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只是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以往时候都更冷一些,能够注意到这件事的人不多,所以人间仍是那座人间,并且距离年关已经没有多少日子,满打满算,一月有余,所以哪怕临山城的街道上,也已经多了一些喜乐洋洋的氛围。
山上修士住在山下,逢年过节,往往很早就开始四处走动,尤其临近年关的这一月,街巷中的碰巧偶遇,低声下气的登门拜访,甫一见面,总要拱手道一声“拜个早年”。
临山城中,市井坊间的烟火气极重,却又略有不同。
大清早。
天还未亮的时候,小丫头柳瀅就已经推开房门,迎着今年又一场大雪口吐热气白雾,身旁跟着同样早起的鸦儿姑娘,两人一个练拳,一个练剑。
距离那一日撕坏书本,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而武山弟子的人数也已经从九变八。孙正浩的去向具体如何,山上弟子,无一人知晓,只知道打从那日之后,这人便没了踪影,究竟是离开学府回了那个所谓的“小地方”,还是离开武山转投炼器山,没人在乎,只在那日之后,云泽又一次跟老人姒庸闲聊之时,提起这件事,老人并未直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那位道心崩坏的武山弟子,既没有回家,也不曾投奔武山,而是去了北域姒家,是否还有机会能够回来不一定,毕竟破而后立这种事,难。
云泽没太放在心上,而是正在考虑是否需要请假回一趟东海。
毕竟今年还没回去过。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些担心六姑姑云温裳。
弟子房中,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结束了已经维持一整夜的混元桩功,不同于其他季节,尤其云泽不爱关窗,所以一身大汗,热气腾腾,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真就是一副七窍生烟连同头顶都在冒烟的奇怪模样。
但也仍是这一身衣裳,不必更换,结束了混元桩功的修炼之后,就将双手揣袖,开始绕着桌子散步,步伐有急有缓,有大有小,其实整体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毕竟统共也就只有八步而已,不多不少,正是来自八卦诀中的八卦走桩。只是随着云泽一步步走过,桌上点燃的灯烛,竟是打从最开始的寒风入窗而摇曳,逐渐变得稳定下来,火苗笔直向上,偶尔微微跳动,也只是因为烛芯蜡油的关系才会如此,却没有哪怕一缕寒风能够吹上桌面。
桌子四周,前后左右统共八个脚印,一次次走过,一次次踩下,已经变得格外分明,尤其烛火辉映,隐隐反光,显然是半年以来,已经走过不知多少次。
所以每天早起练拳这种事,云泽总是看似最晚。
并且总是要比每天都是最早出门的鸦儿姑娘、柳瀅与项威,晚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
站桩一夜,走桩百遍。
日复一日,尽管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放松下来,睡上一觉,但早起之后,走桩百遍仍是不会轻易放下,所以几乎每天都是同样的情形,哪怕如今已是隆冬之际,天亮极晚,云泽也总会等到天亮才出门。每逢此间,更高一些的那座平地上,几乎不比鸦儿姑娘几人晚了多久出门练拳的吴麟子,总会将目光放在弟子房门前伸懒腰的云泽身上,眼神复杂,转瞬即逝。
或许这件事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但无论项威还是卢取,都是自从孙正浩离开武山之后,方才有所察觉。
后者一如既往游山玩水一般的刷枪散步,只比云泽出门早了不到半盏茶时间,远远看过那位已经递拳百万的少年一眼之后,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从半山腰走到临近山顶的凉亭,再从凉亭走到靠近山脚的位置,行迹路线并不固定,偶尔还会离开武山,走过悬空铁索桥,去往主峰,或是通过主峰走一走其他几座山,但无论去哪儿,这位几乎从来没有认真修炼过的武山弟子,都从来不会走上山顶最高处,也很少走到任何一座山的山脚下,似乎有着什么奇怪的避讳,就连偶尔离开学府去往磨刀崖,到了下山时的最后一级台阶,也总会大跨步直接迈过去。
除此之外,像是走上铁索横桥的第一步,走出铁索横桥的最后一步,以及登上主峰山顶的最后一步,都是如此,好像总在忌惮所谓的“首尾”一般,让人莫名其妙。
从未认真修行,但偏偏此人的修为却一直没有被落下,既不是武山上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个,同时也不是最低的那个,偶尔还会一步不动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修为境界更低一些的吴麟子逐渐追上之后,又忽然连破两个小境界,并且还是水到渠成一般,没有丝毫勉强,重新将其落在身后。
当然这些事只有老人姒庸能够看得出来。
奇也怪也。
但这里毕竟也是北中学府,任何奇怪,都不算奇怪。
就像那个名叫吴麟子的大山少年,最开始的时候,就连老人姒庸也被骗了过去,还以为这真是一个为人憨厚又勤勤恳恳的泥腿子少年,直到后来才隐约察觉,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又过一段时间才发觉,原来山上这些年轻一辈,真正算得上是直爽性子的,竟然只有钟乞游。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世道沧桑,无怪如斯。
...
出门之后,云泽照旧伸了个懒腰,毕竟不同于山上的其他几人,各自拥有灵决古经当中记载的修行之法可以代替休憩睡眠,只是冷风一吹,一个懒腰过后,哪怕云泽已经修炼了整整一夜的混元桩功,也依然可以精神抖擞。
项威忽然停下练剑动作,看了这边一眼。
云泽微微一笑,心中了然。
吴麟子欲取镇狱一事,云泽很早就已经暗中告知项威,要他小心提防,以免糟了黑手,除此之外,小丫头的《武道正经》,鸦儿姑娘的飞剑鸦羽,同样需要时刻注意,毕竟那位看似性情憨厚的同窗学员,既然有胆将主意打到镇狱上面,就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手段,有着足够的把握不会惧怕能够只凭劲力体魄就将孙正浩死死压制的项威,鸦儿姑娘比起项威,大概是在半斤八两,倘若换做生死之战,最终结果又会如何,尚且难说,所以吴麟子倘若当真不会惧怕项威,自然也就不会弱于鸦儿姑娘,甚至不会弱于武山上除去老人姒庸之外的任何一人。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项威练剑动作短暂一停之后,就继续练剑。
云泽拧了拧肩膀,再次吐出一口浊气,化作热气白雾飘散,远远看了一会儿小丫头练拳,打过招呼之后,就以八卦诀走桩步伐,直奔山顶而去。
老人姒庸一如既往坐在山崖边缘,双腿悬空,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又一如既往仰面躺在地上,恰好从云泽止步之处到山崖边缘是个明显的斜坡,所以老人只需微微抬眼,就能瞧见站在那里的云泽。
因为卢取的修行路数一事,老人这段时间对云泽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
“又有屁要放?”
云泽咧嘴一笑,倒也不会介意这些,毕竟武山就只一亩三分地,人数不多,虽然总是有着那么一两个让人不太喜欢的,但整体而言,要比其他地方强出不少,所以自从来到武山之后,云泽就颇为难得的放松了许多,包括在与老人姒庸的相交过程中也是如此,很少再去算计什么,担心什么,既没必要,也不需要。
要比以往轻松了太多太多。
“我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二月应该可以回来。”
闻言之后,老人姒庸面露意外之色,双手翻过肩头轻轻一撑,再腰杆一拧,就稳稳当当踩在地上,身子轻轻一抖,那些粘在身上的积雪,就全都哗啦啦落地。
老人皱了皱眉头。
“回东海?”
云泽轻轻点头,对此倒也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云家跟脚所在,既是隐秘,但也不算隐秘,很多人都已知晓就在东海,但具体又在东海何处,却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就连每年都要回去一趟的云泽,也依然不知那所谓的度朔山,以天下人说的度朔山,是否是在同一个位置,又是否就是同一座山。
云泽抖了抖手腕,露出缠绕其上的飞剑龙溪。
老人姒庸早已知晓龙溪的存在,目光转向云泽。
“跟云温裳有关?”
云泽再次点头。
“你就说行不行吧。”
“可以是可以...”
老人姒庸皱起眉头,暗自思忖片刻,转身来到山崖边缘,低头俯瞰人间景色。云海浩渺,无法阻挡老人的目光,山上大雪,人间大雪,银装素裹,四野茫茫,但老人真正关注的却并非这片雪景,而是俯瞰山脚下的整座临山城,然后伸手点了其中几处。
“这些地方,一为瑶光之人,二为姚家之人,三为火氏之人,几乎堵住了离开临山城的所有路线。当然他们的目的并非不想让你离开临山城,而是你一旦离开,消息就会立刻传回各处。嵇阳之事,我也或多或少有些听闻,经此一役,无论最早对你出手的瑶光,还是不惜大动干戈的火氏,包括迄今为止也还没有与你彻底撕破脸皮的姚家,都绝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力求一击必杀,斩草除根,再加上你最大的仰仗,杨丘夕、徐老道、乌瑶夫人,也已经全部暴露出来,瑶光三家肯定是要考虑在内,而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意味着此一去凶险重重。”
老人转回身来,神情严肃盯着云泽。
“明知如此,你还要去?”
云泽闻言,立刻有些愁眉不展。
老人继续开口问道:
“你若离开,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又该如何?”
云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小丫头柳瀅确实乖巧懂事,倘若要她继续留在山上,哪怕再不舍得,柳瀅也肯定会乖乖应下,当然有些事需要瞒着她才行,就像老人之前说的,此一去,一旦被人知晓了自己的行程,就必然会在路上布下天罗地网,毕竟瑶光与姚家斩草除根之心相当坚决,而那火氏老妪更是心狠手辣,甚至可以为了一尺雪光亲自出手,所以此一去,甚至要比之前那次还要更加凶险,当然不能被小丫头知晓,且不说会让她担心也或如何,仅仅只是能否让她继续乖乖留在山上,都会成为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更何况就算留在山上,因为泥腿子少年吴麟子的存在,云泽也依然无法放心。
毕竟此一去就是两月有余。
那就带在身边?
这显然更不合适。
云泽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然后用力舒展五官,始终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法子,站在原地沉默良久,之后又干脆盘腿坐下,眉关紧蹙,满布愁云。
老人同样盘腿坐下,望着云泽看了许久,开口问道:
“非得回去不可?”
云泽抿了抿嘴角,轻轻点头,略作迟疑,又微微摇头。
“其实,就是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是不是需要我亲自回去一趟,才最麻烦。如果不需要,当然最好,但如果需要...”
云泽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其实无论需不需要,云泽都是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方面是此一去前路难料,杀机重重,另一方面则是一十八只宝药血桃已经全部吞食,就少了一个回山的理由,至于父亲临终之前的嘱咐,要他记得经常回去陪伴老人,不可无孝一事,哪怕暂且抛之脑后也无妨,只是一旦想起云温裳那副行尸走肉的凄凉模样,云泽就实在放心不下。
所以无论回不回山,仅在云泽而言,都是有违本心,但也顺心从意。
左右两难。
老人忽然开口提醒道:
“人生大梦一场,随心而为,顺欲而行,最多不过一死了之,能有何妨?反正人间太多不如意,不如不来,但既然来了,就总要对得起这场大梦。所以委屈别人可以,但不能委屈了自己,否则就还不如一死了之,毕竟生死事小,所欲所求才是事大。”
云泽翻了个白眼。
“年纪不小,记性不错。”
老人当即咧嘴一笑。
“这番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所以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其实是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想回去这件事,若是决定不回去,自然也就没有后续的烦恼,但若决定回去一趟,才需要考虑怎么回去,小丫头是带在身边还是留在山上,亦或交予旁人照看这些事。”
云泽扯起嘴角,口中发出啧的一声,颇为烦躁地伸手挠了挠头。
果然是人间太多不如意。
许久之后,云泽逐渐冷静下来,双手揣袖,坐在雪地里,身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这才终于回过神来,长长一叹。
“算了,这件事等我回去再想想。”
老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云泽不再作声,起身离开,只是走路的时候依然难免有些走神,所以下山途中,其中一段比较陡峭的山路,盖满了积雪,一个不慎,就忽然一脚踩空,一下子摔在雪地上,还没回神,就已经顺着陡峭山路不断向下翻滚,很快就满身是雪。
最终一头撞进山路尽头的那座凉亭里,摔了个四仰八叉,迷迷糊糊。
老人站在山顶边缘,亲眼目睹,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总觉得这幅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直到凉亭里的云泽重新爬起身来,一边抖掉身上的积雪,一边骂骂咧咧,老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跟自己当初修行刚刚出现岔子之后的那段时间一模一样,不知自己到底应该留在姒家,还是干脆就此消失,左右为难,失魂落魄。
所以老人一时间表情复杂,相当滑稽。
凉亭里的云泽已经抖干净了身上的积雪,没再继续下山,就留在凉亭里面,远望云海。
然后扭头看一眼大雪纷飞之下,正紧紧绷着一张小脸儿努力练拳的小丫头柳瀅。自从开始练拳到现在,其实拢共也没过去太多时间,但小丫头的修为境界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如今已经来到凡人三品境,并且还是稳扎稳打的底子,简直匪夷所思。
倒也难怪诸如此类的先天鼎炉体质竟会如此稀少。
云泽摇头失笑,却不知何时开始,就又开始愁眉不展,眼神也逐渐变得恍惚起来,怔怔出神。
还是回不回去的问题。
也是能不能放下六姑姑云温裳的问题。
更是以自身安危为重,还是以六姑姑云温裳为重的问题。
正在练拳的小丫头,忽然瞧见了站在临近山顶那座凉亭里的云泽,瞧见他正看着自己,小丫头立刻笑逐颜开,停下练拳的动作,举起双手用力挥了挥。
云泽无动于衷。
小丫头满脸疑惑,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转身绕过旁边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沿着山路,跑得飞快。
只不多时,就已经来到了凉亭这边。
小丫头脸颊被这风雪冻得通红。
不同于当初方才上山时,也不同于后来读书时,如今的小丫头个子已经比起之前蹿高了一些,尽管并不明显,但在山上修士的眼中,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差别,也可以大如磨盘,所以小丫头练拳之后的改变,在云泽眼中看来,极为明显,不光个子高了,皮肤白了,就连身子骨都比以前更加强韧,而这些变化一旦放在老人姒庸的眼中,那就更是由内而外的天壤之别。
但小丫头毕竟修行时间还短,非常短,也才凡人三品境,仍是需要裹着厚厚的棉袄用来抵御风寒,也仍是那间衣领袖口装饰白绒的红棉袄,看似一直没有变过,但如今要比当初好看许多。
小丫头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云泽的情绪变化,所以走入凉亭的时候,脚步格外轻缓,一直来到他的身侧,云泽也还没有丝毫察觉,神情怔怔望着下方空地,眉关始终紧紧拧在一起,放松不下来,独自思考着究竟应该如何选择。
小丫头仰起脸来看了片刻,然后转身爬上凉亭边缘的长椅。
正在考虑孰轻孰重的云泽,忽然瞧见一只小手从眼前一闪而过,紧随其后,就有一个冰冰凉凉的感觉按在了自己的眉心处,动作轻缓,向着两边轻轻按压,想要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
云泽瞥见了旁边站在长椅上满脸认真的小丫头,立刻有些忍俊不禁,轻轻一笑,顺势放松的紧蹙的眉关,手臂一圈,就将小丫头抱了起来。
许是瞧见自己的动作有了成效,小丫头立刻笑容满面,眉眼弯弯,双手环住云泽脖颈,好奇问道:
“哥哥有不开心的事?”
云泽下意识想要摇头,忽然瞧见了柳瀅眼神中的关切之色,略作沉默,重新笑了一笑。
“也不算不开心吧,只是有件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见到云泽不想继续说下去,也就不再追根问底,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拨弄云泽头上沾到的积雪,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全部弄干净之后就继续双手环住脖颈,安安静静待在他的怀里。
女子大多心细,哪怕只是小丫头,也同样如此。
所以云泽开不开心,只远远瞧了一眼,柳瀅心里就已经大概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也正因此,小丫头才会暂且放下练拳一事,独自跑上山来,想要为这个救了自己的大哥哥排忧解难,只是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阅历不多,能够讲出口的话,能够说出嘴的道理,很少很少,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安安静静陪在一旁,尽管她也不懂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也知道两个人相依相伴,远比一个人独自面对强出很多。
云泽又在走神。
然后忽然回过神来,将小丫头重新放在地上,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去找鸦儿姐姐继续练拳,我有点事,需要下山一趟,乖乖在这儿等我。”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但还是轻轻点头。
“知道了。”
云泽笑了笑,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起下山,将她留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之后,与鸦儿姑娘和项威打过招呼,这才转身离开。
但在下山之前,云泽去了一趟灵山,本意是想找南山君为自己出谋划策一番,毕竟这位不是君子的君子,其实远比绝大多数的儒道修士都更加君子,尽管云泽尚且与之相交甚浅,却也知晓此人可以信得过,就不必担心自己出不出门,远不远行这件事会从南山君口中泄露出去,只可惜云泽来到灵山之后,问了一些灵山弟子,这才知晓南山君今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动身下山,具体去了何处,并不知晓,却想也知无外乎书香斋与芝兰室两处。
云泽有些无奈,告谢之后,这才下山。
途中遇到了正在缓步上山的卢取。
两人面对面相遇,后者微笑点头示意,而后就停下脚步,侧身让出了狭窄山路,云泽也并未逗留,同样点头打过了招呼,就直奔山下而去。
生死事小,欲求不得才事大。
云泽脚步缓慢,这次下山,既不是为了散心,也不是为了磨刀,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一看能否遇见那个黑衣小童模样的叱雷魔猿。之所以生出这个念头,其实也是想到了上一次暗中跟着自己一起去了东海之畔的徐老道,便忽然顺水推舟想到了一个曲中求直的法子,想要委托一人代替自己先走一趟,所以曾经去过一次东海岸边的徐老道,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最佳选择,若是能够遇见那位乘船老人,当然最好,可以跟他问一问云温裳如今的情况具体如何,倘若又是那副疯疯癫癫、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就肯定要亲自回去一趟了,可若不是,那么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但在云泽看来,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虽然不是板上钉钉,但也是十有八九。
关键在于“理由”二字。
既然回与不回都是心中所愿,那就需要一个足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理由。很显然,云温裳的疯与不疯,就是那个理由的关键所在,也就成了云泽做出最后决定的重中之重。
选择徐老道,还是有些不妥。
既与同在灵山,并且还是灵山山主的姜慈有关,也与北中学府的四位圣人府主有关,毕竟徐老道这人再怎么说破大天,那也就只是圣人修为,虽然要比身为山主的姜慈更高一些,却也不比四位府主更强,倘若真在灵山说起这件事,就难保不会隔墙有耳,被人加以利用。
凡事小心为上。
席秋阳又不在学府,老人姒庸虽然同样信得过,但其毕竟身负重伤,命桥一直以来都是摇摇欲坠,哪怕一身修为通天,一去一回,也要耽搁太长时间。
所以挑挑选选到最后,也就只剩黑衣小童、乌瑶夫人、孟萱然,以及如今理应还在临山城的秦九州。
但前面三个,其实同样不在云泽的考虑当中,一来是不太希望这些明确站在自己这边的这些人以身犯险,二来也是还没想好究竟应该怎么面对那所谓的二娘三娘。
这与年少时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有着莫大关联。
所幸乌瑶二娘与孟三娘似乎是知晓这些,所以一直以来都未强求,这也让云泽无形之中松了口气。但在下山途中,云泽忽然想到了身上的一样东西,已经被他丢在气府角落遗忘了许久,便是徐老道当初送给他的那件镂空螭龙纹珮,重新取出之后,仍是那副模样,方才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尽管玉的质地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更没有任何奇妙之处。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南山君便有一块玉佩,整日挂在腰间,几乎从未摘下,秦九州同样腰悬玉佩。
其实这件事更大的意义还是在于“君子如玉”四个字,只有玉不去身,才能时刻警醒自己,道德修养与品德应该像是玉石一样,具备五德,谓之仁、义、智、勇、洁。
云泽也曾读过一些圣贤书,知晓一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圣贤道理,但却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做人做事,更与君子相去甚远,所以从不讲究什么“玉不去身”,也就将这镂空螭龙纹珮忘在脑后,只是如今回想起来,徐老道当初将这玉佩交给自己的时候,并未明说玉佩有何具体用处,只说将其系于腰间,注意妥善保管即可,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用上,到时也就自然明白这玉佩背后的含义与来历。
云泽脚步不停,手指轻轻摩挲手中玉佩,心中狐疑。
如今修为境界已经不比当初,却也依然看不出玉佩本身有何不同,翻来覆去把玩片刻之后,云泽就还是将其收入气府,不再理会。
...
今儿个这场大雪,要比之前更加持久,已经下了整整一夜,到天亮之后,依然不停,也便整座临山城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甚至比起山上还要更加势大,几乎已经算是雪虐风饕的恶劣境况。
所以临山城的街道上,鲜少能够见到有人走动,即便能够见到一些,也是脚步匆匆,不愿多做停留。
北中学府本身有着手笔极大的灵纹阵法将其笼罩,所以任凭外界罡风凛冽,也丝毫影响不到学府内部,反而是雪雾茫茫,风景独好。
哪曾想,山上大雪,山下大风,差别竟是如此巨大。
修士开辟气府,底蕴显化,无论修行路数大体走向是为武夫也或练气士,都可借由气机运转,抵御风寒,道理就跟修士将体内气机外放,用以驱散头顶雨水一样,所以最终的结果、最大的弊端也是如出一辙。
这里是山下临山城,不是山上北中学府。
所以云泽很自觉地取了那把油纸伞出来,然后裹紧了衣裳,脚下迈着八卦诀的八步走桩,要比每日留在弟子房里绕着桌子走桩的速度更快许多,所过之处,脚印清晰,步伐大小有别,但这些脚印却也很快就被风雪掩埋。
云泽口吐热气,从下山之后,到走进秦九州之前下榻的那间客栈之时,就已经重新变成了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几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得客栈大堂当中许多正在喝酒取暖的酒客一愣一愣。但云泽可不理会这些,很快就在角落里面找到了正在对坐喝酒的秦九州与谢安儿,前者脸颊酡红,醉眼迷离,歪着脑袋枕着一条手臂,另一只手就负责倒酒端酒,一杯接一杯。
另一边谢安儿,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面前竟也有着一只歪倒的酒杯。
但却没有见到黑衣小童。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将客栈大门关上之后,轻轻摆手,不去理会凑上前来的客栈伙计,径直走向秦九州两人。
谢安儿毫无察觉,倒是秦九州,瞧见云泽之后,用力瞪大了眼睛,许久才终于认清来人,然后咧嘴憨憨一笑,跟着就听哗啦一声,原来是想要伸手拿酒,却没拿住,结果酒壶就直接倒了下去,酒水洒得到处都是,也弄得秦九州一条衣袖完全湿透。
云泽轻轻咂舌,啧的一声。
秦九州好歹也是堂堂圣人,竟也会为情所困,落得这么一副狼狈模样,实在是世间罕见。
云泽对于满桌狼藉视而不见,兀自伸手将桌上一堆酒壶挨个拿起放下,许久才终于找到一只还没喝完的酒壶,然后拎起条凳往后退了退,让自己可以靠在墙壁木板上,一边喝酒,一边等着秦九州醒酒。
至于之前见过几次都不喝酒的谢安儿,怎么也忽然开始喝酒了,云泽大概能够猜得到是与景博文有关。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只可惜,一片痴心,付之东流。
所以这两人才会在这里借酒浇愁?
云泽看了眼酣睡不醒的谢安儿,又瞧了瞧还在嘟嘟囔囔喊着“酒...酒...”的秦九州,前者也就罢了,但秦九州的这幅模样,却着实有些惹人发笑。
然后云泽注意到了秦九州腰间的玉佩。
水润碧透,华光内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云泽小口喝酒,忽然眯了眯眼睛,然后起身上前,弯腰就要捧起那枚玉佩瞧一瞧。但就在云泽弯腰的时候,原本醉生梦死一般的秦九州,就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巴掌拍掉了云泽伸出的那只手,然后用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云泽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能将眼珠全部翻成白的。
有些厉害。
随后开口笑道:
“不装了?堂堂圣人,能被这种酒给灌成这幅模样?糊弄鬼呢?!”
秦九州抬手揉了揉脸颊,原本的酒醉酡红,立刻消失不见,变回原本模样,然后皱眉看了一眼确实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木河镇少女谢安儿,长长一叹,这才一边伸手抚过被酒打湿的衣袖,一边开口问道:
“有事?”
手掌抚过之后,水雾弥漫,聚而不散。
秦九州手掌轻轻一扇,手腕一转,再并拢双指轻轻一引,那些弥漫而起的水雾,就忽然翻涌起来,尽数涌向桌上其中一只已经空掉的酒壶,紧跟着酒壶当中便就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响,等到水雾全部进入其中,秦九州便伸手将那酒壶拿来,壶身倾斜,就倒出一条酒水进入那只酒杯当中。
恰好倒满一整杯。
云泽笑了起来。
“你倒是一点儿不浪费。”
秦九州又翻白眼。
“有屁快放!”
云泽喝了口酒,开门见山道:
“我想找那叱雷魔猿替我去一趟东海,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哪儿。”
闻言之后,秦九州立刻摇头。
“那头黑毛畜生?好几天没见过了,不知道。”
话音方落,他就猛地一愣,然后皱起眉头略作思索,又深深看了云泽一眼,忽然咧嘴一笑。
“你是想给自己找个可以帮忙跑腿儿的?让圣道修士帮你去做这种跑腿的小事,也就你能想得出来。不过这事儿你找谁都不好办,瑶光、姚家、火氏,可都有人在临山城盯着你的具体行踪来着,当然还有徐老道、那头黑毛畜生、乌瑶夫人以及孟姑娘,这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虽然还不至于一言一行都被别人看在眼里,但只要你们当中有人无缘无故忽然动身离开临山城,哪怕乌瑶夫人和徐老道两位圣人,也绝对躲不过瑶光三家安排的眼线,就难保之后回来的那个,还是不是之前出去的那个。修行之路,道阻且长嘛,入圣如何,圣人又如何?就连你爹云温书都能被人打烂气府,打碎命桥,所以你真正需要找的,不应该是那黑毛畜生,而是另外一个看似与你没有太大交情,甚至还有不少父辈恩怨的人来帮你走这一趟。”
云泽看了秦九州一眼,当然听得出话外之意。其实不必多想,只看秦九州那副目光炯炯,舍我其谁的模样,就也能够猜出他的具体打算,所以云泽并未直接开口,而是略作沉吟之后,就同样咧嘴笑了起来。
“你想帮我,然后借着这个人情从我这里知道二娘三娘她们现在的落脚之处。巧了,我找那头叱雷魔猿,也是为了这事儿,毕竟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些,其实我早就已经考虑过了,确实谁都不好无缘无故直接出城,像是瑶光姚家火氏那些心狠手辣之辈,还真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此次东海之行,非去不可。”
云泽话音一顿,喝了口酒,目光直视已经隐隐察觉不对的秦九州,嘴角笑意更盛许多。
“所以我才想找三娘问一问,看她愿不愿意帮我走这一遭。这还是我第一次求三娘帮忙办事,所以她应该会很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