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私家侦探寄来的调查信函后, 裴湘并没有在吕西安目前的交际圈中发现那道声音提起的“丈夫”,当然也没有找到一位红头发交际花。
但是,裴湘并没有就此认定那道声音透露出的内容就是虚假不实的, 因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内容属于“预言”范畴。
“倘若是穿越了时间的话,那么, 这道预测未来的声音的真正主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嗯, 虽然我们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但我可以肯定, 这绝对不是未来的我在提醒此时的我。无论如何, 我都不会忍受那样一位丈夫——如果对方真的存在的话。”
另一个让裴湘觉得不该武断否定声音真实性的理由, 就是吕西安本人的行事做派。
她瞧着信纸上的一行行叙述与记录, 觉得这位年轻的巴黎内政部要员在未来是极有可能做出那些事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现在?也许是因为吕西安目前还没有获得足够丰厚的财富, 来让他具有阔绰出手包养顶级交际花的底气。
“所以,他和唐格拉尔夫人之间可不仅仅是情人关系,还是金钱利益方面的合伙人。哦, 也许还要包括唐格拉尔先生。否则的话, 那位银行家先生怎么能够经常提前获得政府方面的内部保密消息, 从而在金融市场上大赚特赚?”
想到这里,裴湘暂时不去研究吕西安·德布雷先生的风流史和未来“成长”潜力, 而是把兴趣与目光都放在了远在巴黎的银行家德·唐格拉尔男爵先生的相关履历上。
她雇佣的那名私家侦探大约是觉得关于吕西安的调查进展不算尽如人意, 有些对不住出手大方的雇主, 于是便额外补充了不少唐格拉尔先生的过往。
在信函的后半段,侦探先生向裴湘详细介绍了唐格拉尔男爵先生是如何从一名生活拮据的马赛小会计,一步步成为如今法国金融领域的头面人物的。随后还提到了唐格拉尔男爵的女儿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
据说那位小姐是一位冷美人。而且巴黎那边一直有传言说, 唐格拉尔小姐会和阿贝尔·德·莫尔塞夫子爵订婚。但也只是止于传言, 因为一直没有见这两家有进一步的安排。
“西班牙战争期间, 唐格拉尔先生进行投机买卖,有机会负责法国军队的部分军需物资,因而才发了家。”
裴湘的指尖轻轻划过信纸上的这段记录,眉目间浮现一抹若有所思。
“巧了,传言中会和唐格拉尔小姐订婚的那位莫尔塞夫子爵的亲生父亲,就是一位在西班牙战争中立下很大战功的法国军人,还因此被封为伯爵。同是在西班牙战争中,一个在军队崭露头角,一个靠军需供给发家……而年轻的阿贝尔·德·莫尔塞夫子爵还是弗朗兹和吕西安的好友,再加上吕西安又是唐格拉尔夫人的情人……”
裴湘揉了揉额头,在心里把这些法国人之间的关系重新捋了一遍。
她发现这些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在明面上,或在暗地里。一旦要调查其中任何一个人,就无法忽略另外那些。
“吕西安、弗朗兹、阿贝尔、阿贝尔的伯爵父亲,再加上唐格拉尔一家三口……他们都是互相认识的熟人。目前来说,他们和那道声音透露出的信息并无太大关联。不过,从这份调查结果来判断,弗朗兹在男女关系方面确实不错,并没有像他的长辈和朋友们那样四处找情人。”
裴湘放下手中的长信,又记起那道声音刚刚提到的,有一位姓维尔福的先生和唐格拉尔夫人生下了私生子。
维尔福……
因为这封信中并没有提起维尔福这个姓氏,所以她暂时还弄不明白维尔福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裴湘琢磨着该如何进一步打听消息时,玛莎为裴湘解开了关于维尔福的疑惑。
当然,玛莎其实并不清楚好友在好奇些什么,她之所以会这样及时地为裴湘提供维尔福的消息,是因为她的恋情。
弗朗兹的男仆无意中说漏了嘴,让玛莎得知了一件令她十分伤心的事情。
前几天,弗朗兹远在巴黎的叔叔婶婶来信询问侄子,要不要和王室检察官德·维尔福先生的长女瓦朗蒂娜定下婚约,而弗朗兹则比较倾向于接受这门婚事。
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湘心道人际交往果然是个圈。
她刚刚还在想,弗朗兹本人其实和另外几个家庭的关系并不是十分密切,既没有夹杂着各种混乱的男女感情关系,也没有可疑的共同金钱利益关系,就是单纯的友谊而已。没想到这个想法这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一旦弗朗兹答应了这门婚事,那他就要成为唐格拉尔夫人情夫之一的女婿了。
不过,此刻可不是慢悠悠感慨这些的时候。
裴湘瞧着显然是遭受了沉重打击并在极力平复悲伤情绪的玛莎,立刻凑到好友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后用一种十分温和的语气为玛莎分析道:
“你只是听到了仆人的随口之言,玛莎,事情不一定是真的,也有可能是一场误会。我认为,哪怕是为了维护那位维尔福小姐的名誉,弗朗兹在处理这件事时也应该是非常谨慎的,把细节全部告诉贴身男仆的可能性极小。所以,这件事非常有可能只是那名贴身男仆自己的猜测,并不一定代表弗朗兹本人的意愿。”
闻言,玛莎睫毛轻颤,眼眶微红,她匆忙握住裴湘的手,并用一种暗藏希冀的语气忐忑问道:
“那……如果、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呢?”
裴湘知道玛莎这样问,是希望自己给她一个完全否定的答案。她希望自己坚定地告诉她,事情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那位男仆在胡言乱语。
但是,裴湘这次并没有为了安抚好友的惊慌失措就顺着她的心思鼓励她或者哄劝她,而是非常冷静地指出:
“玛莎,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就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在明知道自己即将许下婚约的情况下,却依旧招惹你,给你希望和暗示。在我看来,这样的男人完全不值得你继续喜欢下去。”
这些话让玛莎受到了莫大惊吓,她面色惨白地望着神色平静而坚定的好友,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不!”
初次陷入爱情中的年轻姑娘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旋即又轻轻摇了摇头,她语速飞快地为心上人辩解道:
“哪怕是真的,卡尔梅拉,请听我说,哪怕婚约的事是真的,也不能就此完全怪罪埃皮奈先生。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意。卡尔梅拉,我的朋友,他什么都不清楚,如何能怪罪他呢?”
裴湘直视着玛莎的眼睛,轻声问道:
“玛莎,我们两个人中,一定是你更加了解埃皮奈男爵先生,对不对?这和其它任何外在因素都无关,只因为你把他放在了心里。那么你就问问你的心,玛莎,埃皮奈男爵先生真的一点儿都不清楚你的情意吗?这些天,他对你真的没有任何回应吗?”
玛莎狼狈垂头,避开了裴湘的明亮目光。
裴湘叹了口气,她又轻轻拍了拍好友的手臂,缓声安慰道:
“我刚刚说了,这个消息也许是假的。玛莎,你先别急着伤心难过。”
“假的?”
“对,非常有可能是假的。至于理由,我刚刚已经分析过了。玛莎,咱们要预料到最坏的情况,但也不能自己吓自己。依我看,与其坐在这里左思右想伤心难过,你还不如直接去问个明白。”
“可是,弗朗兹的贴身男仆不会说一些毫无根据的话,既然他明确提到了维尔福这个姓氏,那就说明商量婚约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玛莎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地望着裴湘,迟疑问道:
“如果这件事是假的,是那个男仆误会了,那是不是说明,嗯,弗朗兹其实已经拒绝了他叔叔婶婶的提议?”
裴湘并不想让朋友一味地沉浸在悲观的情绪中,该给出的提醒和建议都已经给了,她此时便想让朋友稍稍转换一下心情,于是便故意放慢了语速意味深长地问道:
“玛莎,我刚刚听你介绍维尔福小姐的情况,觉得对方的条件真的非常不错,想来埃皮奈男爵先生的叔叔婶婶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才会特意写信来商量这门婚事。
“既然如此,玛莎,如果男爵先生拒绝了一门看不出什么缺点的好婚事,你认为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别的姑娘?”
玛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好友在调侃自己,等到她反应过来了,脸颊上瞬间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
与此同时,她眉目间的慌乱难过消散了许多,反而渐渐多了一些期待。这姑娘被裴湘又哄又劝又吓的,情绪几番起伏波折,此刻又忽然添了三分希望,竟然诡异地获得了一种较为平和冷静的心态。
“你说得对,卡尔梅拉,我不能自己为难自己,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含混过去,我要亲自向埃皮奈先生询问清楚。当然,我不会让自己落入某种尴尬处境的。
“我会告诉他,我从巴黎的某个朋友那里听到了他要订婚的消息,于是便想提前恭喜他。对,就这样,我还要以朋友的身份和语气关心一下他对婚事的安排,以及送上——我对未来的埃皮奈男爵夫人的期待与祝福。之后,我要听听他会怎么回答我。”
闻言,裴湘立刻表示自己一定会帮助好友的。
“我们得安排得巧妙一些,亲爱的,既不能损害你的名声,又要尽快弄清楚真相。”
“嗯,谢谢你,卡尔梅拉。”
等到裴湘一人独处时,她稍稍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小半天来接收到的各种消息,随即意识到,自从开始关注弗朗兹和吕西安后,她就前前后后记下了好多法国人的名字,并且每个都是陌生人,还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关系。
“算了,就当是提前了解一下巴黎那边的上流社会吧——虽然只是局限在几个家庭中。
“但是,唐格拉尔男爵先生在法国金融界翻云覆雨,维尔福检察官先生在法律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费尔南·德·莫尔塞夫伯爵也是法国政界的头面人物。
“了解这三个人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后,就等于了解了一个小型而全面的关系网。无论是对我以后去巴黎办事,还是仅仅为了关注巴黎方面的风向变化,都是有益处的。这也算是在情报方面做些有备无患的准备了。”
此时的裴湘并不清楚,她刚刚在心里确定为待关注的三位成功男士,其实就是基督山伯爵准备复仇的对象。但直觉上,她已然怀疑唐格拉尔和费尔南之间存在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合作。
另外,如果裴湘有机会向基督山伯爵打听弗朗兹、吕西安等人的消息的话,一定会得到一份厚厚的格外详细的资料。
为了彻底扳倒三个位高权重又极为富有的仇人,基督山伯爵已经做了很多很多的准备,只等着未来一击必中的那一天……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裴湘和玛莎坐马车去参加今日在玛格丽特公园中举办的园艺花卉展览,同行的还有弗朗兹、吕西安以及G伯爵夫人。
这次的展览规模很大,玛格丽特花园内到处都是设计精美别致的园艺花卉展台。
有些能工巧匠为了能尽善尽美地展现心爱作品的魅力,甚至在被分配到的展区内搭建起了一些简单的建筑,或者干脆布置出一个小型迷你花园来。
这些优秀的园艺设计作品自然吸引来了无数游客。这一日的佛罗伦萨玛格丽特花园内,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花团锦簇和游人如织。
而往日里体力良好的圣费利切小姐大概是过于不适应这样人流密集的嘈杂场所,只走了六七个展区,就一脸疲惫地表示自己走不动了,需要找个清净又凉爽的地方歇一歇。
裴湘话音刚落,一旁的玛莎顿时面露关切,并连忙提议说要找一张舒适的长椅让裴湘坐一会儿,然后再喝几口柠檬蜂蜜水。
于是,同在场的几位夫人打过招呼后,弗朗兹和吕西安就陪着两位年轻小姐离开了游客们来来往往的主路,随后沿着一条碎石小路寻到了一张位于树荫下的白色长椅。
休息了一会儿后,裴湘的脸色依旧不佳,一看就是无法继续游览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惋惜地表示,自己十分喜欢之前参观过的第二个展区,尤其是展区内售卖的一些小盆栽和花瓣拼画。她原本打算参观完所有展区后再返回去购买一些的,却没想到自己今天的身体状况这么不争气,只走了不到七个展区就累得不行了。看来只能遗憾错过心爱之物了。
玛莎一听裴湘说出两人之前约定好的暗语“心爱之物”,便知道这是朋友再给自己创造机会,于是飞快搭腔道:
“我也喜欢第二个展区里面的一些盆栽设计,别出心裁又美观灵动。哎,要不是参观的时候那里的人太多了,我还想再仔细看看。”
闻言,裴湘眼睛一亮,她拍了一下手,好似刚刚想到了某个好主意一般,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玛莎,既然你也喜欢第二展区的东西,并且没有欣赏够,那不如现在就返回去看看吧。记得呀,顺便帮我挑选几个可爱的小盆栽。”
玛莎露出迟疑的表情,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裴湘继续劝道:
“玛莎,我知道你是为了陪我才不得不待在这里的。你今天的身体状况非常好,本来可以从头看到尾的,是我拖累了你。”
“别这么说,卡尔梅拉。这种园艺展览以后还会有很多,也总会有更新的和更好的作品让我欣赏,但是,你此时此刻就应该得到朋友的陪伴和关心。”
裴湘摇头笑道:
“你瞧,我就知道,如果我让你丢下我然后继续游玩,你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情况已经不同了,玛莎,我需要你,我需要我亲爱的朋友展示她的审美水平,尽快去第二展区为我选择几盆最可爱最精美的盆栽。然后,你还要再去后面几个展区逛一逛,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令咱们惊艳的好作品。”
这次,玛莎没有再次直接拒绝裴湘,而是冲着弗朗兹和吕西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才对裴湘说:
“咱们可以请埃皮奈男爵先生和德布雷先生中的一位去第二展区。”
“不行呀,玛莎,”裴湘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只有你才会真正懂得我欣赏什么风格的盆栽,所以,这件事就得你亲自去。哦,天主呀,拜托了,玛莎,帮帮我,不然我今天可就太遗憾了!
“当然,我绝对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那……就劳驾埃皮奈男爵先生帮忙护送玛莎,可以吗?”
弗朗兹自然欣然颔首,表示很乐意为玛莎小姐效劳,并且会把玛莎小姐毫发无伤地护送回来的。
几分钟后,裴湘目送好友和弗朗兹离开,看着他们一边和偶遇的熟人打招呼一边往第二展区方向缓慢移动,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淹没在来往人群和绿意盎然中,才缓缓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裴湘对着特意留下来陪她的吕西安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柔和笑容。不管如何,她今天为了给玛莎和弗朗兹创造谈话机会而佯装不适,确实耽误了身边这位先生的游览行程。
“我再假装休息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起身继续游玩了,”裴湘一边和吕西安谈论佛罗伦萨这座城市的历史,一边暗自思忖,“反正已经让弗朗兹和玛莎离开了,没必要一直待在这里的。”
然而,一位自不远处的展区绕路过来的游客却觉得应该尽快隔开这树荫下的一男一女,连十五分钟都等不了。
倒不是这位游客有了什么坏心思,而是因为处在他的方位上,很容易就能捕捉到男方脸上的爱慕之情,也能凭借良好的视力看清楚女方唇边的柔和笑意。
“柔和到什么程度呢?”基督山伯爵面无表情地想着,“至少比我和卡尔梅拉初次见面时柔和许多。她那时候大约还暗自讨厌我呢。”
倘若这是一对基督山伯爵不认识的男女,那么他根本不会对此“相视而笑”的情形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可巧合的是,基督山伯爵不仅认识那个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子并且对她饱含善意与关切,也非常了解女子对面的吕西安·德布雷——一个很不检点的放荡轻浮巴黎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