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静默。
“还有呢?”裴少淮问道。
“裴给事中光凭观察, 便能猜到镇海卫一事与尚书府有关,如今多听了一句,想来能够猜到其他实情。”燕承诏少见地笑了笑, 带着些揶揄, 用绣春刀刀鞘挑起车帘布,矫健一跃, 下了马车。
独留裴少淮在车上继续“猜”。
裴少淮只恼自己方才嘴快, 不然还能从燕承诏口中多听些“密报”。
他本还想着静一静心绪,毕竟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听了燕承诏这一句话之后, 裴少淮只得揉揉太阳穴, 伴着车轱辘声陷入了沉思。
鱼鳞图册,乃是征收赋役和登记田亩归属的簿子, 簿子中简略绘制山陵、道路,谓之何地,再紧挨着依次勾绘一块块田亩, 标注归属何人、田地肥贫、田亩大小, 因勾勒的田亩参差比邻,形如鱼鳞, 故有“鱼鳞图册”之称。
图册编绘不易, 一式两份, 一份汇总至朝廷, 由户部掌管,称之为总册。另一份留在各地县衙、州衙内, 每年照册收赋。
为了方便皇帝总览,户部还会计算大庆各地田亩, 依照东西南北方, 绘制总图。
鱼鳞图册是赋役的依据, 关乎国库国本,动了鱼鳞手册便是动了国之根本,这是大罪。皇帝若是要细究,裴尚书莫说官位不保,就是全家杀头也不为过。
燕承诏是皇帝的忠心近卫,南镇抚司查出来的密报,燕承诏不可能隐瞒,皇帝自然不可能不知晓。裴少淮甚至怀疑,燕承诏今日突然告知他此事,有可能是皇帝的旨意。
有选择地让臣子知晓某些密报,不正是帝王常用的驭权之术吗?
裴少淮的那位堂叔裴秉盛是最直接的犯错者,只是告病在家,并未被处置,裴珏作为父亲,依旧稳坐吏部尚书的位置,至少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皇帝还想继续用裴珏,或者说一时未能有更合适的替代者,若是贸贸然将裴珏罢官,皇帝失去的不只是一名臣子,还有朝中派系势力的失衡。
其二,裴秉盛所犯并非原则性过错,罪名可大可小,全在皇帝的一句话之间。何为原则性过错?谋反也。尚书府上下并无谋反之心,裴秉盛极有可能是被坑蒙骗上了贼船,可见这位叔父不是个谨慎、聪明的。
如此,裴珏才有了挽回圣眷的余地,亦解释了裴珏为何急着将自己磨成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他有用,皇帝念一两分旧情,裴尚书府才能活命。
这些事,裴少淮早前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他现在往更深一层去想,恍然明白过来——裴珏推行“以银抵税”的新政,是有意为之。
无怪新政被驳斥时,裴珏不为所动,神态淡然,他一开始在意的,就只有整治官吏、重新丈量田亩而已。
裴珏若是一开始只提整治官吏、重造亩册,朝中与他敌对的派系必定反驳、为难,争议太大则久久不能实行。此事拖得越久,儿子的罪行越容易被其他官员发现,到时就回天乏力了,裴珏必须下快刀。
于是他多添了一条“以银抵税”作掩饰——百官只顾着抨击“以银抵税”,而忽略了裴珏真正的目的。
好一个声东击西,裴少淮心中讪讪自嘲,没想到入官后的“第一课”是裴珏教的。
裴少淮被“骗”着提了统一铸币之策。
所幸,他们各安所得。
至于镇海卫背后更大的密报,裴少淮知晓的不够多,无法去猜。兴许是哪位藩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皇帝知晓了却不急着去动他,皇帝正处在最会权衡利弊的年岁。
一路思绪万千,直到一声“吁——”,马车停下来,裴少淮才抽回思绪。
伯爵府今日没有全家一同用膳,裴少淮在自己院中用晚膳。
杨时月为他做了一盅红枣雪耳羹,温润爽滑,她道:“爹爹今日回府早,派人过来传话,叫我给官人准备些润喉的羹汤。”
“岳丈有心了。”裴少淮道,“时月,也辛苦你了。”
“是官人辛苦了。”
杨时月虽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但爹爹特地派人来传话,大为赞赏,想来夫君是做了件清正的大事,让爹爹都以之为傲。
等裴少淮喝完雪耳羹,其他菜肴上桌,夫妻二人一起用膳。
……
……
另一个裴府却没这么好的光景,裴珏虽拿到了差事,达成所愿,但府上仍是愁云惨淡。
大圆桌上,一家人围在一块吃晚膳,只闻吃饭声,相互间静默无言,并非规矩使然,而是不知当说什么。
裴秉盛近一年来备受煎熬,说是在家装病,实则如今与真病无异矣。担忧自己的前途小命,担忧连累全家,这样时时刻刻的忧虑,比骤然一场大风寒更消磨人。
裴秉盛知晓父亲今日推行新政,想问一问朝上大议结果,张张嘴又止住了——父亲脸色不好,他不敢问。
裴珏先开口了,他放下筷子,道:“你明日跟我一同入宫。”
裴秉盛眼睛亮了亮,他终于不用再装病,可以回到户部了。
下一瞬又闻父亲道:“你自己主动请奏,到各地去丈量田亩。”
“孩儿此番率队丈量,必定将功补过。”裴秉盛意气满满,感激父亲道。
“率队?”裴珏语气冷冷,望向儿子,一肚子怒火在此时爆发出来,他言道,“若是按照律例来办,眼下你连孟婆汤都喝完了,你竟还能惦记着官位,想着率队。”
裴秉盛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裴珏继续道:“我是叫你亲自下田去丈量,不是甚么率队,此番你不经风吹日晒瘦脱相了回来,博天子一两分可怜,你的脑袋就不是你的。这回我说得够明白了吗?你能听明白了吗?”
最后那句反问,让裴秉盛眼中几近无光。
裴秉盛问:“孩儿要去哪个布政司?”
“南直隶苏州府。”
想到那个地方,那里的人,去了苏州府就不可能避开裴秉元,裴秉盛显然并不想在堂兄面前露丑,这么多年他得意惯了。可他今日再不敢反驳父亲了,故没有说话。
“现在知道要脸面了?”裴珏看透了儿子的心事,言道,“早些时候‘广结四方’,怎不见你多思虑思虑,哪怕你做事前同我商量一句?”
又道:“我辛辛苦苦筹谋,将你送进户部,叫你盯紧铸钱一事你不听,反倒被人坑蒙,动了不该动的,你可对得起为父的一番苦心?”
这些话裴珏本是憋在肚子里不打算说的,可当他想到,送到手边的好差事儿子不懂珍惜,而伯爵府长房的一个孙辈,初入朝堂就能步步为营。
裴珏气不打一处来,肚中的话不吐不快。
二老太太在一旁抹眼泪道:“秉盛已经知道错了,你还说这些剜心头的话作什么。”
“慈母多败儿!”
二老太太也是一肚子委屈,脖子上的青脉凸显,朝裴珏道:“早三十年前,老爷在成都府当差的时候,终日影不着家,怎不闻老爷说慈母多败儿?我若是不教他们去争去斗,叮嘱他们好好读书,又哪来的家族延绵?”
裴珏哑口无言。
终是大家默言,结束了这场口角。
晚膳后,裴珏坐在石亭子里,不知在沉思什么。
幺孙裴少炆拿着一篇文章而来,请祖父点评。
裴珏只略看了一遍,就应道:“见解新辟,进步很大。”显然心思不在上面。
裴少炆也意不文章。他得了乡试第六后没有继续参加春闱,不是他不想,而是祖父不让他考。
裴少炆吞吞吐吐开口问道:“祖父,大伯的事若是处理妥当了,孙儿是否可以参加后年春闱?”
他好不容易从少淮少津两兄弟的阴影下走出来,岂知又碰到大伯犯事。
裴珏放下文章,怅然应道:“炆儿,无关学问深厚,若是你去考了,极可能注定不会被录……你也要去考吗?”
裴秉盛犯了事,皇帝岂还会让尚书府的人入朝为官?即便这条罪名没有公开。
裴少炆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他还想着在春闱上证明自己……
风一吹来,石台上的文章被吹散,落入积水潭中,裴少炆也顾不上去捡。
好似一下子,文章写得好与坏都不重要了。
“所以,少炆你再等等,等两年之后,新的鱼鳞册造好,兴许到时是别的光景也不一定。”裴珏安慰道。
“孙儿省得了。”
裴少炆失了魂一般,回了书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
……
半月之后,在京都城西的旧坊基础上,兵部已改造好宝泉局,黑底牌匾是新挂上去的。
局内虽简陋了些,但铸炼的器具周全,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兵部平日里要铸造兵器,并不缺能工巧匠,这次抽调过来铸币的,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只有顺利把第一批银币铸造出来,银质样式得了皇帝首肯,才能开始批量铸造银币。
所以这个宝泉局只是临时的,真正的宝泉局一定会更大,工匠更多。
张尚书和裴少淮过来时,匠人们已将几枚铸造好的银币摆在桌上,供大人们取看。
匠人们用的是浇注模具的法子铸造银币,即便已经精心打磨过一遍,但银币字体纹路有些粗糙,并不算十分清晰。
且银币样式单调,除了年号几个字外,没有其他纹路。
显然,匠人们对银币的认识还停留在铜板子上,只不过换成了银。
“禀大人,这些银饼都用足了九成五的银,请大人过目。”匠头说道。
裴少淮略看了看又放下了,张尚书问:“小裴大人觉得银质尚不够好?”
裴少淮摇摇头,说道:“座师误会了,我只是觉得银饼太过简略,尚不足以防伪,或许我们还可铸造得更精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