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出宫来好几天了。
虽然皇帝允许婉宁可以回李府,但她和燕儿都知道不能太无视宫中的规矩,当天便回了皇宫。
一回宫,婉宁就将自己关在云烟阁的偏殿。只有燕儿和莲儿偶尔进来,周才人因为要准备迎接皇帝,就算看出了婉宁有多么不开心,也没能过来安慰。
不知不觉到了吃晚饭的时刻,燕儿知道婉宁因为心情不好,肯定没有食欲,特意做了她最爱吃的几道菜。饭菜都已端上了桌,婉宁仍在里间安静地待着。若不是心里烦闷,这可不是平时的她,吃个饭还端个架子,要人请。
“小姐,该吃饭了。这几天,您都没有好好吃饭,如此下去,身子挺不住的。”
婉宁向燕儿投去忧郁的眼神:“燕姐姐,我没有胃口。”
“小姐,有再多的不如意,还是要活着,饭还是要吃的,何况是为了个男人呢。吃口饭吧,今天的饭菜可都是奴婢亲手为您做的,都是您爱吃的。就算您生气,也要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呀。一生气就不吃饭,这可不太像小姐。您这个样子,只能证明您太在意少爷了。”
燕儿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婉宁现在不喜欢别人说她在意,再加上她心善,最不愿意辜负他人的心意。终于挪动娇躯来到饭桌前,果然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坐下,往嘴里耙了几口饭,各样菜都夹了几遍,强迫自己把整碗米饭吃下。看婉宁吃饭的样子,燕儿着实心疼,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了。
婉宁在桌子前坐了片晌,才懒懒地说:“我吃饱了,燕儿,可以撤下去了。”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
算了时间,不出意外,今晚皇上会来云烟阁。婉宁坐在榻上不由得往院子里看,一直没有看见皇上来,而直接映入眼帘的是两个丫鬟辛勤地在浇花,花开得很艳丽,各式各样的花远远地看,很美。
她想,要不出去折几枝回来插瓶,屋里有了新鲜感,再加上芳香四溢,也许心情会变好。
当来到花坛前面,看上去再美的花,凑近一看,还是有几朵衰败的,心情也随之落败。眼前的花,竟能让她看得出神。偶尔摘下几片花瓣,平摊到手心里,抚摸着,这下就更出神了。
“在干嘛呢?这么专注。”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婉宁转过头一看,原来是皇上来了。她冷静下来,淡定地说:“给皇上请安。”
皇帝紧盯着她一小会儿,感觉得到她不似从前开朗,看得出这两天过得不太愉快。“花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你就没有觉得退到远处,这些花分外漂亮吗?”
“皇上,您圣明。奴婢也发现,在屋子里往外看,很是漂亮,根本就不会看到有衰败的迹象。来到近处观赏,它们所有的缺点暴露无遗。所以,奴婢一开始,想折几枝插瓶的想法就是错误的。就好比男女相处之道,若一开始就没有占有,只是远观,她永远都是美好的存在。一旦占有,便成了亵渎,在男人眼里,她也就日益变得千疮百孔。”
皇帝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婉宁,你有必要吗?看见几朵花就有这么深的感慨!你说这些花的缺点暴露无遗,有何缺点?”
“奴婢认为时间让原本娇艳的花变得衰败,使它们的优点变成了缺点。也许是奴婢失言了。花儿的衰败是自然现象,并不是它们的缺点。而事实上,人人都喜欢盛开且娇艳的花儿。那渐渐衰败的花儿有什么错呢?所以我分外同情眼前衰败的这几朵。它们也曾被人深爱过,沦落至此倍加值得同情。”
皇帝似乎一眼就相中了所有花中开得最盛、最美的一朵,他伸手将花头掰过来,朝向自己:“但是不得不说娇艳的花美过衰败的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像你说的,衰败的花也曾有美丽的时刻,也是被人爱过的,这个世界对待所有的花儿都是公平的。”
“是啊,也许这就是男人吧,永远都喜欢女人最娇艳的时刻,在她最美好的时刻占有她。所以这世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皇上您权势熏天,您一声令下,无人敢不从。您说月亮是方的,没有人敢说是圆的。您说全天下的花都应平等地被爱,那就是了吧。”
“说什么呢?”皇帝边说,边转身要走,“大晚上傻站在院子里看花。”
“是啊,皇上您来了,奴婢不可怠慢。不过,皇上,你先过去陪周才人吧。她一直在准备着迎接皇上您呢,您可不要辜负才人。”
皇帝确实先去了正殿,陪才人进了晚膳。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才来了偏殿,大概他就是想跟婉宁说说话。一只空花瓶放在桌子上,很显眼。婉宁果然在院子里傻站了许久,也终究没有折几枝回来插瓶。
正在练字的婉宁,安然地写完最后一笔,抬头恭敬地说:“皇上,您来了。”
他自顾自地在榻上坐下,说:“花瓶都准备好了,不过几枝花而已,怎么就不折了呢?”
婉宁缓缓行至皇帝眼前,回道:“皇上,不折了。折回来插瓶的花,就一定是被人爱的吗?还不如放在那里,远远地观赏,大不了最后悄悄地任其凋零。一朵朵可怜的花儿也无须忍受由被深爱到遗弃的残忍。”
原本就那么随意一问,却又勾起了婉宁的感慨,他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说点开心的:“婉宁,朕今天去了你父亲的坟前,祭奠你父亲,也是应该。”
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婉宁立即跪下:“奴婢叩谢天恩。”
“起来,朕也是希望你父亲走得安心一些。”
婉宁在此时想起父亲,分外想念,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皇帝亲自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珠。
“奴婢失仪。”
“无妨。思念亲人,人之常情。只是你仿佛心情不太好,今晚似乎尤其思念亲人。”
“皇上,您圣明,一眼就看穿了奴婢的心思。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不想失去,还是失去了。”
“只要你愿意,你会立即拥有,拥有令其他女人望尘莫及的荣耀。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朕会以最大努力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你失去双亲,理应对你多加照拂。”
婉宁不想一口回绝皇上,便再次跪下。皇帝说的话,她实在挪不出心思来考虑。原本情绪就极为低落,这个时候想起父亲,关于他的一切瞬间涌上心头。婉宁多么希望父亲能活过来,好想再见到他。
“奴婢斗胆问皇上,左令鸿作为朝廷命官,理当通明事理。可他为何如此痛恨我父亲,一定要将其致死?”
皇帝一五一十说出了左令鸿憎恨李政航的真正原因,他当年为促成政变,杀害了左家最有希望的左锐。婉宁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原来父亲为了忠于皇上,才招致杀身之祸,因此失去了性命。
“朕承认,你父亲确实很伟大。事后没有向朕禀报此事,他一肩担下了一切。左令鸿的为人,朕了解,稍稍注意一下,大概不至于酿成祸患。”
“那皇上为什么还要用这样的奸佞小人?”
“为什么?”皇帝瞪着她说,“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水至清则无鱼,治理国家要复杂许多,什么人都要用。”
婉宁苍凉一笑:“所以父亲就要冤死。”
她甚至对眼前的皇帝同样产生了几分怨恨。
“皇上,奴婢认为一个清朗的天下,必定不会发生父亲这般的惨案。父亲位高权重,却还是保护不了自己,庙堂之高,却能让私人恩怨横行。当初您一声令下,将父亲贬去了四川,让左令鸿有了报仇的机会。一个清朗的天下,也必不会有任何一桩冤案。在父亲死后,朝堂仍旧是一片乌烟瘴气,没有人为父亲的死提出质疑。再比方说您一直器重的高骏铭大人,他不仅权柄一挥,翻云覆雨,轻易操控一众官员,玷污父亲名誉,掠夺李家财产,而且他明知左令鸿毒害了父亲,却仍然向您举荐,您还给左令鸿升了官。这真的是一个清朗的天下吗?”
“婉宁,你长这么大,当真不懂人走茶凉的道理?”
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婉宁就接过话茬:“在他们看来,就算给你父亲平了反又有什么用呢?自古以来,冤案数不胜数,哪有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到澄清的?皇上,您是想说这些吗?在您的治下,没有人敢站出来呼唤正义,皇上您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您连一个正直之人都庇护不了,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苍生?”
“不要再说了!”皇帝的心头冒火,他的语气中充满着为君者的威严。但他知道婉宁完全是因为太思念父亲,才说了大不敬的话。他起身,意欲离开。
婉宁再次成功地将皇帝给激怒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说这些。
皇帝迈出几步后,猛地回头,向她逼近一步:“李婉宁,以后你再有一句乱议朝政的言论,朕都无法救你!”
已然不顾生死的婉宁,还是被皇帝的威严给震慑住了。
龙颜已怒,皇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