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十七年正月十六
上元节刚过,朔安城内的满城灯火依旧璀璨不灭,在那耀世光芒中悄然落下了一场暖雪,带着福泽与希冀降临世间。
东北城楼上并肩站着两个单薄倩影,只见一人微微搓着手,明明很冷却脸上依旧带着笑,说道:“还是公子这块儿怀远将军的腰牌最好用,便是城门守吏都不能拦咱们的。”
“错了。”姜寂初拢了拢身上这件淡褐色狐毛斗篷,只觉得自北而来的夜风又紧了些,道:“哥哥如今是正二品安北将军。”她站在城楼上踮起脚尖往西望去,似乎能将整座朔安城尽收眼底。
步千语悄悄往她家姑娘身边靠了靠,耳语道:“姑娘,咱们今年守岁都在雁山没回府上,公子这边好说歹说糊弄了过去,这几日你不在家里好好陪着长辈,怎么还总往城楼这边来?”她撇了撇嘴瞅着城下十分空寂的方寸之地,叹道:“这儿哪有城里漂亮,姑娘若是想看灯景,咱们去栾央楼上看就好啦,何必在这里看呢?怪黑的。”
“我竟不知,你还怕黑?”姜寂初有些戏谑地挑眉看她,实在不想搭理她怕黑这个借口,随后却又说道:“去年在雁山守岁,今年亦如是,只要我还是阁主,这规矩就不会变的......父亲知道我不在家时究竟去了何处,如今看来,父亲已帮我在哥哥和大嫂那边搪塞过去了。”
“出去做山庄生意的时候,姑娘也没像最近几日这般,可到底是为什么一连几夜都睡不好?”步千语是她家姑娘身边唯一随身随侍的心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姜寂初连续数夜的辗转反侧。
“哥哥被加封正二品安北将军,你可知是谁向陛下进言的?”
步千语摇了摇头,前天下午她家姑娘与公主在暖阁说话的时候,她正在厨司看着做糕点。
“是睿王。”姜寂初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手上也不自觉地攥起了斗篷一角,叹道:“就是他向陛下请旨,说当初接连攻下霁州数郡,还有哥哥在暗中献策献力的功劳,他不忍有幕后之功的人被埋没被忘却,所以,替哥哥向陛下讨了封赏。”
步千语不太捋得清这其中的深意,只是又搓了搓手说道:“那时公子尚未公然露面,但战火已起,或许他真的为睿王在暗中尽了些力吧。”
“但是......哥哥从始至终都并未向睿王献过一策。”姜寂初的手搭上城楼栏杆,淡淡说道:“这两年姜家门庭冷落,这其中有多少见风转舵之人。如今哥哥才刚回来,睿王便主动打上姜家的主意了。”
只觉有些可笑,退一万步讲,就算姜家失势难起,也从不需要任何人通过施计来垂怜施恩。
“姑娘,这些话你似乎忍很久了吧。”步千语低下头说道:“不过,也确实不方便在府上说。”
“前有北境军夺回镇北关和北颡九城,后有平昭王驻守而迟迟难攻的旻州荣穆郡,为何这些战事哥哥不去献策,单单挑了最容易的霁州?哥哥请辞了好几次,可加封的明旨还是发了,只怕有心人便会理解成是他急于攀附睿王......这对哥哥或者姜家来说,可不算好事。”
姜寂初怔怔望着远方那一片灯火通明,还是将余下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强压在了心底。
宣王在北境军中早已历练多年,况且这次更是一举夺回了镇北关和北颡九城,替大熙一雪前耻。如此军功陛下还未明赏,睿王这是何意?越过宣王而欲先拉拢北境主将做帐下心腹人臣?
步千语再没敢答话,她本不擅此党争之事,原先受训时也多半只是拳法与暗器多一些,所以只能默默陪在她家姑娘身边,为她留意着城下方圆内的一举一动。
姜寂初有预感,姜贵妃为她铺好的路似乎非走不可了。
“你说这世上有人抗拒天子的婚旨吗?”也不知道为何,她竟突然将此大逆不道之言脱口而出,直到听见身边人的闷声惊呼,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荒谬。
步千语扶了扶她家姑娘的胳膊,慢慢替她顺着斗篷上的棕狐毛,轻声说道:“舞姑娘与咱们三公子是何等情投意合......可她还不是要嫁进晋王府,正月底便要完婚。可见,天底下是没有人敢谁家的姑娘敢抗婚旨的吧。”
姜寂初低眸苦笑道:“是啊,婚旨一旦下了,她便没的选了。”
不知为何突然便安静了下来,目光所及的夜空再没有了绽放的烟花。
“她抗旨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独有的三分内敛两分温和。
她自知道是他,在此等了这么久却也只为了他,舟山一别又是数月未见,好在,她总是能够等到他回来的,不论是从前在竹苏,还是如今在朔安。
步千语站在一旁却抿嘴带笑地离开了,姜寂初蓦然转身,谁知他竟突然倾身向前直接将她搂进怀里,他的怀抱一如往昔般温暖,将周身所有的寒意全都驱散了,她恍惚地回过神来,自他怀中抬起头来闷声问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凌靖尘替她拢着额间碎发,犹豫着低声道:“八日前,舞姑娘离开涞源嫁往朔安,那时卿遥却回了赋州辽化城。”言及至此,在最后关头放弃的人根本不是舞瑾瑜,而是姜卿遥。
“什么?”姜寂初听罢一惊,“这些年,他从来都没有回去过,小的时候担心自己容貌未改被人认出,长大以后却更是每每避之,我知他是伤心,知道他想回去祭拜祖上,可......”
“卿遥总归不可能拿着姜氏满门去冒险的。”凌靖尘低声说道。
“他年少遭逢剧变,几次九死一生,我们都以为姜家能庇护他,可这几年家门衰败失势却也是他挺身而出,如今再度起势,反倒害的他被家门所累。”直到前一刻,她心里还抱着侥幸的心里,知道瑢王在暗中推手,此事或许还有转圜,可真到听了这番话,才敢相信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她依旧问道:“瑢王年底时在旻州和南川的所作所为,你必是都知道的,这一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凌靖尘确是担心黎州境内会有人在年关时作乱,因而收到睿王传信前,他便已请旨去黎州同将士们一起守岁。其实,哪里需要兄长提醒,他自是知道凌靖安必会拼尽全力阻拦舞家与晋王结亲,所以早就派人盯紧。
可又暗中嘱咐过,仅仅是盯紧而已,不可插手更不可阻拦。
原本以为瑢王没了他这个掣肘,或许会将事办成,可没想到棋漏一招。
他慢慢解释道:“凌靖安的人把舞姑娘从将军府中救出,沿路为她挡掉所有前来追赶的舞家亲信,甚至帮她在南疆藏身半月。舞枫将军找不到女儿,甚至已写好了告罪书,府里上下都称小姐重病无法见人,涞源城内声势已起,似乎所有铺垫都很到位。凌靖安把能做的都做了,可却是在最后时才发现,卿遥不见了,他不在上碧茶庄,也不在玉茶山,似乎消失了一样。”
姜寂初没想到,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一桩都是一次惊天动地,叹道:“明旨未发时,我和大嫂进宫数次试图说服贵妃,同她陈情了晋王迎娶舞家嫡女的诸多弊端,可她却执意为之,那时我便知道,我将筹码压在贵妃和晋王身上是错的。”
她将手搭在了城墙栏杆上,怎么也没想到,凌靖安和舞瑾瑜竟将筹码压在了姜卿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