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休息了一整晚后, 早起的霍克利再次恢复了精神饱满的状态。
他一边在男仆的帮助下洗漱穿戴,一边听勒杰汇报当天的行程安排。听到最后,霍克利有些不满地皱眉问道:
“怎么这两天要见那么多人, 而且全是下午茶和晚宴的邀约?帮我把今天下午的时间空出来吧,我需要去拜访丹宁男爵府。嗯,下个礼拜再去参加鲁塞尔夫人的下午茶吧, 反正周周都有。”
“先生, 两天后就是泰坦尼克号首次启航的日子了,你这两天要见的人大多是打算乘坐泰坦尼克号去美国的朋友们,包括鲁塞尔夫人, 伊莱文教授夫妇和道格拉斯叔侄。”
“泰坦尼克号……”霍克利恍然,“我差点儿忽略了它的首航日期。既然这样——那,算了, 就按照这个日程表安排吧。等那艘大船开走后, 我再去丹宁男爵府见安妮小姐。勒杰,记得尽快安排这件事, 我希望能够和安妮小姐亲自商谈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对了, 那天就别安排其余的行程了, 我、我们——也许会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才能把事情说清楚。”
勒杰不清楚自家雇主打算和安妮小姐说什么,但他觉得应该不是求婚。因为他一直跟在霍克利先生身边, 十分清楚雇主最近定制的那几件格外昂贵的珠宝首饰还没有送到。
但这并不耽误勒杰继续提醒霍克利:
“先生,十号是泰坦尼克号离开南安普顿港口的日期, 而十一号则是阿德莱德伯爵府举办今年四月舞会的日子。我认为,十一号那天并不是一个适合拜访并长谈的最佳日期。
“而在一场盛大的舞会结束后, 小姐们一般都需要好好休息一到两天的, 才能恢复精神。所以, 十四号或者十五号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提前往丹宁男爵府送上拜访的名片。”
霍克利想说“不可以”,今天才八号,他并不乐意六七天后才去见裴湘。
他想尽快见到她;他想弄清楚所有的疑惑与不解;他想吩咐勒杰取消今天的所有约会,现在立刻下楼吩咐司机送他去丹宁男爵府。
可话到嘴边,霍克利又突然犹豫了。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问他,真的要告诉她自己的发现吗?真的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吗?她会坦然承认吗?她会不会因为多了自己这个知情者而时常陷入担心紧张的情绪里?她会不会从此警惕戒备他,或者疏远躲避他?
“我担心她对我产生隔阂,也同样担心——我自己无法真正处理好这段关系。知道一切后,我真的能理智又冷静地对待她的真实身份吗?我真的做好了未来妻子是情报间谍的心里准备吗?”
纠结这些的时候,卡尔·霍克利下意识地不愿意承认,自己此时最该担心的,是裴湘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他。而不是考虑婚后的夫妻相处方式和产生各种矛盾摩擦的可能性大小。
当然,如果让勒杰了解到自家雇主此时心中的纠结踟蹰,他肯定会秉承着理智客观的态度及时提醒一句:其实现在思考嫁娶这个问题也有些为时过早,因为戴维斯小姐此时只把你看做是朋友,而你也没有正式追求过她。
霍克利沉默站在穿衣镜前等着男仆给他整理外套,思考的方向又转到了刚刚提到过的泰坦尼克号上。
他对裴湘写“预言信”的举动感到十足迷惑,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认真琢磨,都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还是等等吧,看看泰坦尼克号的情况……难道还真能出事吗?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等到一切打理妥当并准备下楼的时候,霍克利终于成功按压下脑海中的各种翻涌思绪,做出了个折中的决定。
“我会在四月舞会上问问安妮,舞会结束后的哪天方便谈话。所以,勒杰,先帮我把舞会后三天的行程全都空出来吧。”
“好的,先生。”
勒杰见霍克利如此重视一场即将展开的谈话,一向稳定的心态也忍不住动摇起来,甚至开始怀疑霍克利是不是真的打算向裴湘求婚了。
如果是的话,那他就得向雇主再次讲述一下抓捕罗伯特·布朗的经过了。当然,这次肯定是完整版的。
卡尔·霍克利忙碌了整整两天。
等他和所有乘船去美国的朋友道完别后,阿德莱德伯爵府的舞会就要开始了,而他特意定制的几件珠宝首饰也送到了。但无奈的现实情况是,这些珠宝目前只能安静地躺在霍克利的保险箱内,还无法被光明正大地送到佩戴之人的手中。
“勒杰,安妮小姐这两天还是每天前往阿德莱德伯爵府做客吗?”
“是这样的,先生,”勒杰点了点头,同时补充道,“劳伦斯·费拉斯先生和爱德华·费拉斯先生这两天也一直住在巴博利菲斯公馆,并且经常陪同在阿德莱德伯爵夫人身边。另外,我听说费拉斯先生已经和柏妮丝分手了,他身边的司机抱怨过,前天晚上,柏妮丝试图拦截费拉斯先生的车子,当时差点儿出事。”
正在喝茶的霍克利动作微顿。他听出了勒杰在暗示什么,但他并没有细问和劳伦斯·费拉斯有关的事,而是更在意另一位年轻先生。
“爱德华·费拉斯也经常在?”
“是的,”勒杰愣了一下,旋即继续尽职尽责地汇报道,“爱德华·费拉斯先生在等待新的职务任命。大使馆那边有内部消息透露,爱德华·费拉斯先生近期可能会被派往华盛顿。”
霍克利放下茶杯,若有所思。
坦白来讲,他从来不担心劳伦斯·费拉斯。
更准确地说,自从猜到裴湘非常有可能是情报人员后,他就彻底不把劳伦斯·费拉斯当竞争对手看待了。
因为无论劳伦斯·费拉斯本人的性格品德,还是他所代表的情报价值,都不会得到顶级间谍的青睐的。反而是被阿德莱德伯爵夫妇看中的爱德华·费拉斯,才值得霍克利慎重对待。
年轻的继承人不得不承认,在私生活方面,爱德华·费拉斯还算是一个正派的绅士。最重要的是,作为阿德莱德伯爵疼爱的次子,爱德华·费拉斯在外交领域的前程必然不可小觑,如果成为他的妻子……
“先生,”勒杰出声打断了霍克利的思索,“还有一件事,之前你让我联系警局内部人员打听金莱斯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有个老警察,他和金莱斯有些过节,所以比较关注金莱斯的一举一动。据他透露,金莱斯似乎再给一个叫做夏洛蒂的女人做事,而且两人关系暧昧。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警员和金莱斯的搭档关系不错,也说出了一些内情,包括金莱斯收受的一部分贿赂。具体情况,我都一一列在纸上了。”
霍克利并不关心一个伦敦警员的受贿问题。在听到夏洛蒂这个名字后,就大约猜出那天晚上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那名老警员不知道夏洛蒂的身份,但霍克利恰好知道一位夏洛蒂夫人。他之前找费拉斯帮忙介绍某些方面的人脉时,就通过费拉斯认识了夏洛蒂夫人的兄长——一家很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的所有者。
而在此期间,费拉斯并没有特意隐藏过他和夏洛蒂夫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虽然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但看上去随时可以死灰复燃。
“费拉斯曾经有个情妇就叫做夏洛蒂,而金莱斯给夏洛蒂办事,那天晚上搜查格兰特家——这是夏洛蒂的报复?还是嫉妒心?”
霍克利只是稍稍琢磨了一下这背后的阴谋算计,就把这件事略过不提了。他对费拉斯的新旧情妇之间的争风吃醋没有任何兴趣。
——*——
泰坦尼克号启航的次日,伦敦巴博利菲斯公馆,四月舞会。
今年的这场四月舞会注定会成为伦敦上流社会中最热门的话题——在泰坦尼克号出事的消息传来之前。因为往年一直在舞会上表现得兴致缺缺的劳伦斯·费拉斯先生,竟然开始积极地向一位未婚淑女献殷勤了。
当费拉斯第三次邀请裴湘跳舞的时候,丹宁男爵夫人几乎要压不住上翘的嘴角了。她几乎已经看到长女和一位伯爵继承人在教堂里举办婚礼的画面了。同时,她对鲁芙·凯伯特夫人没能来参加今年的四月舞会深表遗憾,否则的话,她就能顺便欣赏一下老朋友的复杂脸色了。
“说什么露丝意外扭伤了脚,很遗憾不能来参加舞会,呵,其实她们也没有收到邀请呀。”
表面上,丹宁男爵夫人端着杯子优雅微笑,心里的想法却因为喜悦得意而异常活跃。
“鲁芙那个女人呀,总是和我争和我比,我不搭乘泰坦尼克号首航了,她也就不张罗找人买票了。我来参加四月舞会,她就一定要说因为女儿受伤而来不了。啧啧,谁知道露西的脚是这么受伤的,说不定是她为了面子好看而让女儿故意摔伤的呢。”
而在不远处用体力不支这个借口婉拒了费拉斯第三次邀舞的裴湘,却是十分清楚露丝受伤的原因,自然是那天晚上跳墙时不小心扭到的。
她后来去凯伯特家探望露丝的时候,发现那姑娘的脚踝处肿了个大包,看上去就非常疼。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再也没有了前些日子的迷茫犹豫。
显然,那晚的惊险经历和杰克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关心与可靠,让露丝彻底陷入了热恋当中。
裴湘觉得露丝应该是想对她透露些和恋情有关的消息的,但因为房间里一直有其他人在,所以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自己。于是,裴湘也只能假装不知道内情,还得尽量忽视露丝脸上那过分甜蜜的笑容。
——*——
新的舞曲响起了,裴湘瞧了一会儿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绅士淑女们,就找了个借口远离了劳伦斯·费拉斯,也远离了丹宁男爵夫人暗藏急切的目光。
就在裴湘独自一人坐在墙壁前的高背椅上休息时,霍克利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某个高谈阔论的小群体,并留下爱德华·费拉斯一人独自应对十分唠叨缠人的贝佛利子爵,然后端着酒杯来到裴湘临时休息的角落。
裴湘望了一眼霍克利过来的方向,正好瞥见爱德华·费拉斯被话多的贝弗利子爵拉着聊天的一幕,莞尔道:
“你倒是躲得快,只是可怜了爱德华先生。哎呀,被贝佛利子爵‘选中’了,他肯定要错过接下来的好几支舞了,也会错过几位美貌如花的舞伴的。”
霍克利状似无意地问道:“我看爱德华其实挺愿意请你当他的舞伴的,不如我去把他‘解救’出来?”
“我可不会插手这种事,”裴湘挑了挑眉,调侃道,“万一你因为少跳了几支舞而错过了心仪的姑娘,那我今后岂不是要一直愧疚在心啦。”
霍克利微微摇头,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
“错过几支舞就错过的姑娘,肯定不会是真心喜欢的。同样,通过几支舞就爱上一个姑娘,在我看来也挺奇怪的。”
“这样说,霍克利先生不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相信有一见钟情,但更相信只有真正了解彼此的恋人,才能收获最终的幸福。”
裴湘歪头想了想,嫣然道:
“这可有些难。我听说谈婚论嫁的时候,男女双方难免都要半遮半掩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等到真正走入婚姻了,发现了,可又不能轻易离婚,便只好认了忍了。渐渐的,小缺点有可能变成了小可爱与小幸运,当然,还可能会渐渐酝酿成婚姻中的致命毒药。”
“小缺点……”霍克利琢磨了一小会儿,诚心问道,“所谓的小缺点都是些什么呢?”
“大概是非原则性的问题吧,又不是对方难以忍受的。这个,每个人的判断标准肯定不同的,我之前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一时之间也回答不好。哎,那霍克利先生,如果是你的话,你觉得自己最不能容忍哪方面的隐瞒呢?”
闻言,霍克利眸光微闪,意有所指地说道:
“忠诚,感情上的忠诚与真挚。至于其它的,出身、才学或者容貌,无论哪方面有所隐瞒,我觉得都可以试着慢慢接受。唯有虚情假意与冷漠敷衍,才是婚姻中无解的毒药。”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果然是霍克利先生,只要婚姻中最昂贵的宝贝。不过,谁不喜欢珍宝呢?
紧接着,霍克利也问了裴湘同样的问题。
裴湘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和你一样。我认为,如果没有真挚的感情与彼此的信任忠诚,就完全没必要走进一段婚姻关系中,还不如单身快乐,自由自在。”
霍克利很高兴能从裴湘的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这就说明,排除各种外在因素后,她的本心是尊重珍视婚姻的。
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如果不是实在不得已,眼前的姑娘绝对不会因为要完成什么任务就嫁给不爱的男人?
如果培养她的势力或者组织有类似的打算,她是不是一定会心生抵触甚至想方设法反抗呢?如果她要反抗的话,他肯定心甘情愿提供所有的帮助。
想到提供帮助这件事,霍克利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他非常乐意成为打败恶龙拯救公主的英勇骑士,而公主只要站在他身后观战就好了。
可他偏偏已经隐约意识到——在他发现裴湘可能是间谍之前就意识到了,他喜欢的公主应该是更乐意自己提着剑戳死恶龙的。而他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提供宝剑并帮忙搜刮恶龙宝藏了吧。
“看来,我们对婚姻的观点非常一致,”霍克利刻意用一种有些漫不经心的语气评价了一句,而后极为自然地淡声问道“安妮,我发现,在两位费拉斯先生中,你似乎更欣赏爱德华·费拉斯先生?”
裴湘微怔,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霍克利先生怎么总是关心她的婚姻人选问题?他一个好好的男青年,为什么要学那些催婚的长辈?
“他之前还觉得我是小姑娘来着,现在这是自动代入哥哥或者叔叔的角色了吗?”
裴湘又忽然记起自己之前伪装成男孩子时,霍克利先生也建议过要认真谈恋爱的……
“爱德华·费拉斯先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绅士,”裴湘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暗藏“戒备”地瞧着谈完婚姻又谈结婚人选的疑似加入催婚一族的黑发先生,异常谨慎地答道,“我很欣赏他,像欣赏一位稳重博学的兄长那样欣赏他。”
霍克利也愣了一下,他感觉到裴湘忽然变得谨慎了,似乎……很防备他?心里微微难受的同时,霍克利又觉得自己可以理解裴湘的警惕,毕竟他之前就在心中分析过,爱德华·费拉斯还是比较容易成为情报人员的下手目标的。
“是因为我突然提及了任务目标吗?”
不过,一想到裴湘的答案,他很快又暗自高兴起来,心想兄长就兄长吧,就是把爱德华当成叔叔也没什么。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霍克利立刻决定要更加彻底地隔绝某些可能性。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温声说道:
“爱德华先生确实是一位稳重博学的绅士,将来也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外交官。我和他接触的比较多,发现他非常认同并羡慕阿德莱德伯爵夫妇那样的夫妻关系,也真心希望将来的妻子不仅能够照顾好家庭儿女,还能在公务方面尽心辅助他。
“他需要一个站在他身后默默守护并支持他的温柔贤妻。当然,爱德华·费拉斯先生也是一位很有但当的绅士。虽然不能让许多人知道妻子对他事业的莫大帮助,但他自己是肯定不会忽略妻子的付出的。
“他会尽心保护她的,会好好经营妻子的嫁妆,每个月给妻子足够的家用和零花钱,也会在客人们面前真心赞美妻子的温柔得体和贤惠持家。”
裴湘:……果然是来催婚说媒的。
裴湘想,虽然这些条件中没有哪一条能够打动自己,甚至还隐隐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可、可听上去确实是夸奖的话——吧?
是吧?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霍克利先生,”为了确认自己理解没有出错,裴湘试探着问道:“绅士们似乎都非常希望自己的妻子贤惠温柔有才有貌又乐于奉献,是吗?”
问完这句话,裴湘忽然失笑着摇了摇头:“瞧,我问了个傻问题,谁不喜欢这样的妻子呢?”
霍克利扬了扬眉,尽量用一种感情内敛的客观语气否认道:
“也不都是如此,嗯,我的意思是,至少我的想法就有些不同。安妮,我不认为在婚姻关系中,一定要让妻子处于牺牲奉献的位置。
“你之前就问过我,是否支持女性获得投票权。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我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把更多的关心给予那些与我无关的女性,但是,我确实希望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获得更多的权利和更加公平的待遇。
“所以,我想,如果我支持女性获得投票权,其实就是已经承认了,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领域,绝对不应该再局限在家庭中了。
“她想,她去做,我支持,但她一定要爱我和我们的家,这就是我的想法。”
裴湘有些出神,她忽然记起前几天听到的一则趣闻。
一位本来负责撮合一对单身男女的绅士,最后反而成了新郎,他自己迎娶了那个姑娘。因为在频繁的接触中,那位姑娘觉得那位绅士更适合自己。
这时,霍克利又非常真诚地补充了一句:
“虽然爱德华先生不是非常赞同我的观点,但他肯定不会被他哥哥劳伦斯以及身边一起长大的贵族子弟们的生活作风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