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迁来洛京的十几天，洛风时几乎没怎么见到张元的眼睛是不红肿的。
离开西京前的最后一天，萧一行带着门中所有弟子来到百泉门左近的山坡上，从高处最后一次眺望群山之中正当春色的山谷。
远远地看去，山谷中还有一些人在忙活。他们脚边的绿草上开出一簇一簇的星星点点的小花，红黄驳杂。那些人在把许多沉重的布袋从这一头搬运到那一头，破损的布袋边角漏下细碎的粉末，粉末也是红色的，这些全都是火药。
许多弟子看着看着，眼圈就不由红透了。
洛风时向萧一行旁边走去时，正好碰见张元一手抹着眼泪从萧一行身旁走掉，见到洛风时连招呼也没有打，仿佛再多待一秒就要忍不住胸中的悲愤委屈。
洛风时明白他的心情，却也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由多看了一眼。
萧一行注意到洛风时来了，又看他停步回望张元，叹了口气，向洛风时道：“他也还没长大罢了。”
洛风时站到方才张元的位置，远远俯视这已经变得无比熟悉的山谷。
想说点什么话安慰，又说不出来。
晴好的天气里，他可以望见依山而建的竹楼，分辨出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条小路，看到玉龙堂凌空的复道，想象出弟子们叽叽喳喳地聚在后山练武的情景。
萧一行说，这里不会完全夷平，山体内部的建筑与后山的陵墓的入口只会被山石掩盖，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回来，重建的难度不会太大。
霍云齐说，三日之内所有的门人及家眷都离开山谷，东迁到局势安稳之地。
萧一行与霍云齐都是感觉极其敏锐的人，洛风时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凭借元景帝一纸迁都诏令预料到了数月之后西京的失守。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旦西京沦陷，百泉门门人宁愿在这个时候提前将一切炸毁，也不愿把楼阁山谷留给贼军践踏。
洛风时早已经明白了。
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壮士志士甘愿抛洒鲜血、马革裹尸，去守卫一个甚至没能对得起他们的朝廷。因为一场战争绝不是少数人的战争，兵燹波及的是这苍天下的所有人，不分贵贱、老幼，也不分田野或者江湖。
烽烟之下，所有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最先离开的是还未成家的弟子，然后是门人及家眷，霍云齐与萧一行等人在最后一批。洛风时没有和张元一起走，而是随着萧一行邵世清又多留了半天。
一直到所有该离开的人都已经尽数离开了，山谷之中再看不到袅袅的炊烟与点点灯火。在夜晚深黑的暮色中，火把的光落下，十里之内群山皆听到了震天的巨响。
洛风时离开百泉门时的最后一眼，是当初来时第一眼看到的那块立在山谷口的屏风般巨石。
洛京繁华虽不比西京，但未受战火波及，百姓安居乐业，街市人马如织。东迁过来的诸人大半是京中勋亲显贵，到了这久违的安稳地方，如一股炙热的水流涌入汤池，带着和暖的风都燥热起来，一时市井琳琅，彩车骏马，更加比往日热闹，俨然成为了一个小西京。
偏洛京又以名花闻世，春风过时，城中处处罗旌翠幕，俱是游园看花人。春风过了，又到入夏，该夏季盛开的花又到了争奇夺艳的时候，好似是为了与城中繁华相称，连今年盛开的花都比往年多了些。柔软的暖风吹软了人的心，好似整座洛京也被吹得柔软了、欲醉了，如同饮酒饮得半醉的人带上种燥热的醺意，将要在宝马雕车香满路的长夜中一睡不起。
直到七月时西京失守的消息从前线传来，整座洛京城才猛然一抖地为之惊栗了一下，夏夜里街上游玩的车马少了大半，好像一个孩子受一声呵斥猛然闭上了嘴，连张望的眼睛都是惶恐委屈而带着不安的。
洛风时在这里的几个月却看上去愈发寡言了。
百泉门的门人遍布天下，洛京是河南道要枢，来到这里，不会没有门人接应。这几月里东迁而来的门人家眷都陆续安顿下来，城郊的避暑之地还有闲置的别庄，不耐城中嘈杂的弟子可以到那里住，邵世清第一个便住了过去，有这位可亲的长老，许多尚在犹豫的弟子随即欣然同往。
而后到的、没有安顿下住处的众人则多半跟着霍云齐萧一行等人住在了洛京城中，几家客栈原本就是百泉门的产业，招待自家人，便径直取下了营业的招牌，在繁华的街道上看，只是几家再寻常不过的楼居。虽然不比在百泉门时住的宽敞，但桌椅明净，门前三尺就是车水马龙、红尘烟火，对于许多弟子来说反而是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热闹。
而像百泉门一样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座洛京的江湖门派还不知有多少。
同处一城的特殊情形把各家弟子都拉近了，常有年轻弟子互相邀约。百泉门没有不许弟子交游的规矩，所以即便是内堂的青年弟子，十几日里面也有一两日被拉着结伴出游。
唯独张元等少数几人是例外。
张元来到洛京之后心情一直不好，街上越繁华，入他的眼睛就越扎眼，更没心情与那些少不经事的师弟一同出去玩闹。
而洛风时则显得心事重重。江湖门派不少弟子都听过他的名字，而无论是谁邀约，洛风时都鲜少出去过。旁人只知道这是位从不与大家一起嬉闹的冷面郎君，有多事者曾悄悄到他房间旁探视，正巧洛风时在后院练过武刚刚回到房中，正坐在桌旁用净布擦拭赤枪。房门旁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一个侧面，而就这一个侧面，已然显得青年人猿臂细腰，浓眉星眸，眼中没有带笑，冷淡起来如同一柄收鞘的刀。然而他的长相却全不是刻薄薄情的那一种，旁观者不禁想象，将来不知谁家的小娘子有缘，若是得这样一双眼晴专注瞧着笑上一笑，恐怕是要连魂儿都飞走了。
而洛风时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擦过了赤枪，便将赤枪挂在榻边，起身走到窗前。灯火繁华世界借由这小小一方窗户入眼，商贩络绎，车马不绝，不奇怪会迷醉了众人的心。但是这些烛火点亮的光终究是虚幻的，灯笼照亮了街上的青砖，却丝毫撼动不了整座洛京城背后的无边黑夜。黑夜中的魑魅盯着灯火通明的城池发笑，夜风中凉意渐起。
西京失守之后洛京夜晚的娱乐活动颇消停了两个月，众弟子也少有结伴出游的了。秋气从西边漫拂过来，先早早地吹开了洛京花圃中的□□。
晚间有小弟子来房间给洛风时传话，说是萧一行有事情找他。洛风时答应了，却也猜不出是什么事。
直到到了厅堂见到霍云齐和几位领事也在，萧一行才向洛风时讲，是圣上借重阳佳节，欲在行宫秋华园设宴广邀江湖志士，洛风时也在所发名帖之中。
洛风时一听这事情，眉头就皱了起来。
萧一行知道他心中所想，忙解释道：“汾水、峣关一带布兵已经充实，圣上迁都洛京之后宫中静默了几个月，有说是宫变那一日受了伤，有说是到洛京之后又病了一场，总之是不大好，便顺民意放任这洛京城奢靡繁华了两月，没人注意到宫里，也免得引起恐慌。如今兵马已实，西风渐起，圣上在这个时候宴邀江湖门派，是为了显示情谊，联合众心。”
萧一行说到此时目光正好与霍云齐相接，
“恐怕是对盘踞在咸阳、洛水一带的突厥与叛军打算清算了，这是好事。”
广邀江湖，不择贵贱，这确实是好事，却也是问题所在。
洛风时面上的质疑解了一些，心中所虑却更多。林府一事之后，许多旧事真相渐渐散布开来，江湖上对朝廷不说有恨，也至少有怨。此时设宴遍邀草野，谁都保证不了其中没有几个心怀异心。再说了，若是真有人谋图行刺，圣上安危暂且不谈，这一场结谊之宴，是继续还是不继续？
洛风时心中这样想着，抬眼却只问：“有多少人会去？”
霍云齐道：“随圣上东迁的北方门派大多在城中，自然少不了。还有散布在各地的，也已经发了请帖去，左右一个门派中会来一两人，不是权重也是使者。有孤高避世的来的人少，就有意图扬名的来的人多，总体人数不会浮动太多，大约两百人上下，主要还是京中这些门派。”
霍云齐话音停了停，又说，
“我也是刚刚才知，这次设宴还有一条最不同与往日的，是取消了刀兵的禁令。凡来赴宴者，都不必缴械。”
这条消息几人中也只有霍云齐和萧一行知道，此言一出，连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几位领事也不由“啊？”了一声。
“昔日秦王若准许百官带剑入朝，就不会有医官用药囊投掷荆轲的一幕。圣上所思也不是没有道理，后日一宴，八方来客，缴刀解剑的都是忠善之辈，若是有人心怀他念，总能找到带利器入场的方法。反而是禁令一解，若有人想要生事，先得忌惮群雄三分了。”
霍云齐说，“更何况江湖中人性情，多有几十年佩剑未曾离身的。既然是广邀江湖赴宴，这也是圣上先摆出来的诚意。”
虽说是诚意，但其中风险也可知。
洛风时不禁心里想道，若是有段渊那样的，——幸亏段渊已死，不然若是这位一时兴起想要宰个皇帝玩玩，恐怕侍卫还未出手，上面那位就已经成了饺子馅。
萧一行寻洛风时来主要就是为了通知此事，洛风时又问了几句才知道，百泉门中将会赴宴的也不过是厅堂内在场的霍萧二人与两位领事，加上自己共五人同去。
洛风时从厅堂内出来时正好窗口对面的楼阁上了灯，漆黑的夜中灯笼的红光摇摆不定，其下已经很久没有路过载酒游夜的马车了。
后日秋华园一宴，将会是怎样的一场宴会呢。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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