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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章二六 一念之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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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络这一去,直到天微见晓时才得回来。

说是天明,但夜雨方收未霁,灰蒙蒙的天色倒比平日里这个时辰还要沉暗一些。大抵是因为田地里也没了什么活计,村里路上都不见几个人影,空荡荡的,杂着些犬吠鸡啼,反而更要催人昏昏欲睡,没什么精神。

前半宿只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又忙了整个后半宿的朱络也觉得有些萎靡,拖沓着脚步往家里走。要不是他手里提了块腊肉,腰里还塞了几个谢钱,乍一看,一身血迹斑斑的,倒好似遭了什么倒霉的劫难。

家里的院门如他离开时一般掩着,院子里头也没什么动静。他蹑手蹑脚推门进了屋,一眼便瞧见剑清执背冲着门口,严严实实盖着棉被,睡得很沉的样子。只是下一瞬,还在睡觉的人已经一翻身张眼看了过来:“回来了……嗯?”

目光在朱络一身的污脏上一溜,剑清执皱了皱眉,干脆掀开被子坐起身:“你这是怎么搞的?”

朱络倒是习以为常,拍拍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一到打雷下雨的天儿,不但人爱有事,连畜生都凑热闹!我今年帮着接生的三头大牲口,都是大雨天的夜里折腾出来的。”又竖起两根手指头晃了晃,“两头牛犊子,嘿呦,养大了可就值钱了!”

剑清执一愣,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咬了咬牙:“你半夜急匆匆的都没交代一声就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给牛接生?”

“自然,这可是头等的大事!”朱络仍是笑眯眯的,边开始脱下沾染了血污秽物的衣服。一眼瞥见剑清执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神色中带了那么点儿不悦,才一拧身坐过去,笑着又道,“小师叔,凡人老百姓,都要吃饭穿衣讨生活。一头牛或两头猪,差不多就是半副的身家了,一家老小都要指望着换钱吃喝。你说这给牲畜接生,如何不是头等的大事?我在三里村这几年,给人瞧病不多也不少,但大也有一半心力是花在了这些畜生身上呢!”他又一伸手,腰中摸出十数个钱来,“还有谢钱不是!”

剑清执倒是没想到他扯出这样一番话,听来似乎颇有道理,却又与自己经年在碧云天所知大相径庭,一时也不知如何答他才好。呆滞了一刻,目光在他手中掂着的钱上一转,又皱起了眉头:“你很缺钱?”

“啊?”朱络被他问得一愣,结巴了一下才道,“还……好吧。”

剑清执哼声,用下巴向着墙根一点:“你刨出来的土还没填回去呢!多半这几年攒下来的,都在那里了吧?”

“小师叔慧眼如炬!”朱络干脆也不遮掩了,笑起来,“左右我平时也没什么花销。再者说了,有钱给师叔用,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剑清执没理会他的打趣,又瞥了眼那个不算太深的土坑,大约目测了一下,只知土坑浅浅,想来也积不了多少铜钱。三里村又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只怕朱络纵然手头尚有些富余,也不多了。他虽说日常不大有用得上银钱的地方,但身上也从不缺花销,只是眼下开不得丹囊,即便金山银山,也只能望之兴叹。这样一想,干脆一伸手,从头上抽了根玉簪子下来,向枕边一扔:“拿去当了,该够这一阵子的开销。”

“哎?”朱络连忙把簪子捧住,那簪用料自然是极好的白玉,虽说上面只简简单单琢了流云纹路,但格外还有明珠镶在簪头。这般器物搁在碧云天大概算不得什么,放在尘世,却堪称贵重,莫说只供两人十天半月的吃住,就是一年半载,也足够了。

朱络也知他并不看重这些物件,不过随身的穿戴而已。当下也就笑呵呵的收起来:“我明日往集市上走一遭去……小师叔这簪子,三里村里外那是没人要得起的!”

说了这一回话,清早那点浅淡的睡意也就散得差不多了。剑清执本不贪觉,便也干脆起身穿衣。只是拉扯到破裂了的衣襟,脸色还是不由得一黑,没好气的瞪了朱络一眼:“你过来!”

朱络一凛,有点没胆的也扫了眼剑清执的前胸。透过衣服上撕扯出来的破口,甚至还看得到几点皮肤颜色纹理,柔和光润,倒与那只白玉簪也不差什么了。他手指微妙的动了动,干咳一声:“我去给你拿件换洗的……”

“过来!”剑清执一挑眉,声音登时冷了几分。

“嗳好好好……”朱络只得凑身过去,一手撑着卧席,“小师叔,怎么了?”

剑清执瞥了瞥他的领口,即便脱了外衣,里头的单衫也还带着点夜雨晨露的潮气,黏糊糊的半贴在身上,隐隐勾勒出一点身体的线条,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异样。便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自己脱?还是要我动手?”

“啊?”朱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干脆的扯开了衣带,笑道:“小师叔,你要问这个不是?”

去了衣物的遮掩,便见他胸口上下,约有孩童巴掌的大小,突兀嵌入了一片乌黑,却又隐约有光泽流转其上,与寻常的淤青毒伤截然不同。剑清执轻轻吸了口气,屈指慢慢压了上去,才觉出那片颜色尚被薄薄一层皮肤遮住,原是含在体内,托于血肉皮肤之间的位置。

“这是什么?”剑清执干脆又用指节在上面叩打了两下,只可惜大概力道太轻,没有半点攻击伤害之意,早前那片金红色的光芒也没有出现。

朱络也丝毫没有觉得痛楚的模样,似乎那东西只是一块大号的胎记,只是笑嘻嘻一开口,还是吓了剑清执一跳:“大概是……一块龙鳞。”

“龙鳞?”剑清执心思电转,“你身上为何会有龙鳞?黑色的龙鳞……难道是……在龙山的时候?”

“小师叔果然也能想得到!”朱络笑道,“正是龙山脱出的那条黑龙所赠。”

“赠?”

“托……所托吧!”朱络若有所思,“是一桩临去之托,不着一字,却也断不能轻负了。”

剑清执又看了那龙鳞几眼,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坐开些:“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要去替人完成的那件托付?你不肯说出当年碧云天究竟发生何事,那这件事,总能说来一听了吧?”

朱络笑笑:“这事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除了小师叔外,倒也再不足为他人道也。”他先前出门之时,对龙山古月这一遭变故已有坦白之心,一路之上,将自打认识了越琼田和伏九的事在心中反复过了几个来回,再一开口,就很是顺溜,娓娓道来。末了又叹了口气:“变生突然,怕是小九自己,都遭困其中自顾不暇。那般情形之下,大概在下也就是他唯一能托付之人,此后天高海阔,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的机缘。而若能再见……那个人,或那条黑龙,还是不是我认得的小九,也是未知了!”

剑清执从未料到其中竟有这般的曲折,听他一口气说完,静默半晌,似才梳理清晰了:“若你所说无差,倒是一桩罕闻的奇事了。原本龙山之下,竟藏着上古囚龙之阵,已是意外。若那个叫伏九的孩子还是古灵后裔,吞珠化龙而去,那实在是……但若非如此,掀翻龙山地脉的黑龙从何而来,也无法解释。我……便是信你了。”

朱络立刻也松了口气,笑道:“小师叔,你还肯信我,我很是欢喜!”

两人忽然一时有些相顾无言,平白对望出几分惆怅来。剑清执更是自重逢以来,从未这般清晰的感觉到那一种人事已改昔年不再的酸楚。忡怔了一刻,才又慢慢道:“古灵各族隐匿尘世已久,若非这次龙山劫变,尚无人相信还有灵族遗世。但那孩子化龙而去,所往必是族脉隐灵之地,世所难寻。大约,你们也是没什么缘分再见了。”

“若是如此,也未尝不好。”朱络十二分轻快的笑起来,“他寻到了根源,医好了怪症,以后也该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萍水相逢,不过皆是他乡之客罢了……只是小九到底还念念不忘他阿叔的病症,遗下这一片护心麟,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古灵各族隐世太久,这鳞片到底有何妙用我是不知了,但总还要将东西交到应得之人手上,才不枉小九叫我这一声‘大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该然。”剑清执点头,“但他阿叔的名姓你都不知,要如何去寻?”

“少不了多方打探嘛!”朱络倒是很想得开,“好在我晓得了他阿叔的模样,回头去镇上寻个秉擅丹青之人,画出来随身带着,总有找得到的那一天。依小九的说法,他阿叔乃是游世之人,往万丈红尘之中除魔卫道、游历四方,说不准哪一天就撞见了!”

剑清执轻轻撇嘴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活到找到人的那天,不然岂不是失信。”

“呃……”朱络顿了顿,轻巧的绕过了这个话头,只笑道,“眼下需是要先等到禁制解开,复了功力修为。不然万一找到了人,却没法将龙鳞逼出来交割清楚,就贻笑大方了!”

待到第二日,果然西北风刮起来愈见料峭。只是天色倒还好,白亮亮的日头悬在空中,瞧着勉强也有几分足堪□□的暖意。

朱络起了个大早往集市上去,三里村地处有些偏僻,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几十里路,一个来回,怕不是要走到天黑。好在他不知打哪一家借了头驴来,一路“嘚嘚嘚嘚”轻快小跑,节省不少脚力,到了城中,时辰竟也还早。

这城镇朱络多少也来过数次,道路街巷不算陌生。如今距离年节尚有一段时间,天气又寒冷,路上行人算不得多。他凭着记忆摸到一条南北街上,只张望了一回,就瞧见了硕大的当铺招牌。一年不见,愈发黑漆锃亮,可见生意当真红火。

那当铺对面,朱络记得本是几间买卖些闲散杂货的铺子,如今却并成了一家,起了三层的高楼。楼上挑出酒幌锦旆,装饰得金碧辉煌。西风卷过,连带着热腾腾的酒菜香气,吹满了半条大街。名字更取得有趣,唤作“琳琅阁”,不似个饮酒吃饭的所在,倒好似买卖珍玩珠玉的地界。

看到“琳琅”二字,朱络下意识的伸手到怀中一摸,揣了一路的白玉簪染了体温,温润适手。掏出来看看,玉色在阳光下愈发晶莹可爱,即便不是死当,也能有个差不多的好价钱。在心里掂量了一回,朱络举步迈进当铺,放眼一看,当真对得起“红火”二字,典当质物,倒还要排个队伍。前头约莫着有四五人之多。只是他也不急,干脆溜溜达达到最末,静心等着。

排了一回,前头的人去了两个,他刚要挪挪步子,忽然打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伙计,不似典物,倒像是寻人。满大堂张望一回,立刻“蹬蹬蹬”冲着朱大过来,迎面打了个深躬,大声道:“敢问是朱公子么?”

朱络一愣,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鼻子:“问我?呃……我是姓朱没错……”

“那就是了!”小伙计立刻伶俐道,“朱公子,我是对面琳琅阁的伙计,适才老板嘱咐过来,说有一位先生正在楼上雅座等你,要请你过去一见。朱公子,咱们这就……移步吧?”

朱络很是意外,想来想去也只能猜测莫不是哪位自己经手过的病患,又在此地重逢了?只是他经年不出三里村,更不要说外出给人瞧病,思索一回,终是无果。那边小伙计还恭恭敬敬摆着个“请”的姿势,朱络也不好难为人家,索性不再多想,呵呵笑道:“我平生还没进过这么阔气的酒楼呢,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善人要请我吃饭!”

小伙计前头带路,领着他进了琳琅阁。拾步登阶直到三楼,才在一间垂着湘帘的雅室前停下了,毕恭毕敬垂着手道了声:“林先生,朱公子到了。”

房内传出一声轻笑:“朱小兄弟,当真是你,快请进吧!”那声音很是和润入耳,又带了几分的熟悉。只是朱络一时仍是不能对号入座,便干脆的一掀帘子进了屋。雅室中布置得精致,一张雕漆案上也不见大鱼大肉的浮屠,只疏疏朗朗搁了四个碟子,一把酒壶而已。房中主人站在案边,手中拈了一截青竹,意态清逸,笑吟吟道:“小兄弟,可还记得我么?”

朱络万没料到约自己一见的竟是这位“熟人”,呆滞了一瞬,才忙道:“林……楼主?这……当真没想到倒是会在这里遇上。”

“遇上了便是缘分。”林明霁伸手一引,“请坐。”候两人皆落了座,才取酒斟上,笑道:“这酒楼名唤琳琅阁,招牌便是号称‘琳琅一品’的佳酿,多年来名气远传。既然登楼,不可不尝,请。”

朱络也很干脆,取酒一饮,入口清甘,又有绵密后味带了凛冽的花蜜般气息,果然是平生罕见的好滋味。他砸砸嘴,将盏微微一翻,笑道:“好酒!可惜在下是个粗人,好处喝得出却说不出,让楼主见笑了。”

林明霁仍是莞尔:“壶中之物,本就是堪饮便足。便如人行于世,有其所欲往,则一心向之。问心无愧,行差行对,也不过是旁人闲议闲说,于其人到底又有何干呢……不妨再尽一杯!”

朱络听他言笑晏晏说酒,词句间却似乎别有深意,手下不由微微一顿,垂眼看了看清透如碧玉的酒色:“楼主的见地,倒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林明霁“哈哈”一笑:“这话却是听得多了,说好听点,叫做孤标拔俗特立独行,说得不好听嘛……不过若非如此,也就没有今日之沧波楼了。这炼气界走的本是个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修行之路,不到切身相关,少有去管他人闲事的,其实倒也称得上……凉薄?”

朱络哂笑一声,没去接话,只举了举盏,浅酌了一口。

林明霁倒也不似要与他深谈这个,把盏笑道:“说及这些,也是无聊,不过随口有感罢了。对了,说来林某倒是免不了好奇一句,龙山古月一行,不知小兄弟收获如何?”

朱络只能叹了口气:“月下集的场子都被莫名其妙砸了,在下也只能无功而返,没的奈何!”

“龙山古月之变,小徒回转沧波楼后有所提及,想来当场也颇凶险!”林明霁喟叹一声,“天数多变,从来难料,也是没可奈何!不过小兄弟看来当是安好,想来脱身得还算顺遂,想来琼田这孩子临遇危机,也颇机变。”

“呃……”朱络犹豫了下,还是很老实的道,“不瞒楼主,龙山乱起的当场,我与小越小九就失散了,当是到现在也不知他们的安危下落,本还想再找机会打探一下,才能安心。”

“嗯?”林明霁似是有点意外,但立刻又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

“楼主可是知道些什么?”

林明霁并未直接答他,却是莞尔道:“据闻龙山古月生变的当日,有人见到一道磅礴剑气,颇似炼气界中闻名已久的天极剑意。后又有人言,也曾见到青衣道长在龙腾之际突然现身龙山,直入乱况之中……以此作想,琼田当是无恙。说不定还要因祸得福,成就了一桩心愿呢!”

朱络愣了愣,随即想通两者之间的牵连,便也拍手笑起来:“若真如此,是该恭喜小越了!”

林明霁含笑点头:“经此一遭,英华君当也默允了……我记得你们一起同行的,还有一个黑面小童,身染痼疾,倒是不知他的状况如何了?泊掌门可有出手诊治?”

朱络不想他还记得伏九,话在舌尖上绕了一匝,还是笑了笑:“小九的病倒是不碍事,只是我们也在龙山走散,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不过他的本事,比起小越大概还要强些,当是无碍。”

“那就好。”林明霁举箸让客,只是自己却忽然有所思及的一顿,考量之后,还是道:“另有一事,本算是炼气界中的麻烦,只是到底对凡世多有涉及。今日既然遇到小兄弟,我想还是嘱托一番为好。”

他说得郑重,朱络立刻就也停了筷子:“林楼主请说。”

“小兄弟可还记得你们在前往龙山古月途中,陷入女萝芗之事?”

朱络登时有点牙根发酸,苦笑一声:“那般惊心动魄的经历,哪怕到了下半辈子,也是忘不了的吧!”

林明霁笑了一声:“小兄弟有惊无险,福泽甚厚。只是还有其他许多人,未必能有小兄弟这样的福气……这也算是炼气界中的一桩隐患,有邪行之流四处布下诡阵,搜罗生人的魂气精血用以锻炼邪功,那处女萝芗,当就是其一。诡阵背后驱使之人一直未曾现形,也不知其他地方是否还有这人的布局。此人手段残厉在不论修士凡人,一并见隙下手,行迹又是缥缈。小兄弟此时独行,当也要多加留神才是。”

“这……”朱络咋舌,半晌后才道,“我记得了,多谢楼主告知。”

林明霁叹了口气:“炼气界中,怕是因此又起风波了。近日也得到赤明圃传讯,他们门中竟有弟子同样遭厄,魂飞魄散甚是凄惨。我因是听闻出事的地点就在左近,践山踏水也是清闲,便来一访。”

朱络登时记起了三里村外荒林之中,那条赤明圃弟子的残碎魂魄,也只能叹了口气:“这般妖人,也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都说天道有报,不知何时能得一见。”

“天道么?”林明霁微微一笑,“天道有常却难以捉摸,还是要依仗炼气界中各路修者出手,才能尽快的了结此厄吧。听闻青衣道长一直以来,都在追查一名擅弄魂魄之术的妖邪,说不定便与此有关。若能得他出手,想来大有转机。”

“青衣道长?那小越……”

“琼田随在青衣道长身边,安全必然无虞。”林明霁将酒盏一举,“这世上,敢撄天极剑意之锋者,甚是寥寥啊!”

丢开这最末一桩忧患之事,待客浅酌,倒也算是宾主尽欢。朱络仗着自己是被邀上楼来,并不与林明霁客气。琳琅一品固然是好酒,几样小菜点心也颇精致适口,登时被他扫荡去了大半,这才拱手作辞。

林明霁当然也不在意这个,他之行迹大概素来洒脱惯了,说是要前往荒林查探,待送了朱络离开,反又不急,重新施施然为自己添了酒,倚窗慢饮。这窗外说来也没甚好看,无非西风下愈见萧索的街道,行人匆匆,半是往来路过,半是……进了对面的那家黑漆招牌的当铺。

他坐在三楼,视野甚好,目力又佳,登时瞧见了朱络重又进去当铺的身影。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世路当真是……艰难啊!”

忽听垂帘之外,有女子声音清脆笑道:“林先生这般的世外高人,怎么也感叹起世路来了!”

那帘子一开,进来一名窈窕女郎,托了个小巧的漆盘,里面搁着两碟精洁菜肴,甚是精致。她很是熟稔的直接布下了菜,才又道:“那我们这些寻常的百姓,岂不是连活路都没有了!”

林明霁“呵”的一笑,回身坐下,只看了看新添上的两碟菜:“琳琅的手艺,愈发好了。”

女郎横睇一笑:“先生这话,夸奖过我祖母,又夸奖过我阿娘,眼下是终于轮到我了!”便指着案上一只碟子道,“不过这一道倒当真是我新添上的菜色,先生不妨尝尝,可还能入口?”

林明霁很是配合,立刻伸箸一夹,乃是小指长短的翠绿色小卷。递入口中一咬,外皮清脆破裂,顿时满口皆是浓淡得宜的清香,微甘微苦,薄苦回甘,滋味甚是新奇。当下咽尽了口中食,笑道:“甚妙,此菜何名?”

女郎又持壶过来斟酒,曼声道:“敲彻琳琅梦里声。”

“嗯?”林明霁微微一顿,“这名字倒是雅致。”

“要不是昔日先生赐下一纸丹方,也就没有今日的琳琅一品琳琅阁了。只怕祖父母早在贫病交加中亡故,更无今日的谢琳琅。”女郎捧杯,眉眼间神采飞动,“这般恩情,自当供奉门楣,常记心中,时念于口才是!”

“你啊!”林明霁顿时失笑,接了酒,一饮而尽,“几年不见,心思越发灵巧。”

谢琳琅歪头笑笑:“怕是在先生记忆里,琳琅还是多年前那个黄毛丫头呢。对你们这些神人仙人高高人来说,十几数十年,不过也是弹指一瞬罢了!”

林明霁含笑,不置可否,只是又品了几箸新菜,这才擦擦手推案而起:“多谢琳琅的酒菜款待,我尚有事,要离开了。只是你们需切记我的叮嘱,这一段时间,莫往山野人烟稀少处去,善保平安。”

谢琳琅点头:“自然,先生的话,琳琅不敢稍忘。”

林明霁“嗯”了一声,拱手道了句:“告辞”,缓步出了门。谢琳琅没起身相送,只略略侧耳,听那脚步声一出了雅室,瞬间不闻,宛如无迹。她这才垂眼,就着林明霁搁下的酒盏,将壶中余酒又斟了些出来,捧在手中瞧那澄澈酒浆片刻,弯眉一笑:“敲彻琳琅……”轻轻抵上唇,饮了一口,忽成一叹,“梦里声啊!”

入夜来有风,秋风瑟瑟,吹动琳琅阁八角檐铃,叮当作响,一夜不休,檐挑红纱灯,亦复如是。

谢琳琅平素的坐卧之地,倒不在这堂皇三层高楼之中。楼后更有院落,供楼中主仆自居。才不过天色微曦,已有人起身走动,各自忙碌,井井有条。只是主屋一带犹然绣帘低垂,不闻声响,但凡经过之人便也都蹑手蹑脚,甚怕惊扰到了屋中人。

房中流动着一股奇异的酒香,似酒更似蜜,清甜浓郁却不腻人,似一缕淡淡熏风缭绕在床台帷幔之间。酒香的来源就在床前的小台之上,不过半尺高的白瓷酒坛,坛口开启,盛着一汪胭脂颜色,在晨光之下如同水晶软玉。谢琳琅亦倚坐在台边,手旁酒盏小巧如核桃,内中尚有些许残酒,却不再饮了。只将手指轻轻叩打酒坛,忽而垂眸一笑:“绮年玉貌,风流岁月,尽道红颜好……此酒该名‘红颜’。”便揽衣起身,徐徐离了寝房,到外头去。

雕花门扇随手而开,清洌洌的秋风即刻扑面,吹散了掩在房中沾染上的一身酒香。虽然早知林明霁在昨天小坐后就已经离开,谢琳琅还是眉眼缱绻的向一旁独立小小院落瞥了过去,又在看到紧闭的院门后挪开视线。眼角眉梢,半是残酒销魂,半是女儿心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门前廊上站了片刻,秋风渐透衣衫,也彻底将试酒的最末那点微醺吹散。谢琳琅拢了拢衣领,正打算回房去再添件衣裳,就听到不远处正有两个小仆一路说笑着走过去。离得有些远,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又不大,只依稀听到“盏儿姐”、“和尚”、“花种”、“好玩”……等字眼。她扶着头微微想了想,记起来昨晚倒是嘱咐过自己的丫鬟盏儿今天去小花园收拾预留下的一些花种子,只是“和尚”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有和尚一早出来化缘?

心里揣测着,回房随意加了件披风就走过去。才到小花园外,先听到了里头的笑闹声,非只盏儿一个。花园未筑墙,只以半人高的竹篱笆扎密实了圈起来,谢琳琅稍稍拨开几根乱抽的枝条,就看到园子里果然有一个和尚,光头不戴帽,一身风尘仆仆,正端端正正坐在个小杌子上,对着两三个篓子竹匾不知在干什么。几个年纪不大的丫头小子都围在旁边,看着个圆团脸的女孩子一边指手画脚的教导那和尚,一边时不时嘻嘻哈哈笑上一回,很是热闹。

谢琳琅看了一回,干脆也抬脚走进去,笑问道:“可是有行脚的师父前来化缘?你们不好好布施积福,把人家围在这里是做什么?”

园子里的一群人立刻呼啦散开,纷纷见礼。独盏儿仍是笑嘻嘻的,跑过来笑道:“小姐,你起身啦,那昨晚开的新酒是不是酿成了?”

提到“红颜”,谢琳琅也不免心喜,点头道:“酒酿成,还要多亏了林先生赠与的丹方。”

盏儿捂嘴便笑:“可惜林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要是昨晚肯留宿一夜,今天就能尝到小姐的新酿了!”

“多嘴!”谢琳琅睇她一眼,又道,“这位师父是怎么回事?你们莫要仗着旁人外来就欺负人。”此时那和尚也已从小杌子上起身,搁下了手中的篓子竹匾,只是不曾一并凑过来,遥遥的和什一礼。谢琳琅见了,回报一笑,迈步过去。盏儿跟在她身边,笑道:“这倒是件小姐也不曾听过的趣事了……今早我带了几个丫头小子在园子里采花籽,这和尚隔门化缘。我本来叫厨房收拾些素菜馒头过来,见老秋天凉,还好心招呼他进来坐坐,喝碗热水。”

那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眼站着,大约只能看到二女的裙角,听到盏儿如此说,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还要多谢女施主善心。”

盏儿嘻笑一声,继续道:“和尚吃斋饭时,看到丫头小子们在这边剥剔筛选花籽,忽然就跑过来说他愿意替我们做工,想要以此再化一些花种子。我一开始还当他说笑,不想他倒当真有模有样的干上了!小姐,我平生没见过这般的和尚,你倒是说说,是不是很有趣?”

“莫要无礼,”谢琳琅拦了她的口没遮拦,轻轻叹口气,“傻丫头,需知这或许是这位师父修行的法门,你不解悟倒也罢了,何必无端取笑。”便转向那和尚道:“请问师父如何称呼?驻锡何处?”

和尚低眉合手:“小僧舍心,乃是云游僧人,行脚过此。”

“原来是舍心师父。”谢琳琅也合掌对他拜了拜,又看了看搁在一旁已经挑拣了大半的花籽,笑道:“冒昧有问,师父为何要化花籽?这些不过寻常花种,春种秋凋,未见有何特殊之处。”

“阿弥陀佛,”舍心大约一路上已经被人问习惯了,坦然便道,“小僧非是化花籽,乃是化佛心种子。”

谢琳琅眨了眨眼:“佛心种子?可闻其详?”

“小僧自幼出家,潜修多年,仍不得彻悟。一日请问寺中大法师,大法师言小僧尚未得佛心种子。唯得心种,方生佛心,才登大道。小僧便问佛心种子何在?”舍心呐呐的长叹了一口气,“大法师告知,此种子在三千世界中,无是无不是,旁人莫能与,需得自己寻来。小僧得此教诲,发愿要寻佛心种子,因此离寺云游天下,寻访佛种。”

谢琳琅如听传奇,想了想笑道:“那师父为何要化我这花籽?莫非佛种在这些寻常花种中?”

舍心闻言好似有些赧然,但还是道:“小僧也不知佛心种子何在,只得一路行来,见既是有缘,有缘之种,竭尽化得,或许小僧机缘就在其中。”

听到此,盏儿已先笑了起来,拉着谢琳琅一只手摇了摇:“小姐,这原是个痴和尚!”

谢琳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评,但舍心信誓旦旦,心坚意定的模样,也不须取笑。顿了顿,只得合掌道:“舍心师父宏愿,践行不易,这一点花种我岂会吝啬,但取便是。至于做工之说,乃是丫鬟顽皮,师父不必在意。”

“女施主慈悲。”舍心还礼,随即低头在盛放花籽的小篓中随意抓了几颗,纳入悬在腰间的一个小布袋,“如此足够了。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既已应承为几位施主挑选花籽,便当做完才好,亦是修行。”

谢琳琅只好道:“既然如此,师父请自便。”又向盏儿叮嘱道,“莫要怠慢了。”才离开了小花园。一路走着,一路心想:“以如此方法寻求佛心种子,不啻缘木求鱼。这和尚行得坚定,盏儿说得不差,果然是痴和尚,可是又该是有大毅力之人……我那桩心事,难不成就不是缘木求鱼?我纵然也愿有大毅力,却连可行的路途都无……如此说来,倒还是不如一名痴和尚了!”一边想着心事,不由得闷闷,径自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它根本就不认为自己面对这样一个对手需要动用武器,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将武器取出,否则的话,它已经有些要抵挡不住了。浴火重生再强也是要不断消耗的,一旦自身血脉之力消耗过度也会伤及本源。

“不得不说,你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是,现在我要动用全力了。”伴随着曹彧玮的话语,凤凰真火宛如海纳百川一般向它会聚而去,竟是将凤凰真炎领域收回了。

炽烈的凤凰真火在它身体周围凝聚成型,化为一身瑰丽的金红色甲胄覆盖全身。手持战刀的它,宛如魔神一般凝视着美公子。

美公子没有追击,站在远处,略微平复着自己有些激荡的心情。这一战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她的情绪却是正在变得越来越亢奋起来。

在没有真正面对大妖王级别的不死火凤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抵挡得住。她的信心都是来自于之前唐三所给予。而伴随着战斗持续,当她真的开始压制对手,凭借着七彩天火液也是保护住了自己不受到凤凰真火的侵袭之后,她知道,自己真的可以。

这百年来,唐三指点了她很多战斗的技巧,都是最适合她使用的。就像之前的幽冥突刺,幽冥百爪。还有刚刚第一次刺断了曹彧玮手指的那一记剑星寒。在唐三说来,这些都是真正的神技,经过他的略微改变之后教给了美公子,都是最为适合她进行施展的。

越是使用这些能力,美公子越是不禁对唐三心悦诚服起来。最初唐三告诉她这些是属于神技范畴的时候,她心中多少还有些疑惑。可是,此时她能够越阶不断的创伤对手、压迫对手,如果不是神技,在修为差距之下怎么可能做到?

此时此刻,站在皇天柱之上的众位皇者无不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当凤凰真炎领域出现的时候,他们在考虑的还是美公子在这领域之下能坚持多长时间。白虎大妖皇和晶凤大妖皇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出手救援的准备。可是,随着战斗的持续,他们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美公子竟然将一位不死火凤族的大妖王压制了,真正意义的压制了,连浴火重生都给逼出来了。这是何等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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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曹彧玮内心所想的那样,一级血脉的大妖王和普通的大妖王可不是一回事儿啊!更何况还是在天宇帝国之中名列前三的强大种族后裔。论底蕴深厚,不死火凤一脉说是天宇帝国最强,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天狐族并不擅长于战斗。

可就是这样,居然被低一个大位阶的美公子给压制了。孔雀妖族现在连皇者都没有啊!美公子在半年多前还是一名九阶的存在,还在参加祖庭精英赛。而半年多之后的今天竟然就能和大妖王抗衡了,那再给她几年,她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她需要多长时间能够成就皇者?在场的皇者们此时都有些匪夷所思的感觉,因为美公子所展现出的实力,着实是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啊!

天狐大妖皇眉头微蹙,双眼眯起,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

从他的角度,他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妖怪族和精怪族能够更好的延续,为了让妖精大陆能够始终作为整个位面的核心而存在。

为什么要针对这一个小女孩儿,就是因为在她当初夺冠的时候,他曾经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也从她的那个同伴身上感受到更强烈的威胁。以他皇者的身份都能够感受到这份威胁,威胁的就不是他自身,而是他所守护的。

所以,他才在暗中引导了暗魔大妖皇去追杀唐三和美公子。

暗魔大妖皇回归之后,说是有类似海神的力量阻拦了自己,但已经被他消灭了,那个叫修罗的小子彻底泯灭。天狐大妖皇也果然感受不到属于修罗的那份气运存在了。

所以,只需要再將眼前這个小姑娘扼杀在摇篮之中,至少也要中断她的气运,那么,威胁应该就会消失。

但是,连天狐大妖皇自己也没想到,美公子的成长速度竟然能够快到这种程度。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来,不但渡劫成功了,居然还能够与大妖王层次的一级血脉强者抗衡。她展现出的能力越强,天狐大妖皇自然也就越是能够从她身上感受到威胁。而且这份威胁已经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了。

曹彧玮手中战刀闪烁着刺目的金红色光芒,全身杀氣凛然。一步跨出,战刀悍然斩出。天空顿时剧烈的扭曲起来。炽烈的刀意直接笼罩向美公子的身体。

依旧是以力破巧。

美公子脸色不变,主动上前一步,又是一个天之玄圆挥洒而出。

战刀强势无比的一击也又一次被卸到一旁。在场都是顶级强者,他们谁都看得出,美公子现在所施展的这种技巧绝对是神技之中的神技。对手的力量明明比她强大的多,但却就是破不了她这超强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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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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