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站在烈日下,汗水沿着鬓角边的斗笠棉绳一滴一滴打湿衣襟。
为官四十余载,大大小小灾害历经十数回,疫病也处理过,却从未见过这般犹如饿虎扑食般的让人措手不及。
“老朽空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府仓无半粒米,只能眼睁睁看着灾民挨饿,对疫病更是束手无策....”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苍老的眼睛布满忧愁。
有气无力抬手让跪了一地的灾民起身,他身后的几个亲卫自去把粮车上的粮食卸下来,将老鸨那边的粮食合在一处,维持秩序继续分发。
景韫言认真打量贺弘继,这可是个老知府了,是个特立独行的官。
十五岁中举,十九岁已是意气风发探花郎。
做翰林院编修时勤勤恳恳十分低调,却在某一日直接递折子参了工部尚书一本。
列数贪污受贿条条罪状达七页之多。
连都察院御史都傻眼了,参未来老丈人可还行?
这也不是他的活啊....
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还用得着检举揭发,要是这么容易参倒,他们早就参死他了!
果然,工部尚书毛都没掉一根,贺编修包袱款款被贬出京,变成光棍贺知县。
漳虹县山多,产铜矿,民风彪悍,山不穷水不恶,刁民却不少。
任漳虹知县的贺弘继不鱼肉百姓,专门和那些私矿恶霸地头蛇来往密切。
官匪勾结富得流油,一文不留,上下打点一路升到知府。
一做知府,大笔一挥,开始大刀阔斧整治贪官恶吏,参同僚的折子源源不断往京城送。
把地方官得罪完了,自己也没好过。
贬到其他地方继续想方设法薅别人的黑心钱,凭财力把自己堆到知府,接着得罪同僚,连上司都敢参一本。
被他得罪过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少说也有二十来个。
以至于前朝后期被打压得只能猫在西南育川某小县做八品县丞。
直到新帝凌睿暄登基,恶趣味的他直接将他连升数级,又提上去调任奉榆知府。
“钦使大老爷,贺知府是个好官呐!”人群里一个老汉冲到景韫言前面跪下,“草民是定锡延惠县人,贺知府在延惠县任县丞时,为官清廉。去年大旱,延惠县无一人饿死!”
“好个屁!”一声暴怒的吼声远远传来,一头毛驴驮着一个中年妇人跑出了骏马的速度,“你们当然不会饿死,那是因为我几个女婿家的粮食都被充了公!”
先前还满脸自豪的贺知府脸色一变,噌的一声窜到景韫言背后,动作之迅速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妇道人家在钦使面前休得无礼!”他探出头去怒斥完,马上又缩了回去。
“哼!”贺夫人翻身从驴背上跳下,那头驴就地一躺,累得口吐白沫。
“长本事了你们!”她一首叉腰,一手挨个扇了那些亲卫的脑袋,“藏这么隐秘都被你们挖出来,你们怎么不去做锦衣卫!”
其中一个长得圆头圆脸的年轻亲卫捂着后脑勺冲灾民大吼:“还不谢谢贺夫人义举?”
灾民齐齐应声,山呼贺夫人仁义。
贺夫人脸色铁青,抬手又给了他一下,“你这不孝子,你就是你爹的狗腿子!我好不容易买点黍,全给你搬来了!”
“娘~别生气嘛,我还留了一袋的呀~”
“别叫我娘,我没有你这种娘!啊呸!我没有这种不孝子!全怪你,都给我气糊涂了!”
灾民早就习惯了贺夫人的大嗓门,该排队排队,该领粮领粮,路过她的时候真心实意地道一声谢。
他们都知道,她发怒归发怒,却从来不把粮食往回搬。
贺夫人四十出头,风韵犹存,雍容典雅打扮却难掩一身飒爽英姿,还带着点匪气。
“娘,这驴....好像中了暑气....要不....”
“滚!”
贺夫人走到景韫言面前拱手行礼,“钦使大人安好!”
景韫言笑意晏晏,“贺夫人好。”
她笑意一收,窜到他身后揪着贺知府耳朵拖出来在景韫言面前站好,“钦使大人,赶紧上折子参这老货一本,罢他官吧,最好全家发配!”
“哦?”景韫言眉眼飞扬,差点憋不住笑,“何出此言?”
“发配好啊,背上不用扛着百姓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父子霍霍光了!反正现在也买不到粮食,不如全家死在发配的路上,省得又去害我闺女!”
贺夫人越说越气,揪贺知县耳朵的手使劲拧。
可怜贺知府疼得龇牙咧嘴还要保持气度,压根不敢反驳,毕竟说的都是实情。
现在城里的商户一看见他进铺子就给他跪下,痛哭流涕卖惨哭穷。
全城戒严,没有客人,货物积压,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周围县镇的地主富户也被他霍霍了个遍。
今年的早稻还未到收割期,自己治下多地爆发天花,外省来的灾民又多,粮食缺口太大了。
稻米已经奇货可居,百姓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以其他杂粮当做口粮。
周迟抱臂靠着树干听周围灾民小声议论贺知县的家事,忽地闷笑出声。
这老爷子还挺有意思,成婚晚,贺夫人小他整整二十岁。
一介文人,还是官员,却把三个女儿全嫁给了乡绅富户,一到治下遭灾就带人去女婿家拉粮食。
调任离得远还写信去,让人家请镖局送粮....
这贺夫人也是个妙人,明着在训夫,画外音却是替他正名。
“贺夫人,高抬贵手放过府台大人可怜的耳朵吧。”周迟摸出一枚两指宽的铜签子,随手一甩,“好官难求,我百悦沅江分盟愿捐五百石米略尽绵薄之力。”
正给一个老妇发药水的舒映桐挑挑眉,土豪就是不一样,随随便便就捐出六万斤米。
铜签子携着烈日金光飞过来,贺夫人扬手抓住,眉飞色舞翻来覆去地瞧上面的花刻,“好说好说!啧啧,没想到这老货的耳朵还能值几百石粮食。”
她红着眼眶扫了一圈欢呼雀跃的灾民,一巴掌拍在儿子肩膀上,“今天老娘高兴,去,把那头中暑的驴宰了!剁碎了熬汤,肉不够塞牙缝,肉汤总能让他们喝上一碗!”
“好嘞!”贺公子嘻嘻一笑,回身挥手冲其他亲卫大吼:“回去抬大锅,再去我家菜地把能吃的菜都摘来!”
贺夫人扬起要扇他脑袋的手顿在空中,抿抿嘴又放下。
算了,驴都给了,那些菜还没驴脑袋值钱。
五百石粮食,百悦走水路三日内必达。
不是朝廷运来的,不会被层层盘剥。
受灾挨饿的百姓,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