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依照朔安城的婚嫁习俗,行过拜礼的新妇被送往新房,而待客的前庭依旧热闹四起,尚方南一袭红衣与其父一同出席晚宴,宾客们举杯赞誉佳偶天成,也有不少江湖后辈倾羡少阁主成家立业,敬酒一杯一杯地饮着,尚方南被四周欢笑声淹没,却无人留意到他此刻已有些笑僵了的脸。
席间,亦有不少人将目光转向女眷席面,都在看一抹青色的身影。
当年弦月山庄的红衣姑娘是何等张扬肆意,奈何其父叶阁主去世后,她也自江湖上失了踪迹。如今父孝守完,谁能想到,她重回江湖时竟已是雁山的副阁主。
叶凉歌倒是对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声充耳不闻,静坐饮酒,还需要时不时地饮下江湖后辈们的敬酒。
夜晚风凉,初秋寒意阵阵袭来,心肺处传来阵阵撕痛,她不得已捂着胸口寻了间隙离席。
穿过剑阁长亭流水,踩过廊下园间秋叶层层,远处喧嚣之声渐渐没耳,她终于找了处无人的竹林,本想静坐片刻,可心肺的疼痛叫她喘不过气来,不敢大口提气更无法长吁稳脉。
人的心是最容易浮躁的,喧嚣不可怕,可怕的是喧嚣过后死寂一样的幽静。
她永生的一个人的幽静。
那日她突然动用内力一连杀了山庄十五名杀手,最初旧伤复发时,她以为是腹部伤口愈合有损,可直到竹苏的龙丘墨羽前辈为她诊治后,她才知道致命伤最根本之处是在心肺。
此后每年初秋第一阵寒意袭来的时候,她都要忍受心肺拧绞之痛,此生无解。
她从袖中拿出随身药瓶,却只感觉眼前一阵恍惚,意识迷离。
可就在腐心蚀骨之痛将要带走意识的瞬间,一双温暖的手附上了她的心口,另一只手顺势将她带入自己安稳的怀中,竹林暗夜向来寂静,突如其来的暖意暂且为她驱走了周身的孤独,让她能够在迷离状态之间微微睁开双眼,借着月光描摹眼前之人熟悉的轮廓。
怀中人极度虚弱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当初那把淬了毒的刀剑加上那入腹溅血的伤口,让他想起了当日瑟缩在路旁昏迷不醒的她。不禁疑问,为何每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逢,都是那么富有深意。
尚方南晃了晃她手里的小瓶,发现那里面竟装着药液,将塞子拔开后将瓶口送到她嘴边,可她因为伤痛根本无法张嘴吞咽,感受药液顺着她嘴角流下却根本无法入口,他只能张嘴将剩下药液送入自己口中,低头贴近她冰凉的唇,用舌头撬开她的牙关顺势将药缓缓渡入她嘴里。
没有人知道,这是浪荡江湖的尚方公子此生第一次亲吻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
叶凉歌因疼痛而汗如雨下,入秋夜风带着寒凉,尚方南担心她着凉而加重病情,只能将外袍宽下为她轻轻披上,却才发现她一身青衣与他的大红喜服相映竟显得那么刺眼。
从前他因她常穿红衣而更偏爱红色,今夜,他却只觉得满身朱红已经压迫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禁苦笑,连眼神中都透着辛酸。
在她意识尚未恢复之前,他就这样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就像在南疆,就像在南川药阁,数月朝夕相处,他们早已数不清多少次相拥而眠,她无意识,他却心如明镜。
“这里真好啊,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只有你我二人在,清清静静的。”
他一向不喜清幽,却因为这一时半刻得来不易的宁静而倍感珍惜。
“那日拼死护在父亲面前的红衣姑娘,我知道是你,我知道......那就是你。”说完,他轻轻抚上她眼角泪痣,进而尽力描摹着她清丽的眉眼,“你总是这样,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做着我办不到的事情,可你一次两次却又总是离开的那么潇洒,连追上你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她总是一副来去自如的样子,那样单薄的身形容易叫人忘记,她原也是在高手云集的山庄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少主,从来不在九层牌阁留下络子的人,心中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牵挂的。
“那些泪痣不祥孤星入命的混账话,我是逗你的,你的泪痣怎么会不美呢,传说泪痣皆是为爱而生,女子往往深情而多泪......可我不愿你落泪。”他知道她是最坚强的女子,剧毒入腹,每一次痛苦时流下的只有汗水,拔毒医治之时她也从没掉过一滴眼泪,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值得她的一滴晶莹玉泪。
待她脉象渐渐平稳后,尚方南将她轻轻抱起,缓步走出竹林,穿过剑阁最偏僻的后园长廊,走至黑暗无人却洁净如常的房间前,推开门后将她慢慢地放到榻上。
拿出了怀中那枚戴了二十多年的玉佩,他浑厚掌力直至而下,无暇玉佩瞬间碎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悄然放入她的怀中,含泪带着笑容最后一次亲吻她眼角泪痣。
旧事会纷繁而至,曾经盘桓在心底的绝望,挣扎,不堪,伴着苍凉的气息,直入骨髓,氤氲的哀伤,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眼睛中的滴滴泪珠,却又倔强的不肯落下。
每个人都是坚强而固执的。
每个人又是脆弱而善感的。
他转身离开的脚步声淹没在窗外传来簌簌的风声中,榻上的姑娘却缓缓睁开了那一双清澈而含泪的黑眸,怀中碎玉依旧带着他的温度,为她留存了一份世间本就不可多得的情真。
玉泪悄然落下,祭奠那尚未开始便只等来了曲终人散的一段寂寞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