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八年二月初六
陛下凌致睁了睁有些酸痛的眼睛,合上了折子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结案文书条理清晰,文笔也很好,常琦年纪轻轻,朕当初提拔还担心过他德不配位,现在看来的确是个可塑之才。”说完,他抬眸瞅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凌靖安,“这回大理寺的差事,你督办的也很不错。”
“儿臣不敢居功。”凌靖安当即拱手行了一礼,十分恭敬地说道:“还是常少卿更辛苦,况且儿臣从未办过此等差事,其中难免有思虑不到的地方,还请父皇多多提点。”
凌致拿着折子在掌心拍了拍,思及这一次定案,凌靖安既顾全了天子的颜面,还着实避免了大熙与南疆之间不少麻烦,便笑道:“朕觉得你会办差,也算是在外历练多年的缘故。”
凌靖安从他父皇的话里话外,粗浅能摸出几分意思来,继续答道:“章阁主统御药阁多年,身后还有东陆药市,重利之下难免被小人觊觎。况且药阁一贯惠民,儿臣也是想还章阁主一个公道,不愿伤了百姓的心。”
历练多年,还算能做到波澜不惊,那些场面上的话他一贯能说会道。
凌致又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言语中提及了今年的南巡,“南巡的事,你先暂且想着,日后再详议。这阵子你忙里忙外的,你待会别忘了去承安殿见过你母后。”
凌靖安行礼告退后,从御书殿一路行至内宫,结果竟在冰封御湖的九曲桥上迎面遇见了刚从承安殿请安离开的凌靖尘。
“真是许久未见你了。”
凌靖尘拢了拢身上的狐毛斗篷,淡淡地说道:“月初染了场风寒,所以没入内宫,今儿转好了便进宫探望皇祖母,也去了趟承安殿。”
这两位皇子不友好,是真的不友好,一点场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既然路走的不一样,又似乎还需要再说上几句话,他们这回倒是心照不宣,一路朝着御花园走去。
凌靖安拂了拂衣袖,这身觐见的冠服很厚重,又走了这一路,只觉得浑身发热,却看见凌靖尘始终紧紧裹着狐裘披风,俨然是北境的旧伤尚未养好,他挑了挑眉,突然道:“刚刚去御书殿见了父皇,递了大理寺的结案文书。”
“准确来讲,多半是戴效中的认罪书吧。”凌靖尘淡淡地说着。
“自然是戴效中怎么认罪,我这文书就怎么写,明面上的所有漏洞你们都替我填好了,难道还要让我亲自蹚一蹚这片浑水才算完吗?”他可不想掺和睿王与宣王这兄弟两个的斗法,就算是站在一旁看笑话,也得站得远远的,唯恐场面太激烈,白白溅他一身腥。
午后的御花园没有什么人在,只有几个正当值的洒扫宫婢,两位金尊玉贵的嫡皇子随便寻了一处凉亭坐下,极有眼力价的年轻婢子便立刻来伺候茶点,谁知却被他们一道打发得远远的。
凌靖安端起茶盏正浅浅地饮了一口,凌靖尘抬手随意间划过杯盏,却突然说道:“不蹚浑水也已经蹚过了,若连道泥渣都不碰,你岂不封神了?”
“想说什么就说,我既来了,便是打量着要听你说几句的。”
凌靖尘敛起了方才似笑非笑的面容,淡淡地问道:“袁科在北境军中的身份,你不可能查不到吧。”
凌靖安冷哼一声,轻蔑道:“你亲兄长睿王的一场闹剧,只怪他没有当年周瑜的运气,火势汹汹,却始终差了一道东风,以致于烧起来后反而差点燃了他自己。”
他心里明白,自己作为督办此事的人,在袁科与睿王的联系浮出水面之后,就已是对他父皇有个交代了,只可惜,他始终想要看到一场精彩的大戏。
这场名戏自古就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兄弟阋墙’,戏本子虽然不是他写的,可戏台却是他搭的,所以作为这出闹剧最忠实的看客,他还是很满意的。
凌靖安抬眸打量着凌靖尘,果然一副面沉如水的样子,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他却还是忍不住含笑叹道:“你就是那场东风,让凌靖毅求不得,却也毁不掉。”
“我一直都在想,我派阴林去燕州的时候,你和大理寺在干什么,原来竟是黄雀在后......这场火势原本尚未燃起,是你浇了油上去,才激起了睿王所有的斗志,一门心思的非要点了这场火,让庭鉴司和凌靖寒在火中忍痛求生。”
凌靖安淡淡地笑了笑,“黄雀在后,火上浇油......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桦州当时从黎州营抽调了一些兵士去军营洒扫,虽不可能知道什么军机,也不会上战场,但充个人手还是可用的。”凌靖尘微微叹了口气,叹自己居然到了终局时分,才知道对手伏在开棋时的暗招,“那些人中,一定有幸存的纪氏旧人,是你当初庇护了他们,如今他们也愿意做你的眼睛,告诉你:我深信庭鉴司,以致于可以完全交托军机大事。”
凌靖安忍不住拍了拍手,这顿掌声里有赞赏,亦有敬畏。
他不得不承认,凌靖尘实在是他的劲敌。
但是,他的眼里却始终含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劲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软肋,“明明是他忌惮你与庭鉴司的凌靖寒过从甚密,你查到袁科之后,却反而存了心要包庇他,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聪明还是傻?”重情重义,焉知不是在自掘坟墓?
“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做到算无遗策。”凌靖尘微微侧过头去,随意瞥了一眼御花园中早已化散的雪,又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凌靖安一眼,平静地说道:“你都快要做父亲了,还是多多积德行善吧。”
“父母作孽,若肯定会报应在孩子的身上,我倒觉得你该提醒凌靖毅多些。”凌靖安原本语气淡淡的,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多余的眼睛和耳朵之后,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在凌靖尘耳边低声咬着字道:“我欠重曦许多,我自会去偿还她,但我不会为了她而姑息你。”
“诚然,我也不需要你的迁就。”
凌靖尘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丝毫不避忌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制。
倒是候在远处的小宫婢忍不住搔了搔头,实在看不懂两位殿下在耳鬓厮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