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圣费利切伯爵和爱德蒙·唐泰斯在小客厅内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后, 态度就变得亲近了许多。
老伯爵发现这位拥有罗斯皮里奥西红衣主教引荐信的外国人谈吐优雅,言之有物。他不仅精通各国文学与艺术,还对政治经济军事等各领域的时事要闻都有自己的看法与见地, 绝不人云亦云。
同时, 这位基督山伯爵对自然科学也具有浓厚的兴趣, 尤其是化学方面,应该是接受过系统而专业的教导的。再加上基督山伯爵在与人交流的时候, 并没有刻意炫耀自己的学识与才智。他只是在言语叙述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博学广识,这就更能博得圣费利切老先生的欢心与好感了。
于是, 当裴湘在餐桌上再次见到基督山伯爵时, 便发现自家父亲一改之前疏离但不失礼的待客态度,已经开始对新认识的客人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游学趣事了,无论是笑容还是语气都变得自然随和了许多。
当然,不管这位苍白英俊的基督山伯爵如何成功地“蛊惑”了圣费利切伯爵,他是绝对比不上圣费利切小姐在老先生心中的地位的。
因而裴湘刚刚落座,当父亲的就立刻中断了同客人的愉快交谈,转而关切问道:
“卡尔梅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听罗西说, 你今天收到了不少封问候信。之后又一直在翻阅浏览朋友们的来信,反而比平时还要忙碌。”
裴湘含笑着表示自己状态不错,毕竟能够死里逃生,就说明她是个受到天主眷顾的幸运儿。之后又能够及时读到亲朋好友们写来的充满了关怀与祝福的精美信函,她的心情就变得更加开朗明媚了。
“爸爸, 你放心吧, 一场大火并没有让我的心灵蒙上阴翳, 也不会烧毁我的快乐。相反, 我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与蜕变。我更爱身边的一切了, 而且还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感觉。”
圣费利切伯爵在裴湘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认真观察女儿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现在,他终于彻底确定自己的女儿确实不是在强颜欢笑,不禁眉目舒展地频频点头,还兴奋地拍了一下手。
之后的用餐过程中,心情不错的老伯爵突然觉得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被烹饪得美味不凡,差点儿以为管家背着他偷偷聘请了一位厨艺精湛的新厨师。
用餐结束后,裴湘因为还要给罗马城内的亲朋好友们写回信——至少六封,便告辞离开了。只留下圣费利切伯爵和基督山伯爵继续讨论之前在餐桌上没有讨论尽兴的宗教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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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湘一连写了六封不算短的回信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肩膀,决定在太阳落山前到院子里去散散步。
出了小楼,裴湘一眼就望见不远处被烧毁的主别墅以及附近正在收拾整理灾后现场的雇工们。
她想了想,决定在雇工们彻底完成清理工作前再去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裴湘知道,等她下次再有机会来这座农庄小住,大概就要等到新别墅建好之后了。
“小姐,您好呀!”/“日安,圣费利切小姐。”/“小姐,这边要推到一个架子,灰尘会比较大……”
裴湘一边和大家互相问好,一边按照指点绕到了稍远一点的小路上,然后站在烧毁最严重区域的斜后方驻足观望。看着看着,裴湘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许多以往的画面。
这座农庄连带周围的土地是圣费利切家族传了几代的产业。所以,从她记事起,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
圣费利切伯爵夫人还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幢别墅中度过了不少温馨欢乐时光。后来就……只剩下卡尔梅拉和圣费利切伯爵了。
但他们父女二人依旧默契地保持着以往的习惯,每年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这边转转,或是暂留几日,或是举办一两场宴会舞会,一切就像母亲还在世时那样。
微风拂过,也许是这附近的空气有些浑浊,也许是心中的遗憾与留恋有些浓重,明明不想哭的裴湘忽而鼻子一酸,眼中便有了盈盈泪意。
裴湘:……
裴湘熟练地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眼角,想着回罗马城中以后一定要找医生看看,怎么突然就开始这么爱哭了?难道自己的眼睛真的被火光和浓烟给弄出毛病来了?
此时的裴湘并不清楚,这是她第一次试用自己琢磨出来的让“超重”灵魂适应普通人类身体的法诀,多多少少会产生一点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等她结束这次穿越,大概就能进一步改良这项术法了。而这一辈子么,应该就是这种爱哭的体质了。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落在路过的基督山伯爵眼中,就是之前在餐桌上笑容明媚的德·圣费利切小姐正对着被烧毁的别墅无声落泪。
徐徐晚风拂过年轻姑娘的黛色长发和淡蓝色轻柔裙摆,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眉目间却萦绕着一种混合着坚毅的宁静。她身后的天空中弥漫着温暖绚烂的云霞,而她面前则是烈火无情烧灼后的断壁残垣……
这一切的元素在这一瞬间构成了一幅有着奇异美感和强烈冲击力的油画,让画外之人忍不住驻足凝望。
裴湘察觉到身后的响动,她不紧不慢地擦拭过眼尾泪痕,才转身望向小路斜对面的基督山伯爵,并微微颔首致意。
“伯爵先生,希望这里的一切没有彻底打搅了您的旅行计划。当然,我知道,也很抱歉,您近日的行程已经不可避免地因为这起突发事件而有所延误。”
“您完全无需道歉,”伯爵优雅地欠了欠身,缓声道,“相反,该由我来向您求取谅解——为我之前的错误联想和全无必要的担忧。事实证明,您和德·圣费利切伯爵都是拥有一颗善良的心灵。”
裴湘莞尔道:“我父亲确实足够善良,所以,他绝对不会怨怪一位愿意为了初识之人而花费时间精力的好心先生。相反,他一定觉得今天是个足够幸运的日子,不仅我这个做女儿的平安无事,仁慈的天主还让您成为了圣费利切家族的客人与朋友。我想,这是最好的狂欢节礼物了。”
基督山伯爵想,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一直红着眼圈并强忍悲伤的话,他大概还会再说些体面又真挚的客气话。当然,这样做并非是敷衍虚假,而是遵守社交礼仪。
可是,也许是刚刚那副交融着毁灭衰败与温柔鲜活的美丽画面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也许是眼前之人先前谈论起“复仇”二字时与东方人神似的语气神态,都让他忍不住稍稍逾越了一丝社交距离,说了些稍显唐突的劝慰之词。
“圣费利切小姐,有时候强忍悲伤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那只会给心灵套上更加沉重的枷锁。您或许应该尝试着和您的父亲倾诉一下真实的想法。我想,圣费利切伯爵先生有足够的阅历和豁达的心态来帮您走出低落山谷,重新拾起轻松与快乐。”
裴湘轻轻眨了眨眼,立刻明白基督山伯爵误会了。然而,她刚刚确实在默默流眼泪,也怪不得会给旁人造成错觉。
她无意向一位不熟悉的先生描述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但也不愿继续加深这个误会,便真假参半地解释道:
“伯爵先生,我非常赞同您的看法。倾诉,尤其是向信任而亲近的人倾诉内心的真实想法,足以令受过伤害的焦灼心灵获得清凉的慰藉和温柔的抚慰。但是我要声明的是,我并没有强忍悲伤,也不会郁结于心。
“我刚刚——只是因为遗憾感慨而忍不住落泪。您知道的,烈火无情,它不仅能吞噬鲜活脆弱的生命,毁掉珍贵而丰厚资产,还能湮没美好的往昔岁月。
“这里,这座别墅中,到处都有着我们一家三口共享时光的温馨记忆。那里,是我套间的位置,里面那些被烧毁的家具都是我母亲生前亲自挑选的……可惜如今都已经化为灰烬。”
这番解释令面色苍白的男人沉默了下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爱德蒙·唐泰斯还是基督山伯爵,无论是曾经那个开朗乐观的年轻船员还是如今这个殚精竭虑的复仇者,都无法不为温馨美好的亲情而动容。
他自觉已经和人生的幸福失之交臂,便总是不由自主地希望善良正直的人能被天主格外眷顾。
哪怕他经常称自己是冷漠自私之人,并且对这个从未保护过他的社会毫无期待与认同,甚至甘愿游走在叛逆与罪恶的边缘。可是总会有偶尔的那么一两次,他依旧无法彻底剥离曾经那个年轻幸福的马赛船员天性中的坦诚与真挚。
“万帕毁掉了您和您父亲的珍贵财富,还差一点让死神将您从圣费利切伯爵身边夺走,可是你们依旧宽恕了他。”基督山伯爵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异样。
“我们并未宽恕他,”裴湘立刻摇头否认,“我们对于万帕先生的报复,是缓慢而持久的。并且我也十分确信,对于万帕先生那样的人来说,比起禁锢自由,被斩断了出人头地之路才会更加痛苦。”
“不,你们本能够做得更加彻底一些,但却保有了自己的原则。”
伯爵摇了摇头,眼底深处有些轻微波动。
旋即,他不再继续讨论报复方式这个话题,而是如同突然心血来潮似的,好奇问道:
“圣费利切小姐,如果路易吉·万帕能再沉得住气一些,没有陷入您设下的语言陷阱中,没有让您抓住漏洞和确实证据……但您内心深处又已经认定了他就是真凶实犯。那么,您要如何做呢?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无罪离开吗?”
“没有证据,自然就不能给万帕先生定罪。”裴湘笃定地答道。
哪怕她此前二十年从来没有、也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但她此时依旧毫不迟疑地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一个仇人而已,他已经对我造成了伤害,难道我还要为了伤害过我的人改变自己的原则信仰吗?尤其是当我的原则信仰是被爱灌溉培育而成的。呵,那可太不值得了!他配吗?他不配的。”
“因为爱吗?可是如果坚守一份由爱培育而成的原则信仰,那狡诈邪恶之徒就有可能永远也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况且,这世上永远缺少声张正义之人。”
“不会,善良不等于懦弱和蠢笨。一次失利,不等于次次失利。我肯定会在属于我的原则底线内,完成我的报复行动的。并且,我也从不指望别人为我声张正义。伯爵先生,复仇这种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亲自动手才是最佳选择。”
“小姐,您从不考虑走上宽恕之路吗?”基督山伯爵试探地问道。
倘若是旁的年轻人对他说出了这样激烈的观点,他大约会判断一番这是否是独属于年轻人的虚张声势与叛逆热血。可是眼前这位小姐之前已经证明了她的实力和手段,所以伯爵便认真考量与对待。
“宽恕?什么样的宽恕呢?”裴湘疑惑地望着基督山伯爵,“把仇人逼到绝境后,游刃有余地选择放手,才是宽恕。但是在此之前,何谈宽恕呢?自欺欺人吗?当然,我说的这一切是建立在真正的仇恨之上的。”
说到这里,裴湘忽然朝着基督山伯爵靠近了半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凉声问道:
“伯爵先生,你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希望我能宽恕路易吉·万帕先生吗?是希望圣费利切家族不再阻止万帕先生飞黄腾达吗?”
“当然不是!”基督山伯爵愕然道,“我只是……”
“您只是对路易吉·万帕先生的某些遭遇怀有一种格外的、超乎常人的同情,对不对?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您的身上有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气质。您曾经遭遇过苦难吗?您遭遇过的苦难令您认为我应该宽恕一个纵火犯吗?”
“不,我想您完全误会了,小姐。”
“苦难”一词让伯爵的呼吸有一瞬间混乱,但他很快又找回了镇定。他恍然记起,自己刚刚说抱歉的时候,眼前的年轻姑娘只是笑着说,她父亲谅解了他,却从来没有提起她自己的态度。
——这可真是个记仇的姑娘。
“如果说我曾经同情过万帕先生,并设想过如何帮助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这种想法是建立在万帕先生确实无辜这个事实之上的。而当我知晓万帕先生犯下的罪行后,所有的同情就都消失了。
“圣费利切小姐,我更不认为您应该宽恕一个纵火盗窃犯。相反,我之前一直在问我自己,如果换做是我,会不会像您那样仁慈,毫不犹豫地答应万帕的交换条件——尤其是在得知这幢别墅对您和圣费利切伯爵的重要意义后。”
闻言,裴湘眸光微转,她依旧凝视着基督山伯爵,只是眉目间的挑衅之意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
安静了片刻后,她用一种好似玩笑的轻松语气感慨道:
“伯爵先生,你知道吗?其实在这一刻,我险些误认为我们是在讨论你对复仇这件事的态度,而不是我的。”
同样,在这一刻,爱德蒙·唐泰斯在面前这位贵族小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致命的危险,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