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津性子是冲了些, 但毕竟是读书人,怎么会跟人动起手来?
裴少淮顾不得想其他,匆匆跑往六科衙门。他一边跑一边卷起宽袖, 打虎亲兄弟, 若是少津吃了亏,他少不得要上去一展身手。
前来传话的同仁跟在后头, 看见裴少淮在卷衣袖, 一边喘气追一边喊道:“裴郎中, 我来是叫你去劝架的。”
“先打了再劝。”
到六科衙门的时候, 架已经打完了,是少津带着兵科与吏科、工科打了群架,兵科人数不占优, 却好在年轻人居多,这种推推搡搡,一个顶俩。
是少津领头先动的手。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等必上奏皇上,参你一本。”那人提着脱臼的右手说道。
“你只管参,我敢打你又岂会怕你参本。”裴少津说道, “你可得好好琢磨好好写本子, 叫人看看你是何等虚伪、在人背后指指点点的。”
少津虽打赢了, 却也没讨到太多便宜,只见光洁白皙的脸上,嘴角有一块淤青,脖子上上也被人抓了几道痕。
一面是儒雅似水, 一面是冷傲不羁。不打不知道, 打了一架才发现, 裴家兄弟不光嘴皮子厉害, 拳头功夫也不赖。
吏科人见裴少淮过来了,目光有些躲闪,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有其兄必有其弟,前者不正后者歪”,一下子又挑起了裴少津的怒火,他目光四下搜寻嘀咕者,喊道:“是哪个拳头不硬嘴巴硬的?”
吏科、工科自知理亏,两科长官适时从衙房里走出来,对属下喊了一句:“手头的公事都办完了是吗?”众人得了台阶,悻悻退去。
“伤得重不重?怎么跟人动起手来了?”裴少淮问道。
“没事。”少津把脸别开,“回到府上再说。”怒气未消。
回到伯爵府,沈姨娘、陆亦瑶听闻少津打架受伤了,紧着眉头匆匆赶来。
沈姨娘一边替少津抹膏药,一边心疼问道:“在衙门当差,怎么还能跟人打起来?”
少津没说话。
裴少淮有些不好意思,帮着解释道:“津弟是因为我才跟人打起来的。”
沈姨娘瞬时换了神态,直问道:“打赢没有?”
裴少津点点头,沈姨娘道:“那就成。”随后带着陆亦瑶离开了,留兄弟两个谈正事。
裴少淮用白帛包住烫手的熟鸡蛋,替少津轻敷嘴角的淤青,问道:“他们都说我什么了,值得你动这么大火气?”
“大哥,道理就莫同我说了。”少津接过鸡蛋,自己敷在嘴角上,道,“不在于他们说了什么,我只是替大哥觉得不值。”
朝中那些人,无非是骂裴少淮奸臣权臣,他先是得了谏言权,后又得了考评权、监察权,如今更是得了南镇抚司金符,管文管武还管监察,谁能不忌惮?
“任凭这么下去,就没人治得了他了。”
“日后,他若看谁不顺眼,岂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处决了。”
“如此奸佞,只怕入阁当首辅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还有人说得更粗鄙一些,张口闭口就是“天降灾星”、“奸佞当道”,少津没同他们理论,直接挥起了拳头。
少津的这一套拳头,他所说的“不值”,正是他身上的锐气所在。少津言道:“自古以来多得是,刚正不阿斗不过宵小之徒,清正廉明灭不了尸位素餐,是以,单凭一身正气难以换来朝廷的气象一新。”
“我同大哥自幼一起长大,受大哥照拂关爱,有大哥在前头引路,知晓大哥做事妥当稳重,走一步算十步,可是……”少津直直看着兄长,带着些哽咽道,“大哥为世人着想,为家人着想,为朝廷着想,甚至为籍籍无名的京外贤臣着想,谁为……谁为大哥你着想了?”
裴少津握紧拳头,继续道:“大哥一人深陷波诡云谲中,斗完这个斗那个,弟弟心里岂能舒坦?”他抓住兄长的衣袖,劝道,“大哥,没有万全的计策,当这权臣又如何?动一动拳头又如何?”
剑递到手边了就该牢牢握住。
“没有不流血的变革,弟弟愿赴在兄长身前。”少津动情道。
裴少淮毫不怀疑弟弟说的话,他道:“这不是有你替我着想呢吗?”
斜阳过窗隙,身影两相似。
“弟弟可记得《资治通鉴·显王》?”
“大哥是说赵良劝商鞅?”
商君相秦,立下了许多功劳,却也因用法严酷得罪了不少人。在商鞅被处以极刑之前,赵良先生曾以《诗》《书》里的两句话劝他趁早收手隐退,一句为“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另一句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说商鞅当下是“危若朝露”,太阳一出就会被晒干。
商鞅不听。
果不其然,秦王一死,太子驷即位,首先开刀就是商鞅。
裴少淮宽慰弟弟道:“我有分寸,还远没有到‘危如朝露’的地步,你放心罢。”
他一心为民,开海开源,便是为了“得人”;他对皇帝若即若离,不敢靠得太近,就是不想当一个单纯的“恃力者”。
裴少淮以赵良劝商鞅为例,是想告诉弟弟,这些他都有考量。商鞅确实雄才大略,但“徙木立信”所立之信,最终不足以保全他。
他替少津新剥了一个热鸡蛋,用白帛包好递过去,说道:“大水才来一半,老狐狸们没有全钻出洞来,还不到动拳头的时候。”然后把自己的一些打算、计划说给了少津听,最后道,“下回不要再鲁莽了,若真要动手,也需得把我先叫上。”
……
客氏与她两个儿子的罪行很快就查明白了,裴少淮带着罪状入了东宫。
太子原想替乳母求求情,请裴少淮网开一面,可当他端起罪状读了一遍,两手颤颤,打好的腹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氏兄弟不止谋财,还害人性命。
太子最后只能脸一横,把状书推回到裴少淮跟前,道:“裴大人依律处置罢。”
又喃喃道:“是孤心被蒙蔽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包庇难以立信于民,殿下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裴少淮说道。
趁此机会,燕有政把东宫收支账目、太子党系名单交给了裴少淮,说道:“孤所知晓的尽已记录其中,昔日多是王太保在打理臣下事,若有隐瞒的,还需裴大人从中找出疏漏,顺藤摸瓜查明。”
太子这些日待在东宫里反思,想明白了许多事。
淮王送来的犯人,侯家查出的木雕龙椅,都足以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父皇只是软禁他,已是对他的偏爱。
也许他可以不在意东宫之位,但他有儿有女,并非他知难退位就能保全一家性命。
鸟择良木而栖,臣择明君而辅,从当前的形势来看,他颓势已显,绝非一个好的选择,众臣子明哲保身,避之不及。裴少淮还愿意接这份“看守”的差事,愿意替他出谋划策,只能是出于皇帝的原因。
燕有政应该相信裴少淮,也只能相信裴少淮。
……
乾清宫外有条长廊,长廊底下建着一排低矮的小屋子,屋子以千人踏、万人过的廊桥为顶,这便是“廊下家”,寻常太监的直房。
裴少淮从东宫出来,途经乾清宫时,见到了萧内官。
萧瑾手里没了拂尘,身上也不再是绸缎花衣,只穿了一身素青衣,身份从大总管降到了普通太监,在乾清宫里看守偏门。
到了换班时辰,萧瑾一边掇拾齐整衣裳,一边往偏门那儿赶,纵是身份变了,他也还是个讲究人。
裴少淮只是隔远看着,并没有过去打招呼。
一来,萧内官从大总管位置下来,在内官里必定受了许多冷嘲热讽,裴少淮并不想看人落寞时,萧内官也必不愿意让裴少淮瞧见了。
二来,不管怎么说,东宫犯错、闽地受难,这里头毕竟有萧内官的原因在,裴少淮很难既往不咎。
萧瑾被降职,但并未被遣出宫,还留在乾清宫里当差,这一点裴少淮并不意外,毕竟是跟了皇上几十年的老人。
皇帝是重情的。
……
三月下旬,春雪渐融,京外渡口开河。
裴少淮对小南小风“失约了”,他们没能等到燕承诏一家按时归来。
不知是谁人散布的消息,两湖之地的亲王、郡王们,得知楚王府的庄子被清算还给了百姓,都担心接下来会清算到自己头上,于是在藩地闹了起来。
燕承诏忙于镇压此乱,耽误了行程,归期难料。
动田地、割人利益,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少淮没能等到燕承诏,却等到了黄青荇,得了裴少淮举荐后,黄青荇早早动身,冒着冬寒走陆上官道,赶在了春末里到了京城。
裴少淮请了几个邹老的门生,在贺相楼摆了一桌,为远道而来的黄青荇接风洗尘。
在金陵城初见黄青荇时,裴少淮想不明白那种似曾相识感,如今再会面,这种感觉就很明晰了。
黄青荇也长了一双三角眼。
酒桌上饮酒,多是致敬邹老,过了三巡,裴少淮为黄青荇斟满,举起酒盏惭愧说道:“黄兄,裴某有愧于你。”
“裴大人何意?”
“黄兄得了信,便从不远万里从金陵城赶来,给足了裴某脸面,只是形势有变,始料未及。”裴少淮解释道,“户部左侍郎一职被人捷足先登,说只是暂任,但你我都明白,下旨不过时间问题。”
黄青荇显然也没想到,愣了愣。
莫不成大老远来一趟,接风宴要变送行宴?
他还是稳住了神态,豁达道:“裴大人不必有愧,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无时不强求。”
“为表歉意,裴某自罚三盏。”
几盏酒入肚,使得裴少淮演技更加精湛,他道:“兵部还有个实缺,不知黄兄是否肯屈尊?”几分不好意思流于面上,又道,“虽也是个不错的官位,却是委屈了黄兄的钱道才华。”
兵部的职务自然是比不得户部左侍郎的。
“裴大人过誉了,黄某不过是百官中的一员,绝无‘屈尊’、‘委屈’一说。”京都里,再冷的板凳也比金陵城里强,入了兵部再想办法入户部,也未尝不可,黄青荇有意应下,又假装推脱,他道,“只是有一点,黄某从未涉足过兵家之事,只怕难以胜任,届时做得不好,反倒辜负了裴大人的一番好意,还损了大人的名声。”
好一个推心置腹。
酒桌上其他人纷纷劝道,钱道是最为复杂的,黄大人能学懂钱道,必也能摸索出兵家的窍门。
“虽是去兵部,却也还是管钱道。”裴少淮道。
“大人何意?”
裴少淮开门见山:“兵部设有宝泉局铸造银币,如今宝泉局正缺一位钱法侍郎,裴某觉着黄兄就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