,但还不知道对方已经定亲了。
“是啊,二奶奶,不瞒您说,小丹她犯了错,还是被逐出府的,这件事根本瞒不住。所以啊,原本那些有意结亲的人家都反悔了。小丹他爹给她说的人家不是城里的,而是庄户人家。
“唉,那家人还算厚道朴实,但没有多少家底。小丹嫁过去之后,肯定也要跟着下地做农活的。我这当娘的心哟……那丫头哪里会做什么农活啊,亲事定了之后,她就傻眼了。二奶奶,小丹那丫头现在变得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她总说后悔了,也说这是她的报应,她之前不该鬼迷心窍地编排沈姑娘……”
就在孟嫂子等人极力描述小丹是如何后悔知错、如何难受失落的时候,当事人小丹正对着菱花镜检查发型与装扮。
在确定自己的外表不会让人小瞧或者嘲笑后,小丹才拿着绣了一半的活计走出院子,然后径直走到斜对面邻居家的大门前扬声喊人。
过了一会儿,小丹面前那扇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了,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
开门之人正是前些日子随同丈夫来江宁探亲访友的年轻媳妇李寄梅,她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小丹隔壁邻居的远房侄女。
据李寄梅说,她三年前嫁给了现在的夫婿冯斯文——做布匹生意的商贾人家的独子。而夫妻二人此番一道来江宁这边探亲访友,又租住了这条巷子里的房屋,其实是想找机会打通人脉,并搭上江宁织造府内部的一些关系,继而扩大家中的布匹生意。
冯斯文、李寄梅夫妇是在小丹被逐出织造府的次日搬过来的。
之后,冯斯文一直在外跑关系和拜访本地商户,经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而李寄梅则留在家中努力和左邻右舍打好交道,因为这里住的大部分人家都能和江宁织造府扯上关系。
“寄梅姐姐,”小丹见到李寄梅的温柔笑脸,高兴地喊了一声,“我来找你一起做绣活,顺便说说话。”
李寄梅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执起小丹的手把她拉进院中。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李寄梅温和说道,“我听人说,新街口那边新开了一家脂粉铺子,掌柜的请了舞狮队和演杂耍的,好些人都去那边瞧热闹去了。”
小丹撇了撇嘴,佯做满不在乎地嘟囔道:
“去了也没多大意思,舞狮杂耍而已,往年都看腻了。也就那几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爱凑热闹,都多大了,哼,好没见识!”
李寄梅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但望向小丹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柔和理解。
见状,小丹有些腼腆地扭开头,不和李寄梅的眼睛对视,但是嘴角却忍不住轻轻上扬。
这就是她最近十分喜欢来找李寄梅聊天说话的缘由。
这位寄梅姐姐是她新认识的朋友,又有一副好脾气和宽厚心肠,完全不像她以前的小姐妹们那般刻薄尖酸。不仅在她出事后时常嘲笑她,还指责她不该陷害一个六岁的孩子。
对此,小丹愤愤地想着,这些所谓的姐妹根本不知道那时候的情形有多可怕,更不知道鲜血和哭嚎有多吓人,就只会一味地指责她、嘲讽她,或者落井下石地说风凉话。而寄梅姐姐就不一样了,她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能理解她当时的紧张与恐惧,不怪她做出的选择。
“那个沈湘其实完全可以不说那些话的,”小丹皱着眉头抱怨道,“她都已经讨好曹家小公子了,说不说真相都能安然无恙,为什么不帮帮我呢?切,枉费我之前对她那样好,又是照顾她,又是给她弄吃的弄喝的,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说着话,小丹走进屋内,然后不等李寄梅说话,就十分自来熟地在老位置上坐了下来。
接下来,她一边整理绣线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李寄梅打听起那家新开的脂粉铺子的事情。显然,虽然嘴上说着不感兴趣,但一向爱说爱笑爱玩的小丹怎么可能真的不想去看热闹呢?
“我听说,他家有一种秘制的玉兰蔷薇粉,敷在肌肤上十分显白,又能润泽皮肤……”李寄梅专挑小丹感兴趣的话题聊,从新开的脂粉铺子说到城里其它老字号店铺,期间还不忘三番两次地夸奖小丹模样俊俏、心灵手巧,是她见过的最有灵气的姑娘。
“只可惜……唉……”李寄梅幽幽一叹,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小丹。
“可惜什么?寄梅姐姐,你怎么也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了。”被夸奖得心花怒放的小丹急切问道。
李寄梅不紧不慢地绣了两针绣品后,才缓声解释道:
“小丹,我和你投缘,自然想和你做长长久久的知心姐妹。可是一想到咱们姐妹二人这种朝夕相处的时光已经不多了,就感到落寞。小丹,你出嫁之后,若是方便的话,一定要记得多回城里来看看我,别让咱们姐妹间的情谊疏远了。”
听见李寄梅提起自己要嫁到乡下去这件事,小丹眼中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嫁去乡下做村妇,是她目前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寄梅姐姐,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小丹有些恼怒地望向李寄梅。
李寄梅包容一笑,直言道:
“小丹,难道我不提这件事,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吗?你呀,也该长大了,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凡事都不绝对,这门婚事也是有好处的。依我看,庄户人家虽然不会大富大贵,可是,以那户人家的家境,你嫁过去之后肯定吃穿不愁,还有呀,老话说的好,平安是福……”
“那算哪门子的好!”
小丹打断了李寄梅的劝说,恨声道:
“确实,吃穿不愁。呵,可也得看看是吃什么穿什么呀。我在那府中的时候,吃的是精细米面,每日里多少都能尝到些糖油肉蛋,穿的戴的也比小户人家的女儿齐整精致。可要是嫁去了乡下,我每天能吃到一枚鸡蛋就谢天谢地了,更别提时兴打扮了,可能连一双干净的鞋子都没有。”
这番话让李寄梅沉默了下来,仿佛因为小丹挑明了真相而无法再违心劝慰下去,只能充满同情和关切地瞧着板起一张俏脸的小丹,甚至眼眶还隐隐泛起了红色。
这种无奈的沉默和怜悯的目光非但没有让小丹感到好受,反而激起了她心底更多的不满和烦躁。
她无意识地揉搓着手中的绣帕,只觉得屋内气氛沉闷压抑,忽然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
只是,小丹刚刚站起身,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一道男子声音:
“寄梅,快给我取些银钱来。路上偶然遇到了一位朋友,我有急用。”
“哎呀,这冤家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了?”李寄梅不等小丹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她拽到了屏风处,“小丹妹妹,你姐夫回来得突然,你又已经定亲了,不能唐突了你。这样吧,你先在屏风后面避一避,我这就打发我家那位离开。”
说话间,那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屋外。
而李寄梅这边刚刚安顿好小丹,她的夫君冯斯文就走进了屋内。
“寄梅,家里可有现银?”不等李寄梅开口提醒,冯斯文就一脸急切地询问妻子。
“还有一些,妾身这就取来。”说着话,李寄梅就往里屋而去。
十几息后,冯斯文也跟着去了里屋,但却忘记随手关门。
于是,两口子之间的交谈声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小丹的耳中。
“夫君,突然取这么多钱做什么?可是李管事那边终于给准话了?”
“哪有那么容易,”冯斯文叹息道,“如今这门路可不好找啊。就是咱们找对了人,人家目前也不会应承任何事的。”
“这是为何?”
“还能如何,嘿,如今大人们的精力都用在搜查抓捕贼人方面了,之后还要迎接御驾,上上下下都提着心呢,生怕再出差错意外,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咱们这样的小商户。我听说,荣锦斋的徐老爷子前日给桑大人下帖子,也被婉拒了。”
“竟然连徐老爷子都被拒了……”李寄梅轻呼一声,旋即感慨道,“都是那伙歹人闹腾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要是能早些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好了。”
“那可不容易……哎呀,寄梅,我才发现我这件外袍脏了,你帮我换一件吧。”
“是妾身疏忽了,这就去,”李寄梅转身去给冯斯文找外袍,同时继续说道,“妾身听人家闲谈,说那伙子贼人藏得可深了。还有,只要他们一直不露面,官爷们也没有办法。”
“哪里是真没有办法。呵,要我说,就是舍不得用饵。”冯斯文稍稍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句。
“用饵?”
“对,用饵。依我看呀,只要把曹家小公子这个喷香的鱼饵往外一放……”
“呸,夫君休要胡说!”李寄梅连忙打断了丈夫的话,正色道,“曹家小公子是多矜贵的人物,如何可以当引诱敌人的诱饵?夫君,你可警醒些,在外面的时候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是是,小生知晓了,多谢娘子教诲,”冯斯文调笑了一句,却没有就此闭口不言,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既然少爷矜贵,那不如就用小姐,这小姐可不算矜贵吧?嘿嘿,想来那沈家姑娘亦是极好的鱼饵。”
“这怎么行,沈姑娘才六岁呢。”
“六岁怎么了?六岁的小娃娃就已经得了曹家的一套房产了。她得了好处,难道不该再为曹家少爷多冒一次险?而且,说不定还能又一次立功呢。要是因此再得到一套房子,那沈家可就真能在江宁城里立足了。而且,沈姑娘将来到了嫁人的年纪,也妥妥能和城里殷实人家结亲的。”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李寄梅语气沉吟,似乎在琢磨冯斯文的提议,“但不知道沈家人有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者,嗯,不知他们愿不愿意搏一搏,继而主动为曹家分忧解难。”
“难说!难说!”冯斯文摇头道,“我见过那个沈启堂,依照他的性格,估计不会乐意让女儿再次冒险的。不过,万一沈家当真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倒是挺乐意掺和一脚的。”
“此话何解?”
“我这不是正愁着寻不到门路吗?要是我能在沈家小姑娘遇险的时候恰好出现,然后及时救下那个小姑娘,岂不是也等于立下功劳?哈哈,届时你夫君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有银子都没处花了。”
“立功……”李寄梅顺着冯斯文的假设稍稍幻想了一番,微笑道,“这样的运气,可是极为难得的。夫君,要是咱们当真有这份福气,用救了沈家姑娘的功劳换一个搭上织造府的机会,那岂不是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娘子所言极是。”
“可惜,这也只是白日一梦罢了,”李寄梅遗憾叹道,“旁的不说,最起码,咱们连沈家小姑娘会不会出门成为诱饵都不确定呢。要是沈家人谨慎,近来一直不让孩子上街游玩,而歹人们寻不到出手的机会,说不定就会一直隐藏下去。况且,妾身想了想,这主意终究有些不妥。万一,妾身是说万一,一不小心,沈家小姑娘可就会遭遇不测了。”
“哎呀,娘子,咱们夫妻闲聊而已,你怎么还伤感起来了?来来,快擦擦眼泪吧,不说了不说了,放心吧,没有人会受到伤害的。”
“嗯,妾身不哭,夫君也莫急。”
“好好,我不急。咦,这个时辰了,哎,差点忘了外面还有一位老友等着用银子呢。娘子,为夫这就走了,你安心待在家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夫君出门也要万事小心……”
夫妻二人又情意绵绵地说了几句体己话,然后冯斯文就拎着一个软皮袋子匆匆离开了。
片刻后,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并将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小丹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出来。
她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和李寄梅一起做绣活了,而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如果我能戴罪立功,是不是就不用嫁到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