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宾馆之后,周璨仍在不停发抖。
脸色苍白,嘴唇同样泛着青紫。
这个小可怜的模样比机场分手更要狼狈万分。
般弱估计他是被雨淋得厉害了,起身去浴室。
手腕被人紧紧箍着。
“你去哪?!”
他备受惊吓,猛地站了起来。
“拿个毛巾,给你擦擦脸。”
周璨的背部紧绷着,“我跟你一起去!”
般弱:“……”
行吧。
她拖了个大尾巴,去浴室拿了一管大毛巾,伸手一扔,裹住他的脑袋,“擦擦。”
周璨单手擦拭,视线片刻不离她。
气氛过于寂静,般弱咳嗽了声,“你就不好奇我是人是鬼,为什么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
周璨摇头,“我不管。我只要你回来。”
他只需要知道神把她送回来了。
般弱咦了声,“周仙仙,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这小子乖得让她害怕啊。
往常早就酷酷插兜,一个眼神飘了过来。
却不料她这一句话激得对方双目再度通红,失声痛哭。
“喂,你别碰瓷啊,我可没叫你哭——”
男人哽咽着抱住她的肩膀,眼泪濡湿耳边碎发。
“对不起,你出了意外,我,我却不在身边。”
般弱说了句还好。
她就是旅游了一遍。
“你肯定是害怕坏了。”弟弟幼兽般呜咽,一个劲儿掉着泪珠子,“流沙漩涡那么可怕,被遮住了就不见天日。如果,如果我在就好了——”
“你净会哭,又能干什么?”般弱取笑他,“泪淹沙海吗?”
周璨不说话,脑袋垂在她肩膀上,手指轻轻勾住她的尾指。
回答不言而喻。
一个小时后,周璨的经纪人打电话过来,他眉头不见波澜,看了眼午睡的人,轻手轻脚盖了被子,转身去了阳台。
经纪人的口吻难掩火气。
他们千辛万苦争取到了一个献唱名额,指望这事业更进一步,谁想到周璨说放弃就放弃了,心血一朝尽毁。
“eric,你是把人彻底得罪了!”
经纪人烦躁不已,想着要怎样缓和关系。
周璨:“我回去会亲自请罪的。”
经纪人责怪的话咽在喉咙,不是吧,这么快就妥协了?这可不符合他战斗天王的作风!
eric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
“对了,哥,帮我最后一把,准备个场地,我要召开记者会。”
经纪人跟不上他的思路。
“不是,是隐退。”
经纪人:“!!!”
大白天你讲什么冷笑话?
经纪人完全顾不得之前的芥蒂,劝他要慎重考虑。第一次世界巡演结束,巨星声势正是如日中天,世界人们很看好这一颗冉冉升起的东方启明星。
没有人愿意放弃这令人眼红的前程。
面对合作三年的搭档,周璨难得流露出脆弱情态。
“哥,我女友遇险了二十多个小时,被埋在沙里,差点就回不来了。”他唇色惨白,“我害怕悲剧重演,我害怕下一次我缺席。”
他的职业过于忙碌,有时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得人,何谈守护之意?
六年前心死那一天,他就决定远离歌坛。
然而到底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此淹没在她的视野里,沦为庸人,默默无闻。
登上舞台,是希望能再一次博得她的关注。
哪怕是“黑粉”。
他知道她的账号,又装作不知,偷偷注册小号,与人保持着诡异的“姐妹”关系。
周璨想着这样也好,只要他能唱一辈子,她就骂他一辈子,远远看着,记着,那不也是“一辈子”吗?
跟经纪人商谈之后,周璨吐了一口气,收敛神色,走进房中。
他坐在床边,下意识牵住对方的手,细软的,温热的,是真实的。
周璨看了好一会儿,也许是目光炙热,她不耐烦翻了个身。
他也悄悄绕到另一边,继续握手大业。
人是不敢直勾勾盯着了,索性拿出手机,一一回复工作消息。想了想,周璨又切换上了自己的粉圈大号。他算是比较奇葩的巨星歌手,精力旺盛,不但混粉圈,也混黑粉圈,反面间谍,两道通杀。
周璨之前混团,纯粹玩票性质,对粉丝的态度也是放任自流,结果被私生饭盯上,差点小命丢了。经此一遭,他重视起来,凭借着狡猾天分打入粉黑两圈,引导舆论声势。粉丝们狂热信奉偶像完美论,他就打破她们的幻想,变得出格另类,减少狂热声浪。
这又造成了另一个极端,他自负狂傲,嬉戏人间,给她留下了极差的初印象,也给两人埋下分手的祸患。
若是能倒流回七八年多好。
他一定告诫过去的自己要严谨守礼,知进退,守分寸,不能乱说,不能乱调戏,也不能太目中无人,收敛张狂态势,予她一副谦谦君子完美伴侣的模样。但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想到八年之后,肆意妄为的太子爷会走到这个地步?
周家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捧着他,粉丝用万众瞩目星途璀璨宠着他,如果他不是栽在般弱身上,估计几年之后照样是个浪荡少年,又高傲又脆弱,经不起一点磋磨摆布。
周璨思绪纷乱,指尖动得飞快。
这六年他改掉了不少的毛病,嘴硬和口是心非倒是一点没变。
他暗戳戳关注国内对他们分手的议论,注册了一堆小号,披马甲上阵,遇到无脑辱骂前女友的,噼里啪啦能对骂三天三夜,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把对方骂得灰头土脸的,最后他干净利落来了一通举报,完美。
像被骂这种事,周璨当红时就受了不少。
键盘侠们自诩一身正气,表现欲十分旺盛,遇上不符合他们心意的,不管你错没错,先喷一通。什么?你捐款只捐了一百万?太没良心了!什么?你捐了七百万美元?为什么捐美元?是不是作秀啊?是不是媚外啊?
他是习惯了,心理承受力非一般变态,对这种跳梁小丑不以为意。
更偏激一点的,私生饭给他寄血书,说他要是恋爱自己就上吊。
周璨觉得这些人可真逗。
他靠脸出圈,靠作品吃饭,完全吊打一圈靠水军靠cp捆绑火起来的小鲜肉,而大众却认为他出身男团,属于流量阵营,封他顶流之名,还给他搞出了一群女友粉,逮着私生活不放。
不过他是个男人,皮糙肉厚,身上多几个跳蚤,顶多挠一挠,还没那么小气一一怼回去。
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心思敏感,容易被恶评影响。
周璨知道般弱面软心硬,别人骂她,估计还笑嘻嘻,跟老师批改学生作业一样,指出人的评论错字。
而他却是不能容忍的。
周璨出道以来就没有营造男友、老公人设,完全把演艺事业当成普通事业,正常滴卡上下班,不玩了就辞职。当然,吃了明星红利,也要承受这份职业带来的风险与束缚,他个人可以接受自己挨批,但是唯粉迁怒到重要的人身上,又一次踩了他的底线。
他第一次借助周家的势,动用水军,自己也下场控评,掺和进了粉丝大战。
不堪入目的,恶意中伤的,想要人肉全家的,这种不用周璨说,自有人收拾。
也不能做得太显眼,要留有余地。
两人分手,他强撑最后的一抹尊严,清得太干净了,她准以为自己还留恋他——虽然事实如此。
周家人想要讨好东家,知道他的护短心思后,每隔几个月汇报唐家的动静。
他快处理,又勤关注,这场风波对唐家影响甚微。公司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就是跟顶流恋爱的主角,顶多是议论两句“好巧啊你女儿居然跟某个明星前女友同名”。
想到这里,周璨脸庞火辣辣的。
那次在机场,他扔掉奶糖的那一刻,言辞凿凿发了誓,以后前女友哭着求他复合,他都不会跟她、跟她的一切事情有任何联系了。
他盘靓条顺会来事儿,什么女孩儿找不到?
结果他误了航班。
干嘛呢?
——跑回去。
——翻垃圾桶。
当时行人投来惊异的眼神,周璨面红耳赤,捧着糖落荒而逃。
经过这件事之后,他的脸皮更胜一层楼,进化到面不改色翻前女友公寓楼下的垃圾桶。
“你杵着干什么?盯着手机发呆?”
身边冷不防响起一道声音。
周璨手指一颤,很自然放下手机,镇定地问,“你醒了?要不要下去吃东西?”
般弱摇头。
她抱着被子坐着,望着窗外。
周璨见人神思不属的样子,忍不住惊惶起来,“你、你没事吧?”
难道是犯了什么心理创伤?
“你怎么一惊一乍的。”般弱没好气,“睡醒溜个号也不行吗。”
弟弟松了口气。
一周之后,记者招待会如期召开。
如经纪人所料,国外媒体炸锅了。
周璨的第二张专辑是跨时代意义的,席卷全球,声浪滔天,还在各种含金量重的榜单上挂着呢,堪称新时代的无冕之王。
这个星途熠熠生辉的家伙却说自己要退隐了?
他前几日缺席了某位歌手的嘉宾演唱阵容,莫非是被圈子里的威胁了?
记者们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语气咄咄逼人,大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意思。
而周璨早就不是那个被媒体逼一逼就大发脾气的毛头小子了,他穿了一袭正装,扣子系得整整齐齐的,说话滴水不漏,“这次退隐是我个人意愿。我重返歌坛的动机并不纯粹,站在最璀璨的舞台,却渴望那一个人能注意到我。她比万物都要重要。”
记者抓住关键,“是您的爱人吗?”
周璨勾了嘴角,秒杀无数菲林。
“您会停止一切演艺活动吗?”
“您打算召开最后的告别演唱会吗?”
“您未来会专注于什么事业?”
记者七嘴八舌地发问。
等消失传到国内,粉丝又是一片哀嚎。
周璨在国外表演结束,又返回国内,在金颂市的体育馆举行了二十六场演唱会。
第二十七场是在知大体育馆。
最后一场他终于唱了一首情歌。
粉丝都很熟悉,继成人礼、sr四周年演唱会之后,第三次演绎《伪信徒》,或许是最后一次。而台上的人,从青涩张扬的男孩蜕变为了男人,深紫色防弹衣肩衬出了身材的黄金比例,单是站着,就让人移不开眼。
“哥哥你不唱歌了要去哪里啊?”粉丝们哭着问他。
周璨答,“回去看守神庙。”
有的是新粉,不理解“神庙姐姐”的含义,傻傻地说,“看庙不值钱啊,一个月也才一两千块啊,你还是别看了,回来唱歌吧!”
周璨煞有其事,“是啊,可能管饭的还拖欠工资,不过这是我毕生爱好,只能干了。”
而理解的粉丝们是又哭又笑。
舞台灯光暗下,高大人影朝着荧光棒海洋鞠了个躬,然后直起腰,转身离开。
粉丝们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几个月后,就被弹出来的新闻惊住了。
原来哥哥还真的是去“看守神庙”了?
流出来的照片并不高清,但也足够他们辨别主角了。
背景被霏霏细雨虚化了,隐约可见庙宇的檐角。她们的哥哥把黑西装穿得又帅又酷又禁欲,背脊挺拔,撑着一把黑直伞,雨飘进来,打湿了半边肩膀。而让他倾了伞的人,是个短发女孩,耳边编了条黑辫子,系着红绳,显得小巧精致。
“您请。”
周家族老对般弱赔着笑。
两人进入祠堂。
般弱转悠了圈,跟周璨说,“我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周璨淡定,“我不是要入赘给你了吗,周家都是你的,应该是我狐假虎威。”
般弱咳了声,“你就不怕你祖宗今晚找你谈谈人生?”
祠堂种着袖子树,正值花期。浓绿的枝头捧着一串串大珍珠,飘逸着淡雅的香气。而六月份的芒光闯过门廊,挂过檐角,又钻过万物的缝隙,藏进了般弱的耳后。
她下意识想抬手摸一摸,被身旁的男人抓住了手。
他面朝神龛,神情郑重。
“老祖宗,请你原谅我以前不懂事,总觉得周家没什么好东西,蛇鼠一窝,还把您们老人家骂了一千遍。我更觉得我出生没什么意义,生有原罪,死有余辜,所以被冷落、被辱骂、被利用,我都该受着。”
指骨轻颤,又重重握紧她的手。
周璨低声道,“但我现在很好,请您保佑我们。”
般弱跟周璨经历了十六年的爱情长跑,每年求婚一次,求到了他三十五岁。
他很有耐心,每年去世界各地,录一个别开生面的求婚视频,至于情歌,当然是要亲手操刀。求婚视频一流出,粉丝们争先恐后收藏,自从周璨退圈后,不出席任何演艺活动,反而跟着般弱到处跑,成了她随身的翻译官外挂。
年轻一点的粉丝都当爹当娘了,孩子大得能打酱油,而这对儿却没有半点结婚的迹象。
听了十年求婚情歌的粉丝有点熬不住了,爱情小船的考验都考了那么多年,给不给过,你倒是说句话啊?全国后援会并没有解散,于是有人振臂一呼,走,为哥哥讨公道,咱们逼婚去。
于是机场又出现了“粉丝穿婚纱替退圈偶像求婚”的经典名场面。
般弱并没有答应,粉丝失望而归。
周璨倒是怕她多想,等唐博士的工作结束后,带她去了一趟冰岛。
这里的首都进入冬季,山峰覆盖着一片皑皑白雪,傍晚的天空染成深深浅浅的紫色。
周璨利落扎营,准备在野外过夜。
“冷不冷?”
“还好。”
周璨把她的手放入口袋煨热。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边哭边看极光的。”男人说起年少的失恋趣事,闷笑一声,“人家还以为我的钱包被偷了,特意请我去他家吃晚餐。他估计是没想到我那么能吃,足足耗了六大碗,人懊恼得脸都青了。”
般弱对那个好心人表示同情。
“所以——”
他话锋一转。
“求婚只是个情趣,也是我爱你的一个年终总结报告,你不必有压力。”周璨补充了句,“你要是觉得不喜欢,嗯,骂我也行,我以前边哭还能边吃穷人家,现在大不了再去蹭几顿。”
雪峰之上,极光呈现极为瑰丽壮观的烟紫色,是人类无法触摸的天堂。
而在这个落雪的国度,周璨低下头,轻轻拍开初恋毛线帽子上的毛茸茸的细雪。
她鼻尖也沾了点,他用尾指勾去。
尔后熟练地岔开双腿,沉下腰,与她视线平行。
“你如果不愿意结婚,我们就永远温习,永远恋爱。”
我将穷极一生,永远奔赴我的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