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房中,鸦儿姑娘手指纤细,动作轻柔,将最后一点书页裂隙对齐按下,以保证不会影响其上记载的文字,随后手指轻轻一抹,已经烂作两半的书页纸张就重新粘在一起。只是即便如此,那道打从纸张边缘一路犬牙参差延伸到书脊里面难见之处的痕迹,依然能够瞧得清清楚楚,十分扎眼。
鸦儿姑娘看了一眼旁边眼眶含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黛眉紧蹙,重新将目光放在那道撕裂上,幽幽一叹,有些无可奈何。
自从回来之后,这已经是重复揭开贴上的第四回了,尽管每一次都已经足够小心,力求严丝合缝,但书本纸张毕竟只是寻常凡物,如同破镜难圆,既然已经撕裂至此,再想要将其完整恢复,至少对于只擅打杀的鸦儿姑娘而言,难如登天。
小丫头忽然抹了抹眼泪,踮起脚尖,伸手握住鸦儿姑娘的手腕,咧开嘴巴明媚一笑。
“没关系,能够修补成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谢谢姐姐。”
说完,就不等鸦儿姑娘多说其他,小丫头已经伸手拿回书本,手指小心翼翼抹了抹那道撕裂痕迹,除了印在指肚上的些许粗糙之感,便再也没有其他不妥。小丫头重新笑了起来,发自肺腑,然后将书本合上,抱在怀里,冲着坐在桌旁的鸦儿姑娘一躬到底。
“谢谢姐姐!”
鸦儿姑娘叹了口气,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笑,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每当这种时候,个子小小的柳瀅,总会脸颊羞红,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眉眼弯弯,煞是好看。或也正是因此,无论云泽也或鸦儿姑娘,甚至就连一向情绪内敛的项威,都喜欢有事没事揉一揉柳瀅的脑袋,就为了能够瞧见小丫头发自肺腑的喜欢与享受,以及那副眉眼弯弯的纯粹模样。
其实这幅模样,世间并不少有。
但它是个“见异思迁”的,总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厌倦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然后出现在另外一些少年少女的脸上。
鸦儿姑娘忽然有些走神,手掌依然搁在小丫头的脑袋上。
柳瀅睁大了眼睛,眼睫依然带着几颗小小泪珠,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推门声响起。
鸦儿姑娘恍然回神,站起身来,目光看向走入弟子房中的云泽,眼神当中透露出些许询问之色。
云泽一路来到小丫头身边,蹲下身来,方才与个子小小的柳瀅齐平,然后笑着伸手拿过被她抱在怀里的书本,很容易就翻到了那张带有撕裂痕迹的书页,手指轻轻抹过,并未露出失望之色,早知如此,毕竟修缮凡物这种事,不是武夫所长,反而更加擅长损坏撕裂,倒是各种神妙术法层出不穷的练气士,或许会有诸如此类的手段。
“事情已经交给项威解决了,我刚才看了片刻,那个名叫孙正浩的,也就只是虚有其表而已。”
鸦儿姑娘微微点头。
云泽站起身来,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想办法帮你修补这本书,山顶上的老爷爷应该有办法,毕竟那个老家伙本事大得很。”
小丫头立刻乖乖点头。
“知道了。”
云泽与鸦儿姑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随后拿着那部小说话本离开房间,途中看了一眼半山腰处的捉对厮杀,哪怕剑修不用剑,那位心气极高,自以为万物皆如蝼蚁的武山弟子,也已经快要看不出人形,身上骨骼断了七七八八,几乎如同破布袋一般,被项威抓住手腕,直接抡了起来,最终狠狠砸在地上,发出轰隆一声,烟尘滚滚,地面龟裂。
也好在大半年磨刀不是无用之功,孙正浩的体魄坚韧程度,远比寻常练体武夫更加出色,只是随着局面逐渐明朗,这位心气极高的“凤毛麟角”,终于还是认清了现实,这次被摔之后,就干脆躺在地上,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已经没有半点儿继续反抗的念头。
云泽并不知晓孙正浩已经立下道心,并且还是“脚下众生如蝼蚁,苍天之下,万物蝼蚁”的无敌道心,所以也就并不知晓如今饱受屈辱折磨之后,孙正浩那所谓的“无敌道心”,就已经几乎碎成了渣滓,老人姒庸当然是抱着不破不立的打算才让项威施展这般手段,至于孙正浩又是否真能做到破而后立,还是就此一蹶不振,甚至连同修为境界都随之倒退回去,尚且难说。
老人姒庸不会眼睁睁看着孙正浩就此一蹶不振,尽管道心一事,外人很难插手,但却并不妨碍老人可以通过言语对其进行指点开解。
所以才会是难说,而不是更大的可能将会一蹶不振。
云泽没再理会倒在地上浑浑噩噩的孙正浩,与项威远远对视一眼,轻轻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之后一路上山,很快就在山顶边缘找见了老人姒庸的背影。
修补书本一事,对于老人而言,易如反掌,手掌轻轻一拍,纸张上的撕裂痕迹就立刻消失不见。但这并非练气士妙用无穷的术法之一,而是老人以自身意境,最大程度将纸张撕裂的痕迹严丝合缝拼接而成,所以短时间内,还是不好随意翻阅书本,否则一旦稍有不慎,就难保痕迹不会重新出现,但也只需等到用来粘合纸张的桃胶彻底干透即可无恙。
云泽没有直接下山,壮了壮胆子,上前几步,距离山崖边缘尚且有着一段距离,却也已经足够瞧见躺在深坑当中无人理会的孙正浩。
“项威弃剑不用,是你暗中示意?”
老人并无隐瞒,点了点头。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总需要经历一些挫折才行,不破不立。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这也算得上是煞费苦心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子能否体谅老夫的良苦用心。”
云泽翻了个白眼。
随后眼角一跳,忽然瞥见卢取偷偷摸摸跑出弟子房,然后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片刻,尤其格外小心已经重新回到空地继续练剑的项威,直到项威转过身去,背对弟子房时,这才匆匆出门,一溜烟钻进云泽的房间,却又很快就重新出门,佯装成什么都没做过的样子,取下背后铁枪,一只手拿住,手腕一拧,便将铁枪顺着手背转了一圈,如此反复,缓步离开。
云泽习惯性双手揣袖,眯起双眼。
“这家伙是个什么来历?”
老人瞥了一眼看似散步一般的卢取。
“二流家族出身,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差劲的地方,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个长处出来的话,也就只有心思还算比较...玲珑?当然跟你小子比起来,他还差了不少。至于其他方面...”
老人微微摇头。
“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还是中规中矩。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可以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至少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发现这小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云泽挑起眉头,望着好似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算了,既然你都看不出来,我就更难看出什么苗头了,不过既然这家伙能够顺利进入北中学府,肯定是有不同之处,或许还真就如你所说,是个心思特别缜密的,可以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
云泽随后望向那个正在站桩递拳的黝黑少年。
“这个呢?”
老人答道:
“北边山里出身的泥腿子,因为一场机缘造化,在山林里遇见了一头将死的白猿,由其腹中得到了一部拳法以及灵决古经,这才终于走出大山,后来经过一路辗转,这才终于到了北临城北域学院,是个声名不显的,但也人尽皆知,毕竟像他这种只有一拳的拳法,哪怕是我活到了这种岁数,也依然不免生平仅见。可能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小子在学府考核的时候又有机缘,靠着一株宝药打破桎梏,又靠着这毫无花哨的一拳,直接打翻了学府考核时最后拦路的老生,顺利通过了学府考核。”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扭头看向老人。
尽管老人收敛极快,但云泽仍是瞥见了那别有深意的一抹微笑,当即拉着长腔“噢——”了一声。
老人脸膛一黑,瞪了云泽一眼。
“后面的那件事,是我亲眼目的,但前面说的那些,是卢取从他口中问出来的。”
“又是卢取?”
“所以我说他唯一的长处可能就是心思玲珑。”
老人刻意在“玲珑”二字加重了语气,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云泽也不在意,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挪转。
武山弟子统共也就只有九人,刨开云泽与方才进入武山一个来月的小丫头之外,就只剩七人。而在这七人当中,陈子南、钟乞游、项威,都是云泽比较了解的,毕竟相识已久,谈不上知根知底,却也相当熟悉,鸦儿姑娘紧随其后,比起前面三人,虽然有些差距,但也差得不是很多,足够让云泽感到放心。除此之外的其他三人,暂且抛开目前是与废人无异的孙正浩不谈,背枪卢取,与练拳少年,在今日之前,云泽对这两人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就连姓名都不知晓。
不止武山,甚至包括主峰在内的整座北中学府,所有弟子学员都要分成三等,第一等便是诸如姬家麟子姬尚文、天玑麟子叶知秋、天璇麟子胡狄之类的凤毛麟角,当然除去这几人之外,诸如钟乞游、陈子南、青雨棠、罗元明这些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未曾享有麟子麟女之名,但无论修行天赋还是实力手段都丝毫不差的,依然可以同样列于第一等,甚至包括云泽、鸦儿姑娘以及南山君这些稍差一线的,也能勉强够得着第一等行列。
第二等便是所谓的天之骄子,数量要比第一等多出不少,只是在这行列当中却有几个比较特殊的,便是拥有先天美人骨体质的瑶光欲仙子赵飞璇,除此之外,便是景博文、陆家平这些凌驾于所谓的天之骄子之上,却又远不及凤毛麟角的人物,地位尴尬,大致处于两者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第三等的弟子学员,则是市井坊间常说的天才,也是绝大多数平凡修士认知之中的天才,人数最多,但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却只能位居末等。
在云泽原本的以为当中,经常站在山脚,观云海散罡气砥砺意境的孙正浩,大概能在第二等行列之中,而另外两人,一个整日看似游手好闲的卢取,一个整日只练递拳,似乎是想勤能补拙的吴麟子,则是位于第三等。
却不想,竟是完全看差了。
孙正浩只是天才,这点已经毫无疑问,但卢取与吴麟子两人所在的位置,却未必只是第三等。
尤其卢取。
毕竟就连孙正浩这个只能位居末等的天才,都有值得一提之处,可偏偏卢取却在老人姒庸的口中变成了平平无奇之辈,就连唯一值得一提的心思“玲珑”,都极为勉强。
云泽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北中学府,常见雷劫,几乎就是三天一小劫,五天一大劫,当然这种事对于北中学府的众多弟子学员而言,已经司空见惯,毕竟自从今年入学以来,到目前为止,最为夸张的一次,甚至是在一日之内,竟然连续出现了五次十二桥境小境界突破的雷劫。或许雷劫这种事放在别的地方极其少见,但这里毕竟也是北中学府,秦川淮水一线往北的浩大土地,仅此一座,别无他家,自然也就稀松平常。
当然也不是所有弟子学员突破十二桥境小境界时,都能引来雷劫,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足以惊动他人的声势,可卢取十二桥境小境界的突破,却从来没有半点儿声响。
除非是自从来了学府之后就一直没有丝毫进境,否则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云泽眯眼皱眉,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目光着重落在那个看似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身上。后者终于有所察觉,扭头看来,瞧见了站在山顶边缘附近的云泽与老人姒庸,立刻温和一笑,微微点头就已经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就转回身去,一边杂耍一般将手中铁枪绕着手腕手掌来回转动,一边缓步而行,步伐大小均匀,速度不快不慢,哪怕老人姒庸也开始觉得有些古怪,只觉得卢取行走之间的步伐,好似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妙暗藏,却又偏偏找不出半点儿奇异之处。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老头儿,你不是读过一些圣贤书么,还是看不出来?”
姒庸老脸一垮,翻了个白眼。
“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云泽懒得跟他计较,轻轻摇头。
“无话可说,无屁可放。”
言罢,转身就走。
老人一愣,猛地扭头看去,却已经找不见云泽的踪影,再一低头,原来已经走到了下山路上。老人一张脸顿时愁云满布,一道道褶子堆在一起,沟壑纵横,已经猜到云泽分明看出了些许苗头,可能还不太确定,但也应该大差不差,但他偏偏不说,这就有些抓心挠肝的难受。
随后扭头看向那个还在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老人扯起嘴角,口中发出啧的一声,忽然瞥见山路上的云泽正仰头看来,冲他灿烂一笑,老人当即脸膛黝黑,瞪了一眼。
云泽轻轻耸肩,不以为意,迅速下山,重新回去弟子房,将那看似已经完好无损的书本还给柳瀅之后,小丫头睁大了眼睛,手指细细抚摸书页上原本有着一道明显撕裂痕迹的地方,果真已经摸不出任何不平,立刻眉开眼笑,甜腻腻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云泽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心里也暂且放下了卢取这件事,毕竟无关紧要,不一定非得追根问底,之后就将小丫头留在鸦儿姑娘这里,独自返回弟子房。
出乎意料的,一向不爱动弹的小狐狸在云泽推门而入之时,忽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后尾巴一卷,就将云泽的枕头掀飞出去,丢在一旁,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一张纸。
云泽微微挑眉,面露意外之色,将纸摊开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声:
“谁放这儿的?”
小狐狸已经重新趴下,闻言便随口答道:
“卢取。”
云泽皱了皱眉头,并不意外,只是因为纸上有且仅有的这几个字才会皱起眉头,随后手腕一抖,就将其震成齑粉,略作沉吟之后,仍是有些愁眉不展。
“吴麟子欲取镇狱”
仅此七字,并且一笔一划都写得极为刻板方正,显然是不想暴露了送信之人的身份,是因为不想与他出现过多牵扯,还是单纯不想将自己暴露出来?亦或是有其他原由?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云泽抛之脑后,转而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信中所书,是真是假?
倘若是假,大可不必过多在意,可能是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恩怨纠葛,所以想要借刀杀人罢了。
但若为真...
云泽忽然张嘴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来到弟子房窗前站定,十分烦闷,许久才终于取了一坛酒出来,只是手掌抚摸酒坛片刻,还是重新收了起来。
小丫头有些闻不惯这种酒的浓烈酒气。
日落终于跌进西山,人间忽晚,星河璀璨。
夜色中,有人练剑,有人递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