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荧从未停止寻找龙心。
但分隔六年,他心里清楚,龙心还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
以前他期盼过,若是有朝一日兄妹重逢,见面时他应该对龙心说些什么?她长大了吗?
今日乍闻喜讯,龙荧震惊过后,心里滋味莫名,竟然没高兴起来。
江白昼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作安抚,替他问:“人在哪儿?”
侍卫答:“属下不知,那位驿夫在候着,左使,您是否要先回营里,当面询问一番?”
江白昼看向龙荧,十分贴心地道:“我陪你去?”
龙荧下意识点了头,随即想到天快亮了,江白昼彻夜未歇已经十分劳累,加之他出于私心不希望江白昼搅进会武营的风波里,便谢绝道:“我自己去吧,哥哥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眼见龙荧脚步焦急,匆匆离开,江白昼心中微叹,原来这才是血浓于水。
他不再多想,转身回了院里。
另一边,龙荧随侍卫赶回会武营,老车夫已在他帐内等待多时,见他回来,先拱手一拜,叫了声“左使大人”。
龙荧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舍妹现在何处?”
“……”
老车夫站得笔直,却不知为何手有些抖,他似乎不敢直视龙荧,始终低头盯着地面,支支吾吾道:“在、在人贩子手里。”
龙荧以为他恐惧会武营的森严氛围,上回便是如此:“你慢慢说,别慌。”
老车夫却抖得更加厉害了,上下牙关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今、今日傍晚,老朽回、回家途中,撞见一人贩子正在训斥一少女,扬言要将她卖掉,还说……还说要卖去上城区,不卖青楼,青楼不值钱……”
龙荧瞳孔微缩,心头一紧。
老车夫话语凌乱,但他听得清楚明白。这些年来,为追查龙心失踪的线索,上下城区人贩子的老巢都被他翻了个遍,他十分了解那些人背地里干的肮脏勾当。
他们抓捕无辜少女,当她们是货物,货物到手后,先分个三六九等,“次等品”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稍好一些的卖进青楼酒馆,而最好的那种,他们转手卖去上城区,能要个好价钱。
“上城区”是个模糊的指代,买家是谁,龙荧没查到。
那些人贩子自己也不知道,收到银子就欢天喜地,哪在乎银子的前主人是谁?
龙荧追查无门,但听过一些传闻。
据说,高阁上的贵人们享够了福,厌倦了酒色美人,琢磨出一种新奇的癖好来:他们背地里玩弄半甲人。
早期制造半甲人是飞光殿机枢门的独门秘技,但一门技术发展几百年,自然而然地会流传到民间,为外人所学。
黑市就有不止一人接改造肢体的生意,他们的手法远不如机枢门精湛,但机枢门造的是半甲战士,要上战场的。他们造出来的却是玩物,机械肢体只作装饰,无须提升作战能力。
这些“玩物”通常拥有漂亮的金属假腿或假臂,上面嵌满珍珠宝石,动起来熠熠生光。
她们的四肢被拆碎重组,精神意志被扭曲,往往神情恍惚,不像活人,像一个美貌的机械玩偶。
迷恋“玩偶”的人,从人贩子手里买来适合改造的少女,再入黑市,便可依照自己的审美定制一款独一无二的“玩偶”。
第一次听到这些令人作呕的传闻时,龙荧彻夜未眠。
他唯恐龙心落入那种人手里,转而又想,龙心瘦弱干枯,身体不好,也不算美丽,她显然不适合“改造”,应该不至于此……
却不料,老车夫的一番话正中他心中恐惧之处。
龙荧牙关发紧,森然道:“那人贩子在哪儿?你带我去。”
老车夫闻言一震,不知怎的,似乎有些胆寒,垂头道:“先前他在城里,老朽听见他说,今夜是最后一晚,天亮时便将人质交予‘上游’,他们约定在郊外的红松林接头。”
红松林?那地方离城内可不近。
去那儿接头,来回几个时辰,不嫌麻烦?
龙荧瞥了老车夫一眼,沉声道:“你确定人质是我亲妹,没有认错吧?”
老车夫两肩颤抖如筛糠,冷汗汩汩流下:“没、没认错,那女娃跟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
那是龙心六年前的画像,如今还能一模一样?
龙荧心觉有异。
他在内门的血海里浸泡四年,什么诡计没见过?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老车夫趁他不在时突然来到会武营,遭遇了什么显而易见,八成是谢炎那厮在捣鬼。
但他并未点破,顺着老车夫道:“好,你引路吧,我们去截住那人贩子。”
眼见老车夫暗暗松了口气,龙荧心中更加确定,不禁冷笑。
二人一个驱车,一个骑马,天不亮便赶到了红松林。
红松林位于埋星邑的北郊,林深枝密,外围尚有路可走,再往深处去,车和马都无法前行了。
他们将马匹栓在树干上,步行进入。
林内寂静如死,鸟雀不知为何都失去了踪迹。
两人脚下踩着枯枝,枝桠每碎裂一声,老车夫便要颤抖一下,宛如惊弓之鸟。
龙荧不言不语地跟着他,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走了不知多久,龙荧耐心渐失,心想,这老头果真要坑害他,把他引到荒郊野岭,莫非谢炎在此有埋伏?
他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四周,什么都没看见。
突然,老车夫猛地吸了下鼻子,那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龙荧手腕一紧,剑身出鞘了一寸。
老车夫没回头,他的脚步微微踉跄,突然开口了,但竟然不叫左使,换了个称呼道:“龙公子。”
龙荧盯着他没吭声。
老车夫道:“实在抱歉,你莫要再往前走了。”
龙荧道:“怎么?我们走错路了吗?”
老车夫叹了口气,这时他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竟然不慌了,对龙荧主动坦白:“是老朽有意欺骗,对不住你。但我绝非故意为之,我撞见人贩子是真,想救无辜女娃是真,找你报信求助是真,可老朽愚钝,一进了那会武营,就被恶人利用,谢统领要我编造假话哄骗你,引你来此地。”
“……”
“他在红松林里布下了埋伏,还要栽赃于你,要我扮成火爷,假装与你私通接头,然后他便用通敌之罪名正言顺诛杀你。其实我根本没找见令妹,可我若不听从他的安排,他就要杀了我一家老小……我的女儿才承受过丧夫之痛,小外孙不过两岁,我怕得很啊,龙公子……”
龙荧惊讶于他的坦诚:“那你为何要告知我真相?”
老车夫擦了把汗,隐约还有泪:“因为我……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之事,若是害死了你,今后我也没脸再做人了。”
“你——”
龙荧正欲再说些什么,老车夫打断他,焦急道:“你快些离开吧!公子!现在走还来得及,再往前可就来不及了!”
“……”
龙荧默然。
这老头路都走不利索,站直一会儿便要弯下腰来,仿佛受了千金之累,总低眉顺目,笑脸迎人,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了。龙荧不知他哪来的勇气放自己走,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要了?
“我若走了,你不活命了?”龙荧的剑重新归鞘,他越过老车夫,大步往前走去,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我一人去赴谢统领的约。”
“……”
老车夫似乎是听了,龙荧走出一段,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没回头,独自进入松林深处。
正如老车夫所说,前面果然有埋伏。
且是重兵埋伏,龙荧双脚站定,粗略一看,有骑兵,有弓箭手,放眼一望至少二三百人。
见他来了,谢炎迈着耀武扬威的步伐,在手下的簇拥下从树后走出,朝龙荧大笑一声:“龙左使,那小老儿果真把你引来了!你连卫队都不带,如此自大,活该今日丧命!”
树枝的缝隙漏下一缕光线,照到龙荧脸上,天亮了。
他面色不变,鄙夷道:“谢统领只为杀我一人,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真叫人耻笑。”
谢炎闻言恼怒,一挥手,只见另一队士兵从他背后走出来。
这一队人不同于骑兵和弓箭手,他们个个身披重甲,肩扛火炮,虽只有区区二十人,却是谢炎手下真正的王牌:半甲火炮兵。
这种火炮为机枢门特制,普通人无法使用,只有耐性强、力气大的半甲人才能承受火炮发射时猛烈的后坐力。
龙荧微微吃了一惊,难怪殿主疑心谢炎要造反。
他的确有些放肆了。
而且这还只是下城区兵力的冰山一角。
谢炎毫不遮掩自己的放肆,龙荧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龙左使,我敬你内门出身,是个豪杰,才用上这些火炮与弓箭,这等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他举起手,作即将发令之态,“你看,只等我一声令下,炮口对准你的脑袋,我简直想象不出,你该怎么活?”
“——动手!不必留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