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一场洪灾,使数千流民涌入埋星邑。
人太多,空着的“盒居”不够分,无家可归的流民们求助无门,不得不露宿街头。
傍晚,老车夫卸货收车,回家吃饭。
他路过街边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孔,虽说与他无关,但此情此景看多了难免糟心,他叹了口气,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处小院。
这间小院不是传统制式的四合院,它的院墙内有两幢五层高楼,楼内依旧是一层叠一层的“盒居”样式房间,但比普通的“盒居”更宽敞明亮,条件稍好。
老车夫一家住在这里。
正是炊烟袅袅时,老车夫栓好马,闻到不知从哪个窗户飘出来的饭菜香,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手上拎着那位江公子赠予的两盒吃食,进大门,往楼上走。
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老车夫家住第三层,路过二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这户人家的门里传出一声尖叫。
似乎是个少女的声音。
老车夫被那叫声吓得一激灵,下意识驻足细听。只听得门内传来另一人的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在训斥那少女:“看来不堵住你的嘴是不行了,臭丫头,喊什么喊!你给我老实待着,也甭想再划脸,谁在乎你的脸蛋儿?你以为我要卖你去青楼吗?青楼能有几个钱?真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
老车夫一呆,听出这男子是个人贩子,一时犯了难。他热心惯了,路见不平不想当做没看见,可他一把老骨头谁都打不过,也着实不好插手。
门内的男子又道:“我不为难你,你也别给我找麻烦,咱俩相安无事地过完今夜,明日你就进上城区啦!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哭丧着脸做什么?”
少女的哭声细若蚊呐。
老车夫心道可怜,这时,门忽然开了,人贩子走了出来。是个胖子,生得肥头大耳,面目不善,他看见外面竟然有人偷听,当即搡了老车夫一把,恶声道:“老头,你哪来的?不该你知道的事少听!”
“是、是,小的只是路过……”
老车夫连连点头,佝偻着腰继续往楼上走。
那胖子见他软弱好欺,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回头对房内的少女道:“我去买些吃的,你乖乖等着!再大喊大叫回来有你好受!”
老车夫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他匆匆回到家里,推开门,把食盒一放,唤他女儿来,说:“我得出去一趟。”
杜凝把饭菜端上桌:“爹爹才回来又要走?去哪儿?”
老车夫压低嗓音,悄声道:“楼下住着个人贩子,他抓了个女娃,过了今夜,明天不知要卖到哪去儿。我本想趁他出门,悄悄把人放了,可他刚才瞧见我了,若是人没了,恐怕要找我的麻烦……”
“……”
杜凝听了这番话,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世道离乱,鱼龙混杂,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没有法纪,人贩子算什么?吃人的事儿她都见过。
她爹自然比她见多识广,可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改不掉,他就不怕惹祸上身,牵连家人吗?
杜凝心中气愤,又知劝他不住,只好问:“你要怎么办?”
老车夫道:“我去找宋大人。”
“哪个宋大人?”
“自然是宋仁甫,他是二当家的堂兄,我跟他有过交情,说得上话。”
“你跟谁都有交情!”杜凝忍不住白了她爹一眼,“可我听说火爷都在洛都救水,他也去了,你到哪里找他去?”
“……”
老车夫咋舌,洛都离埋星邑可远得很,他驱车赶去,天亮之前回不来。况且到了那儿,也未必寻得到人。
除此以外,还能求谁呢?
老车夫最先想到了江白昼,那位公子本领惊人,性子也和善,说不定愿意帮忙,可他住在哪里,老车夫也不知道。
杜凝见她爹面露难色,不禁劝道:“算了吧,爹爹。人贩子多得很,每日不知要卖掉多少个人,我们哪能个个都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算了。”
“可我已经看见了,怎么当做不知道?那不是丧良心吗?”
杜凝气急:“这什么世道啊,你跟谁讲良心啊!”
老车夫不理她,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你提醒我了!我想起个人来!”
杜凝一愣:“谁?”
老车夫道:“会武营的那个龙左使!上回他托我帮他寻找妹妹,给我看了画像,我猜,他妹妹八成就是被人贩子拐了去。他定然痛恨人贩子,愿意帮我的忙!”
“……”杜凝说不出话。
老车夫自言自语:“这些人贩子都有自己的门路,一手倒一手,彼此之间互相认识,我就跟龙左使说,盯住一个顺藤摸瓜,说不定真能找到他妹妹失踪的线索!”
杜凝心道:你懂的道理,人家难道不懂?如果这么简单能查到,他早就查到了。
然而她爹救人心切,不顾她的阻拦,匆匆出门,直奔会武营去了。
一时热血上头,顾不得许多,老车夫到了会武营门口才想起来怕。
正是夜里,兵营外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持着火把走近,喝道:“来者何人!”
老车夫见了火把就腿肚子转筋,又想起那可怜女娃,强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兵爷,老朽求见龙左使。”
“龙左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这……老朽受龙左使所托,有要事相告,劳烦兵爷代为通传一声,就说阳城驿夫前来回话,左使大人听了自然明白。”
“……”
巡逻兵听了这话,心觉不像有假,唯恐误了龙左使的正事,立刻进营报信去了。
然而,龙荧此刻不在营内。
消息传进了冷铮的耳朵,冷铮一听,喜上眉梢,当即汇报给谢大统领,然后把老车夫请了进来。
老车夫二进会武营,比上回镇定了一些。
但这回接见他的换了个人,他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谢炎给他赐了个座,说:“我与龙左使情如手足,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同我说,我回头转达给他。”
冷铮附和:“说吧!”
“……”
老车夫面色一僵,哂笑道:“其实也、也没什么大事……”
“你这老儿,休想敷衍!”冷铮不悦道,“龙左使托你办了什么要事,速速禀报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车夫顿时慌神,无可奈何,只好将龙荧托他寻找妹妹及今晚撞见人贩子一事悉数讲了出来,他心想,这些事也不算机密,说了便说了,没什么,最坏的结果是求不到人帮忙,他救不了那可怜女娃。
果然,谢炎听了丝毫没有救人的意思,只问他:“龙左使竟然有一亲生妹妹?画像呢,拿来看看。”
老车夫摇头:“不在我手里。”
谢炎道:“无妨,她长什么模样?你描述来我听听。”
这可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谢炎顿感畅快。
自从那天夜里亲眼见龙荧发疯杀人,他就知道,此人绝不可长留,否则日后必成祸患。但要杀龙荧不那么容易,他需要一个理由,也要等一个机会。
这不,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
与此同时,龙荧和江白昼正在上城区夜游。
上城区的建筑格局是下城区的翻版,只不过,翻的是一千年前那一版。
一千年前的埋星邑是天下第一都城,宫殿群巍峨壮丽,四十九道大街横贯九十八居坊,街上日日人声鼎沸,车如流水马如龙。而今下城区早已旧景不复,上城区却将其完美复刻,保存住千年皇都最繁华的模样,宛如留住了一场不醒的美梦。
但这场美梦之下是累累白骨。
龙荧和江白昼悄声走在夜色里,他说:“高阁修建二百年,死了九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人,这些是记录在册的,还有许多未被记录的人命,数不胜数。”
江白昼讷讷无言。
龙荧指着远处一片连绵如山的恢弘建筑:“那是公孙氏府邸,我们走近些看看?”
江白昼点了点头。
相比下城区的拥挤,上城区要空旷得多。
家家户户夜晚大门紧闭,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只有城内的赌坊与青楼等地灯火通明,彻夜笙歌。
公孙府大得离谱,占地将近一百亩,院墙高数丈,站在外面,隐约可见墙内亭台高耸,飞檐上脊兽成排,恰逢一只野猫上房,猫爪轻踏琉璃瓦,圆滚的身躯好似一个球,喵喵叫着,昂首挺胸从房檐的这头跳到了那头。
江白昼盯着那猫,龙荧盯着他,忍不住说:“哥哥,你喜欢猫吗?”
“不。”江白昼道,“我只是在想,原来不止人不同,高阁上的野猫都比下城区的更有猫样。”
“……”
龙荧听出这不是一句夸奖,苦笑一声,自嘲道:“下城区的人和猫都是一样的畜生罢了。”
江白昼失了兴致,对龙荧道:“回去吧,不想看了,我累了。”
他怀里是公孙殊的骨灰,来之前,他曾设想过,送他父亲叶落归根不是难事,不论公孙氏是什么态度,总不可能将亲生儿子的遗骨拒之门外。
而他虽与父母亲缘淡薄,血脉联系却斩不断,他对公孙氏也当如此。
可现在站在公孙府的高墙下,江白昼感受不到一丝亲近之意,反而觉得所谓血浓于水也不过如此。要不是他爹执意入祖坟,他便自己挖个坑把他埋了,安稳。
还是无尽海好,大家死了都进海魂舟,随舟入海,漂向不可知处,哪有祖坟可言?
江白昼和龙荧原路返回。
回程的路比来时好走,不费力气便下了通天路,进北城门,回到城西。
龙荧在城西的住宅不是秘密,谢炎整日派人盯着他,要找自然找得到。但他家四周遍是迷阵,很难进入,监视他的探子只能远远看着,从来不敢靠近。
今夜不知怎么回事,龙荧和江白昼回来一看,家门口竟然有人。
是他的侍卫。
这个近身侍卫是龙荧从上城区带下来的,算是自己人,但其实也不那么亲近。
侍卫以为他在家中睡觉,不料他突然从外面回来,不禁一惊,上前拜道:“禀左使,属下有要事相报!”
龙荧打量他一眼:“怎么了?”
侍卫看了眼旁边的江白昼,见龙荧没反应,便直接道:“有一老者自称阳城驿夫,他说受您所托,帮忙寻人,现在寻到了——”
龙荧神情一震:“你说什么?!”
侍卫道:“他说,找到了您的亲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