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十五年七月十四戌初
朔安宣亲王府
华青墨捧着这一纸崭新的东陆户籍在手里怔愣地看了许久,末了还是一旁靠在亭柱边阴林及时地在她耳边突然打了个响指,猛地召回了她似是神游的思绪,他半举着胳膊嘲笑着说道:“拜你所赐,我还是第一回看见有人捧着自己户籍傻笑的。”
华青墨小心翼翼的将那张纸折好放进怀中,然后抬起头来狠狠瞪了阴林一眼,说道:“瞅瞅你这副样子,你姐姐要是知道你在这里给大熙皇子当跟班儿,手里的银针不得把他扎个千疮百孔啊,阴小爷?”
阴林猛然间听到阴小爷这个称呼,一时语塞竟有些恍惚。
南疆阴夏是他亲姐姐,按照阴家人的辈分,这一辈他最小,其他世家子弟碍于敬畏阴家的缘故,便都称他一句阴小爷,只是后来阴家不复往日荣光,他被迫进入南楼习武,他便也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华青墨全然不在意他这一时半刻的出神,自顾自地说道:“殿下既然肯同意我留在王府,便是相信了我说的话,哪怕他只信了一点点也好。”说这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嘴角止不住的上扬,眼眸中霎时增添了前几日从没有过的光芒。
闹出刑部卷宗那件事情才过了几天,她华青墨便拥有了彻彻底底的东陆身份。
一份户籍文书,一个宣王府护卫身份,是不是代表她以后不用再担心居无定所的江湖生活了?
阴林回过神来依旧不忘提点她,说道:“关于旧案的事情,殿下自有安排,你不可再私自行动。还有一点你需记住,入府以后,不得将府内情况向外人透漏半个字。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自由散漫,否则,殿下随时都能毁了你的户籍文书。”
华青墨倒是出了奇的乖乖点头,没有半句顶撞。
倒是阴林,继续往亭柱上懒懒一靠说道:“我倒还真挺好奇的,你原先没有东陆户籍,想必出入各州城关也没有个能证明身份的文书做导引,那你究竟是怎么一路从南疆过来的?”
“城关值守的人偏巧全都在夜间十分懈怠,我大晚上翻个城墙,小菜一碟。”院子里四下无人,华青墨往亭子里一坐,二郎腿随意一翘,姑娘家不施粉黛反而墨发高束,庭风吹过,轻轻掀起她眉前短发,青衣佩剑,英气飒然。
阴林反倒升起了由衷的好奇,半步半步也不知怎么的就挪到了她身边,干脆直接坐下问道:“南楼剑阵真的是你自己破的?你怎么破的?”
“真想听?”华青墨轻狂一笑,居然露出了平日里隐在侧边的虎牙来,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十分嚣张的说道:“十两银子,教你破南楼剑阵,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瞧着阴林一个白眼飞过来,她反倒不屑起来,说道:“别惊讶,我要是没这混江湖的本事,凭我师父每个月给的那点可怜银子,我早就饿死了......别的不行,打架逃跑我可是第一名,况且师父教我养我,总不能真的看着我死在剑阵里面吧。”
阴林回想着贺兰冬佳的样子,脑海中便浮现出来一个刚刚三十出头潇洒男子。
华青墨摆弄着自己的护腕,又极其认真地擦着腰间短匕,低头闷声嘟囔道:“师父轻功绝佳,小的时候我便是跟着他走南闯北探听江湖上的事情,后来我长大了,师父也做了南楼副掌门,我就自己出去,一年到头,待在南楼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一个月。”
“你出去做什么?”
“探听江湖事啊,许多消息都是从上不得台面的门路搜集得来的,要知道,拓展一个江湖渠道比登天还难,各路上的人都要打交道......为此,我还和弦月山庄的人交过手,有大熙的人,也有大辰和程国境内的山庄线人。”华青墨正在聚气凝神地擦拭着短匕上面华纹里面的沉灰,眼里容不下一丝污尘,所以根本顾不上留意旁边阴林皱紧的眉头。
阴林一手搭在石桌上面,看似无规则的敲打着石面,琢磨着问道:“那你来朔安之后,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你总不会是人生地不熟的直接摸去刑部的吧?”
华青墨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这厮不把自己的事情问个底儿掉是不会罢休的,抬头向亭子外瞧着越来越黑下来的天,便一把将双刃短匕连带着那块干净的布一起推到边上去,用手撑着下巴,仔细地说道:“我在朔安花了两个月熟悉门路,不然从刑部逃出来连路都摸不清,岂不是找死!”她嘴角勾起,笑道:“你知道,我技痒的时候做过什么吗?”
“做什么?”阴林默默地防备式后倾,有预感她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华青墨一个挑眉,十分张狂地说道:“技痒的时候,我去朔安城里最喧闹的地方瞧了瞧,在那四层楼高的屋顶上一连趴了五天,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我全都看过了,粗浅领略到了京都某种独一味的风采。”说完还不忘闭上眼睛回味那些艳丽的风景,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你去了红玄楼!”阴林简直要把拳头攥出响来了。
华青墨不顾他一脸惊呆,继续洋洋洒洒地细细道来:“比如,谁家公子哥叫了哪些姑娘,又有哪家达官显贵在那儿拿官家银子私自开了多少坛好酒,我都知道......不仅如此,朝中某些官员在哪里置办私宅,又养了多少个带不进家门的小妾,这些随便一过眼,我也都清楚。”
阴林已经不想说话了,脸上满是看不见的黑线。
“以往经验告诉我,只要露出一点矛头,就值得继续查下去,比如红玄楼最挣钱的好酒‘桐酿’是从沧宁城运来的,而不是大家所知的衡城,这说明他们里外里赚的远不止大家看到的那么多;再比如,浮言药阁阁主子桑杰违背规矩竟与南疆暗市做生意,还牵扯进了西域裳家。”
说到这里,华青墨故意顿了顿,眉目一挑道:“再比如,我花了一个半月的功夫,找到了京都庭鉴司的老巢。”
阴林的眼睛似乎瞬间被点亮了,噌的一下站起了身,睁大了的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眉头紧蹙颤抖着语气问她:“你说什么?谁,谁的老巢?”
“......京都,庭鉴司。”华青墨被他这么乍一问,竟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那你说说,庭鉴司究竟在哪?”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的声音,两人循声而望,竟不知道他家殿下在院门处的榆树下站了多久。
华青墨直接怔愣在了原地,双手牢牢地扶着背后不远处的亭柱,指甲扣紧了上面的石灰,在指缝间留下一道灰色痕迹,她在喘息着努力平复自己忐忑不宁的心绪。
她自诩轻功一流,可方才至少在他的声音出现之前,她竟浑然不知在那片灯笼烛火照不到的漆黑地方,有个人堂而皇之的就站在那里,不知道听到多少她的话。
凌靖尘从容地从榆树下走出,一步一步稳健而平静地逐渐靠近那间亭子,淡淡道:“嗯?”
华青墨一时语塞,直到看着她家殿下走近坐在她的面前,惊得她低头闷声又后退了一步,直到硬生生磕碰到了亭柱上,猛地抬起头来才发觉在桌上烛火的映照下,她视线所致,似乎能够清晰地看清楚他腰封上的每一道暗银边云纹。
“......南枫街区,从毕耀茶馆往正南过五个商铺和七户人家,就是,就是京都庭鉴司所在。”语中透着十分明显的颤音,有种谎言被人当场拆穿的惶恐与忐忑,焉知她所言是否属实。
凌靖尘极为隐晦地皱了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似是要将这个人看穿,追问道:“那里都有什么?你仔细着说。”
“占地大概是两个宣王府这么大,没什么新奇的,表面上看就是个商贾人家的大院子,外两层高墙,内有八个高阁......不过,估计里面设有层层机关以致于平日里连只苍蝇飞进去都会被扎成筛子。”华青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能够感觉到她家殿下愈发沉重的眸光。
碍于凌靖尘的冷脸沉默,阴林先是把华青墨直接拽到自己身后,准备替她挡住随时有可能的责备与惩罚,试探着问道:“殿下?”
凌靖尘极为隐晦地低笑一声,抬眸目光掠过阴林直直地望向她,淡淡地道:“半个字都不对,此事日后不可再提。”随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平静地留下这一句辨不清楚的话。
华青墨先是随着阴林一起向她家殿下行礼,直到那一抹身影走远了,她才松了半口气走上前来磕巴着问道:“我,我说的真的不对吗?”
那段时间里,只为这一件事,几乎用尽了她毕生所学。
阴林低声解释道:“有关庭鉴司的一切都是朝廷机密之事,咱们这种平民百姓是不可能也绝对不允许窥探到半分的,更不能够大肆宣扬否则便是杀身之祸,记住了吗?”
华青墨只觉得自己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方才提着的剩下半口气如今终于能够长吁出来,轻轻拍着胸脯说道:“吓死我了,不知道为何,我方才差一点心肝就要跳出来了......”说完,她侧过身来不自觉地指着那颗院门处的榆树,瞪眼睛瞧着面不改色的阴林,皱眉问道:“你难道不害怕吗?方才殿下走过来就站在那里,你我却一点都不知道,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思及后怕,这究竟要多高深的内力加持,才能够将轻功练成如此化境,令她都难以察觉。
阴林倒是似有深意地说道:“所以你要忠心一点,不然日后办砸了差事落到殿下手里,死相很惨,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
“那我方才......可有其他言辞不妥的地方?”她不是很了解东陆人的谈话方式,并不清楚刚刚自己是否脱口而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或者是犯了什么尚且不知的忌讳。
阴林仔细想过后,摇了摇头。
华青墨这才真正放下了一颗提着的心,整个身子软软地瘫在石凳上面,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猛地突然站起来,拔腿就跑了出去,连阴林都不知道也猜不出来这丫头到底抽的什么风。
凌靖尘从那间院子回去内府之后并没有去平日里重曦的寝院,而是在内府书房独坐了两炷香的功夫,仔细思索着不久前他听到的那些惊人之言。
南枫街区,从毕耀茶馆往正南过五个商铺和七户人家。
华青墨的话一个字都没有错,这正是京都庭鉴司所在,也是掌握着敌我机密的中枢所在。
这样一个被守卫重重看护的机要之地,里面之人的武功皆高于禁军甚至不亚于御林军,而她一介女流居然能够出入此等要地如入无人之境,纵然已知道她是南楼贺兰冬佳副掌门的得意高徒,可从她口中听到这个事实依旧令他震惊。
书房只静静燃着一盏烛灯,凌靖尘独自坐于半明半暗的房间中,夜阑风起以致于窗子大开着,夜风踏窗而来时不时晃动着那盏微弱烛灯,令他最后直接依靠凭几闭目深思。
伴随着书房外响起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蹙眉而望,知道是她来见他了。
“殿下,青墨求见。”
“进来。”才过亥时,他竟已经有些倦怠之意。
凌靖尘直起身子,将书案上面几张乱放的纸理好,不知何时,他的书案上永远放着几沓子看不完的军报,睿王总是督促他成亲之后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边境布防调整,粮草兵械的计算与补充,以及各种可能突发情况的推演,都要做到事事完备滴水不漏。
只见华青墨行着作揖跪拜之礼,恭敬地说道:“青墨前来拜谢殿下户籍文书之事,今后一应事物,青墨随时恭候殿下差遣,绝无二心。”
“起来吧。”
凌靖尘虽然贵为皇子,却因为在江湖待的久而至今不习惯有人动不动便跪他,更何况是个女子,他淡淡地说道:“那日你所言涉及当年之事,仍有待考证,你的身份与今日这一番诚意本王也需要慢慢了解考察,暂且来府上履行护卫之职,也算不辱没你一身所学。今后若行差踏错,宣王府不养无用之人。”
起身后的华青墨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道:“殿下愿意相信我的话?”
从不奢望这位大熙宣王能够立即着手详查,她只希望他愿意相信她的话,因为只要有人相信,她就愿意等,等到一点一点查出的细碎线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曾经,华家之姓便能重立于世。
“本王说过,一切都需要时间。”凌靖尘所言十分平静,心中却泛起波澜。
当年华长亭一事涉及栾城,与姜卿言去世之前秘密交给他的东西有所关联,桩桩件件昭示这其中交织的复杂关系,而真相却从来不会主动现身,他需要时间循序渐进的调查。
至于华青墨,她身为女子却一身武艺,反应敏捷,聪慧机灵。
如此属下,真真正正是他想要的。
“如今正好一件要紧的差事交给你,也只能让你办才算稳妥。”
凌靖尘从书案上这些看似杂乱实则在他心中井然有序的纸堆中,抽出了一张只有三个字的信纸,刚举至半空,华青墨便十分有眼力见的走上前来接到手里。
“裳斓婷?”她敲着脑壳仔细想着这个人的身份,末了灵光一现说道:“她就是那个,那个西域裳家最小一辈的姑娘?”
凌靖尘点了点头,赞同着她的江湖经验。
“殿下让我抓她?”话既出口,她其实想要问的是为何不叫阴林去办。
“你在朔安是生面孔,方便行事,况且此人虽年轻却十分老道。”他确实想了好久,只觉得华青墨的身份加上卓越轻功实在是最好的人选,若派王府暗卫秘密抓捕容易打草惊蛇,“目前,她就在朔安境内,但此人极擅伪装,实在无从下手。”
“此人来自西域,在朔安意图不轨,恐行细作之事,抓到之后可要送到庭鉴司审讯?”
“不。”凌靖尘不假思索便直接否定了她的猜测,“你一定要在庭鉴司之前抓到这个人,秘密关押起来,绝不能伤了一分一毫。”
华青墨虽不知原因,可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想着既然已经领着这件十分棘手的差事,她便干脆咬着牙继续问到底:“西域裳家与浮言药阁子桑杰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在做,殿下是要我沿着这个方向查下去?”
“对。”若非如此,亭海镇时疫也不会因为高价草药而耽误了不少百姓的最佳治疗时机。
凌靖尘瞧着华青墨有些犯难的神色,想着自己头一回便交办给她如此棘手的事情,确实有些为难人家,便答应着说道:“已定九月初二,圣驾照常前去泉栖山举办皇家秋宴,你若是在那之前能够抓到人,这次秋宴便带你去。”
“真的?”华青墨双眼放光,似乎是抓到了不可多得的珍宝。
“本王所言,绝不反悔。”
凌靖尘眼眸微动,他相信华青墨的能力,她能够在一个半月内找到庭鉴司的老巢,就必定能够在同样限期找到这个西域祸首。
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当八月底大家正在全力准备秋宴事宜时,华青墨果然拿着一对儿黑色玉镯再一次走进了这间书房,禀报说,她已将裳斓婷幽禁在城北庄子里,随时等着他前去验人。
西域裳家以黑玉石作为身份的象征,能够佩戴这种纹路玉石的姑娘,想来是裳斓婷无疑了。
已定于两日后启程,所以当时内府各处都响彻着下人收拾准备行装的声音。
凌靖尘倒是躲得清闲,在房中静静地看着书案上面这一对无暇玉镯,直到不远处传来重曦唤他的声音,他便只好将这对玉镯放进盒子后锁好,又将其放进了书柜最底层的抽屉中,等待着另一个成熟的时机将其取出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