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初二,夜,君玄卿的酒店房间内。
浮歌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茶,然后端着茶杯坐在软塌上。君玄卿既不管她也不正眼瞧她,手执机密情报卷轴,坐在客厅另一边的桌案边看着。
“我实在搞不懂你让我跟着她做什么?即使她有什么珍稀的异族血脉,有两部了不得的法门,她也不会跟我这个才认识三两天的熟人说啊。今儿也是,无聊地很,她上午就泡在琴棋书画展里,中午胡吃海塞了一顿,下午又和席薇去逛了铺子,买了一些东西,以吃的居多。看得出她很有钱,教养也好,吃得多但吃相却不丑,斯条慢理又赏心悦目。晚上也是去看了些女儿家愿意看的物件,没做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要说实在值得留心的,一是泰娅极喜欢她,也不知能让地底族喜欢的到底是什么物种,二再就是有几个小门阀的少主之类的来接触她,都是想结交一番,被她很巧妙地给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不上人家还是怎的。不过也是,那什么仪崖峰、黑啸洞,我连名字都没听过,肯定也是些不入流的势力,根本不劳您费心。”
君玄卿看着卷轴的目光微微一滞,“泰娅很喜欢她?”
“超级喜欢呢。我跟她套近乎套了快半年了,都不见她过来握我的手。这可好,今儿一天就主动去握人家的手四五次。而且我瞧着不像是因为同为异族的缘故,仇酒儿这人待人很真,确实挺讨喜的,不像你,假里假气。”
君玄卿失笑,不在意地继续问道,“她还去了琴棋书画展?”
“可不嘛,她还挺喜欢这些玩应的,乐滋滋地瞧了半天呢。对了,你这一问我才想起来,那个琴瑟商人怎么说来着,‘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可给她一顿夸啊,不过也是,她就真是只是拨了两下,那音儿,学不上来的妙。我也学着拨了两下,怎么都弄不成那声儿出来,倒真没想到她还是个琴瑟之道的练家子呢。”
君玄卿的手指一顿,第一次抬起头遥遥看向浮歌道,“她弹的是什么,琴还是瑟,亦或是筝?”
浮歌莞尔,“您这可不是难为我呢么,我哪里懂这些?”
“有多少根弦,这你总该有些印象吧。”
浮歌回忆道,“差不多有二十多根,具体多少实在是记不得了,要不我明天给你去查查?”
君玄卿合目。
二十多根,那就不是琴了,瑟或筝,瑟的可能性大一些。这世道上会音律的修炼者还真不多,更不要说是会瑟这种古老乐器的人了。
君玄卿心中某处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很多地方不通顺。
浮歌听他不说话了,也转头看过去。君玄卿正合目思考着,但就是这时他脸上都是淡淡含笑的,看不出他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浮歌放下茶杯,起身走进他,俯身仔细打量着君玄卿的面容看。
君玄卿猛然睁眼,但脸上还是一副不变的好表情。
浮歌忽地笑了,直起身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什么了。你和她,真的好像啊!”
君玄卿不语,浮歌则是踱着步走回软塌上自顾自地说道,“真没想到这不知来路的奇女子和我家主子,堂堂光明世子竟相像到这般地步。那日肖恩出言讽她时也好,擂台时她那平淡的表情也好,可不跟你一样么,不仅仅是处变不惊风淡云轻那么简单,更是脸上时刻挂着笑,脾气好的吓人,就像是不知道怎么生气一样。呵呵,也就是上天没给她一副好容貌,不然唤她‘女版君玄卿’真是合适极了。怪不得我今儿觉得无聊至极却还没能离开她身边,和你给我的命令无关,和她处着舒心得很,说话待人的方式都和你一样,先人后己,怎么让人听着舒服怎么说。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和你一样?”
君玄卿没说话,眼神微微眯了一下,随后又高远地看向别处了。
浮歌看到他这幅表情,嗤笑道,“瞧你这样子,心里那股傲劲儿又犯上了吧,听不得我说她像你?还是说你觉得她这种乡野鄙人不配和你相提并论?我又不是什么捧着你的俗人,难不成我还会在你面前替她说好话夸她?事实就是如此,你爱信不信,不信你自己去和她处一处,啧,我忘了,你怎么又会屑于主动和她攀谈?可别让我去请她来主动找你,我也丢不起这人啊。”
君玄卿听了她一番长篇大论,心里是有些恼怒,但他可不是个情绪化的人,这些微不足道的感情很快在他快速运转的理智中都灰飞烟灭。
“浮歌,你自己安静地待一会。”
浮歌也听得出这具话的不同,规规矩矩地回了个“喏”,接着就坐在软塌上冥想不出声了。
*****
仇酒儿和君玄卿很像?
确实是很像。
但不会有人这么去想。毕竟两人一个是光明世子,另一个不过是草莽出身。其中的云泥之别,就好像一个人说腾龙的脾性和地上的蚂蚁很像一样。也就是浮歌,既了解君玄卿,又兼具女人的感性与敏感,很快地抓住了仇酒儿和君玄卿中极相似的部分。或许也有人会在心里这么想想,但只有浮歌敢把这些话在君玄卿面前说出来。
但仇酒儿为什么会和君玄卿很像?
巧合吧。就连浮歌都是这样想的;过去她还不信玉冰能有君玄卿这样的好风姿,现在见过也不得不信了。这神陆大成这样,生出怎样的生灵都不足为奇。
实则不然。
仇酒儿,不如说伊尔黛,以前有意地模仿过君玄卿的言行举止。
可不可笑,圣教圣女模仿光明世子,妄图将人家身上的好气度安在自己身上。
距现在六年前的十尊天下会,各路指掌一方的英豪齐聚,而大会中心的中心便是十尊所在的封神殿。伊尔黛孤零零地一个人,身边只有一个阴幸,她看着各大热闹的小圈子,心中冷漠却也习惯了,她是圣教圣女不错,但她没有修为,连本能修习的法典都没有,谁会来搭理她呢?倘若走出这封神殿,肯定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巴结讨好她,但圣教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她是圣教圣女,理应被十尊以下那些附庸们瞻仰的,除了这封神殿,别处不是她这个地位的人该去的地方。
伊尔黛看向外面的天空,不知不觉有那么一团人靠近了过来。
被圈在中间的那个,年纪比她稍长,正是君玄卿。
那人金色的眸光澄澈明朗,声音也轻柔和善。他说,“圣女伊尔黛殿下,光明世子君玄卿有礼了。”
伊尔黛一边打量他一边还礼,“世子多礼了。”
这时边上一个烈阳部落的小公子扯着君玄卿的衣袖道,“玄卿你何必与她行礼,她和我们不一样,不用和她这么客气的。”
年幼的君玄卿对着那小公子正色道,“有何不同?她是圣教圣女,我是光明世子,我们同为十尊少主,这肯定是一样的。若是有一天玄卿有幸继承大统,有无修为都是一样的,我光暗世家又怎会沦落到让家主亲自出手御敌的地步?由此看来,我和伊尔黛殿下,都是一样的。”
伊尔黛听了这话眼神一亮,仔细盯着君玄卿的眼神瞧。这人的眼神和其他阿谀奉承的人不同;伊尔黛看人的眼光很准,别人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总能猜对,她觉得这光明世子人不错。
况且光明世子又没有奉承圣教圣女的必要。
伊尔黛觉得他真是厉害,便也开口和他谈起话来。那时候她不总搭理别人的,因为别人也不是真心想和自己说话。
越是交谈越觉得君玄卿实在是厉害,他的为人处事、他的谈吐气度、他的神色话语无不让伊尔黛羡慕。甚至于伊尔黛以为,给这人如此的皮囊都是负累,反倒会掩没一些他更加美好的德行。
再有模仿之类的就是天下会的后话了。
彼时伊尔黛也曾天真地以为过,纵使没有修炼的天赋,能做人做到君玄卿那个份儿上,别人也能高看她一些。
*****
时间再回到现在,君玄卿低头看着手背若有所思。
他认识的会弹奏古瑟的人不多。以他这个地位的人结识的也大多是名门望族的修炼者,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会乐器的。
仅一人,也是女子,也是这样一双黑红色的灵眸。
伊西斯伊尔黛。
前圣教圣女没有修炼天赋,倒是会许多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东西;琴箫皆通,一手古瑟精绝世人,听过的人都忍不住合眼沉醉其中。
仇酒儿是伊尔黛,君玄卿一想到这个念头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仔细想了想见过仇酒儿的场景,第一次见是她从蔽日天鹏上下来、令得苏流冰一众小姐们哑口无言,第二次是骨龄测试时她说出自己血脉纷杂,第三次是擂台上连战肖恩、阿虬都、听淅和自己,第四次是在甬长的廊道中那个奄奄一息却固执倔强的人……
年龄、相貌、举止、爱好,几乎都吻合。
尽管有些如‘异族血脉’‘态度强硬’等特点不符合伊尔黛的特点,但这都可能是仇酒儿的伪装。
如果是伊尔黛的话,对于肖恩的谩骂她一定会无动于衷。这太正常不过了,因为伊尔黛几乎是在谩骂中成长起来的。她对于辱骂的抗性几乎是天下第一,生气反倒奇怪。还有她一直镇静淡笑的神色,不考虑浮歌说的‘与自己相像’之类的,伊尔黛的确是一副好气度;她对于事物有时不是波澜不惊这么简单,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冷漠。
你们吵得再大声、骂得有多难听、他人的反应有多过激,似乎都与她无关——这是君玄卿对于伊尔黛、且同样适合于仇酒儿的评价。
君玄卿唇角上扬,黑暗中金色的瞳孔中绽然闪光。
但这个等式上还有两大疑点。
其一,扭曲丛林时阴幸曾说过,伊尔黛是虚空的使者。昔日阴幸的话君玄卿本就将信将疑,但也信了六成。
这仇酒儿可不像是虚空的使者啊。虚空系极为广博,修虚空法则需要极度专一,这仇酒儿一介三源精通,又兼为虚空之使,怕不是有些过于逆天了吧。君玄卿自己就是顶级的天才,虽然他也明白人外有人,但他还是不信真有仇酒儿这样全能的存在。
其二,就在玉冰。
君玄卿以为,玉冰就算没有自己这样的头脑,但也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智者。自己能发现仇酒儿真身,玉冰却发现不了,这可能是因为玉冰实在不喜欢伊尔黛的缘故。伊尔黛的爱好和优点,或许玉冰根本没放在心上过;甚至于伊尔黛死亡至今的现在,玉冰早就忘记了这位前圣女的长相了。
但伊尔黛自己应该也明白的:玉氏的少主人、圣教的盟友玉氏之子——玉冰是个极为讨厌自己的存在。这种情况下仇酒儿怎么会可能和玉冰搞暧昧?君玄卿知道,玉冰和仇酒儿之间必然是发生过什么才会有谣言出现的,不然以天下人的胆量,谁敢平白无故地传十尊少主的绯闻?
伊尔黛化身的仇酒儿去器武上学也是个疑点,以玉氏商会和圣教之间的关系,器武学园是个很危险的去处。
过了几乎一个时辰,君玄卿睁眼合眼不知多少次了以后,他才终于有了个结论。
五成——他仅有五成把握,仇酒儿就是伊尔黛!
但是再给他一些情报或是细节,君玄卿有信心做出断定!
“浮歌,有事要交给你。”
浮歌从冥想中惊醒,转头看向他。君玄卿正挥笔在桌案上写着什么,等浮歌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一封精致的邀请信函。
“你现在去把这封信交给她吧。”
信函的封面上龙飞凤舞地笔墨书着:
仇酒儿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