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后日该启程回京了。”秋白正在整理收到的行程消息，没见面时是思念，见了面便舍不得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的她官拜丞相，缘尽于此。”
宣佩玖打量着窗台的一株四季海棠，“你说，她还需要我吗？”
“这得问她，便是需要，您也没办法留下，她更不会因您背井离乡。”秋白望向长空，叹了声气，“道理您都明白，用不着我来劝，趁着还有时间，您还可以再去见她一面，就当作告别了。”
宣佩玖：“我们之间总是在道别。”
授课结束分道扬镳，一别数月，这再别，不知又要到何时年月，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可他不放心她。
更多的还是私心。
临近午时。
丞相府。
被褥里的姑娘冷汗涔涔，眼里惊魂未定，她梦回前世，恍若今生的这一切才是妄想，在榻前盘卧许久，她才复身在镜台坐好，“昨个怎么回来的。”
到底还在不知足什么呢。
门外的婢女忙进来伺候，何闲端着醒酒汤递给她，“大人不记得了？您喝醉了，不知在哪摔着了，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记忆止在船夫让青年下船的那一刻，郁欢拧眉。
——宣佩玖？
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叹了声气，肚子在咕咕叫，但她却没有胃口，宿醉后头痛犯恶心，清水扑脸，消了些疲乏，“让汪铎在书房候着。”
“是。”
书房里。
汪铎正打量着新送来的画，珠帘轻响，姑娘梳着惊鸿髻，一袭银红百花曳地裙更衬得肤若凝脂，步步生莲，嗓音似山涧泉水般清冽，“亲事进展如何？”
“看起来岳丈很不喜欢我这个赘婿，承您照顾，进展顺利。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关心汪某的终身大事，汪某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汪铎俯身作礼。
“少拍马屁。”
郁欢瞪了他一眼，在主位坐好，“请帖送了吗？府尹那里怎么说。”
“忙，实在没时间，还有人在浑水摸鱼，紧咬着顾琛是郁府引进的事不松口，苦了瞿大人百口莫辩，他不能脱身便要把你也拉下水，这事难办啊，里应外合，刑部倒了，尚书位置还空着，但必然是陛下的人了，不是没有绝地反击的可能。”汪铎拾起檀木盒里的玉镯，边打量边道：“大理寺的人都是做做样子，能靠的只有佟府尹。”
近来送过来的好东西不少。
“瞿荀迂腐，忠心不二，心里认定了我是奸佞，世人对性别总有成见，红颜祸水。”郁欢漫不经心道：“林氏掌控户部，陛下视而不见，吏部与我更多是情分，想挑软柿子捏，也不怕捏错了。”
汪铎放下玉镯，“您的意思是？把锅甩给林弈孚，只怕他不愿意吧。”
“我还有一只脚没跨出门槛，没人希望我回头。”郁欢打开一个方盒子，里边躺着一整套翡翠首饰，无论是工艺角度还是品质角度都是极佳的，她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各个出手阔绰，当真舍得。”
汪铎望向那副画，“一画值千金，这是前日祝家送来的。”
他正赏析着这幅画和一旁的题字，听屋外婢女来报：“大人，府门有人求见，说是您昨夜要他过来的。”
“让他进来吧。”郁欢略经思索，想必是昨夜送她回府的，苦了醉酒后的事忘了个干净，言归正传，“祝封正？”
汪铎点头又摇头，“确切来说是祝老的意思。”
“有意思，祝靖寒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不见客，每到关键时刻总有东西相赠，他的情报比我想象中可怖，大隐于世，倒是我之愿。”郁欢眼皮轻颤，想起了那封信，那个故事里祝靖寒什么也没做，但他隔岸观火亦让她有些怨的，“伴君如伴虎，忠，如何定义。”
她恍然，“把这幅画送至瞿荀府上。”
这次帮忙便算作两清。
“妙啊，有祝家替您担保，谅那些心气高的文臣也没什么话讲。”汪铎后知后觉，把画收好放进长盒里，不禁有些后怕，“若祝老淌了这摊浑水，只怕进展不会这么顺利。”
郁欢敛眸，“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记得帮我道声谢。”
或许那故事只是当年事的冰山一角，他待她仁至义尽，只是身为臣子，许多事不得不为帝国考虑，谁被舍弃都是命数。
“是。”
汪铎抬脚离去，走至门口眉头微皱，婢女不知通报，还需管教，真担心隔墙有耳，“你进去吧。”
“属下张卫见过郁大人。”
闻言。
郁欢呼吸一滞，抬眸望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的模样是那样熟悉，可情却不在了，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简单的话，“陪我下盘棋吧。”
张卫愕然，“啊？”
郁欢起身走至书房另一侧的白玉桌旁坐下，棋盘上落了灰，她挑眉，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不会？”
张卫：“会。”
黑子落定。
郁欢琢磨着这盘棋的走势，眉宇间有些不悦，“你是在让着我，我希望你能全力以赴，输赢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这场博弈正式展开。
最终以张卫落败告终，他还是太年轻了些，所经历的事还不够多，现在的他就像一张白纸，只知道书里的之乎者也，还没真切的去看见去体验某些事。
“是我输了。”
一念至往昔，郁欢垂头丧气，当年的她连棋局都掌控不了，又如何以天下为棋，又如何不败，终究是太自大，以为一武便可定乾坤，“虽未有国争，但边塞的那些小部落野蛮落后，时常侵扰帝国，你有什么想法？”
赢了这盘棋，却输了前世。
张卫欲言又止，“属下见识浅薄，还请大人赐教。”
“挨了打哪能不还手，我没什么可教你的。”郁欢看着堆积成山的礼物，尽是些金银玉饰，女儿家用得，没一个送到点子上的，“你想去大漠看看吗？”
“想，探寮一战没能参与是心中遗憾，属下想去见识天空海阔山高水远，属下能吃苦不怕吃苦，愿为帝国献身。”张卫坦诚道。
郁欢：“当真？”
张卫：“当真。”
“匹夫之勇。”郁欢一脸嫌弃，又道：“以你之智可谋大事，大漠的攻防体系并不完善，你想去，便去吧。”
张卫：“啊？”
这位大人怎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说得话更是难以捉摸，全然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但她也确如兄长所说没什么架子。
“这是推荐信，去不去全由你作主。”郁欢提笔蘸墨写下两个字，盖了私印，随后递给他，“没什么仗要打，更重科举，世家作派要经清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应为了理想而活。”
到底是从文从武啊，张卫握着信有些迷茫，“属下不明白。”
“随心所欲。”
郁欢垂眸看向右手腕，似乎回到了他濒死的那一刻，她从未那么虔诚的祈祷过神明降临，盼望奇迹，“我只是想说，不要被身份束缚，你想追求什么都可以，这封信可保你无忧。”
张卫：“啊？”
从进门起他就没跟上过她的思维。
“啊什么啊，你是呆瓜吗？回去吧。”
透过窗，郁欢看着他的背影穿过连廊消失在拱门，记得老八是大智若愚，最是能言善辩最会察言观色，总能把她逗乐，回望现在再重逢，身份地位和时势都注定了他们不能再经历一遍从前，不会再拥有那种兄弟情。
是他，又不是他，和老五一样。
这份记忆，只有她一个人拥有，哪怕她将他们全部找出来聚集到一起，也无法再回到那年那刹那的温情。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申时。
郁府，海棠居。
欢笑声不断，寻了两个摇椅在院里，郁欢懒懒地坐在上面，愉悦的欣赏着这副光景，小妹和何闲正在院里扎秋千，连燕诚贞那个小家伙也翻墙过来玩了，她最在乎的两个小家伙一直保留着天真和善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善终，她不枉此生。
正沉浸在这份美好中，她忽然火冒三丈，“燕诚贞你小子手往哪摸呢！尽学些纨绔风流作风。”
燕诚贞耷拉着脸，委屈巴巴道：“她脸上有灰。”
他就想帮郁安歌把脸上的灰抹掉而已，怎得又挨顿臭骂，现在的她厉害了，总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偏偏他哑口无言。
“那也不能摸，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你要敢再给我学那些歪风邪气，我非替你爹收拾你不可。”郁欢就着手里的车厘子砸过去。
男孩子不能惯，一惯就出事。
话音刚落，便有话接上，“传言郁大人体弱多病，我听这声音可是中气十足啊。我来得可是不巧？”
郁欢福身作礼，“您就别打趣我了，来来来，请坐。”
花坛的土已被刨开，里边埋的酒坛的封布上还沾着泥土，何闲忙去把酒坛捞了起来放在桌上。
佟彬故作深沉，“重裀列鼎，佟某观全局，原是井底之蛙，您...”
“停。”郁欢抬手制止他的话，满眼笑意，“那时曾说待归京便由您轻启此酒共饮，一拖数日，我在这里给您道歉了。”
佟彬连忙制止她的礼节，“受不起受不起，哎呀，丞相大人。”
郁欢抬眸看着他，“你这就见外了，要这样说，那这酒可就不兴喝了。”随即将礼节补全，再复身坐下，“您请。”
封布揭开，醇厚的酒香四溢。
佟彬抱着酒坛斟满两盏，举杯重复了一遍当初的话，“愿与君同往。”
秋千刚刚扎好，郁安歌便迫不及待的要玩，何闲在后面推着，燕诚贞站在墙脚闷不做声，竖着耳朵偷听，余光一直瞥向那里。
一片祥和。
酒入愁肠，郁欢直叹气，“名门望族都化干戈为玉帛，但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政事我不愿再掺和，可我的存在就像一颗钉子，让有些人如坐针毡，陛下许我云游寻医并且一直没有收回我的封地，想来也是有这般打算。”
佟彬也跟着叹气，“你是一点实权也没给自己留下，又将郁氏交付于汪铎，武臣那里也不用多虑。只是你自己也有心离开，燕尹佟郁四家密不可分，你不在，就没有突破口。”
她在这里，她的分量很重，她是绑着所有人的那条线，她出一点差错，便会连累四家。只有丞相的虚职而无权，这是她对帝国的忠诚。
郁欢：“现今六部风波不断，稍不注意便会引火上身，燕凡又在武都，我信得过汪铎，可以他一人之力难免有所疏忽，所以，我想请你照拂一二。”
“这是应当的，你放心，我自竭尽全力。”佟彬回答的十分爽快，“他日云游书信一封，京中诸事皆在你的掌握之中，只是苦你孤寂，合家团圆之刻太少。”
正说着，他的眉头紧皱，“那事儿，是真的吗？”
关于她命不久矣的传闻，有的说是危言耸听，有的却深信不疑，幽冥血功这件事有不少人在打听。
“是，若非如此陛下又怎肯赐下丹书铁卷。”
郁欢斟满酒一饮而尽，她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了，“只要我还活着，那些野心便不敢妄动，不管我在哪里。”
“唉。”
佟彬瞬时像是苍老了许多，往后一仰，“命运多舛，天妒英才啊。”他的眼角噙着一滴眼泪，“何时动身。”
“有祝靖寒帮忙瞿荀那里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松口，届时京城太平，我便该走了。”郁欢望向正在荡秋千的五妹，“又不是一去不回。”
“云游寻医云游寻医，那些暗里的毒蛇不知何时就要出来咬你一口，天高路远，他们希望你死，要你死，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佟彬担忧道：“时日一长，威慑力便淡了。这位置上的人最不缺的便是钱，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最缺的便是钱。”
郁欢敛眸，倒是没考虑过这一点，“插标卖首之辈不足为惧，世间能杀我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当得天下第一。
佟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孤身一人，四遭都是变故，京师和西一带的将士信奉你，还能有个保障，但其他地方就不好说了。”
“不聊这个。”
郁欢摇头苦笑，岔开了话题，“两国联姻，五公主随使团一同前往顺天都，那段时间忙，把她的事给忘了，她拖人带了封信给我，想让我在出境的时候派人将她截走。”
“简直是胡闹。”佟彬拧眉，“这事你可不能掺和，使团必经临沙，出境时出了乱子肯定算在你头上。”
郁欢替他斟满酒，“我知道，也就是随口一提。”
“我看不止这么简单吧，背后未必没有别人的授意。”佟彬细细思索，这件事只要发生那倒霉的肯定是她，无论她有没有参与，必然要拿她做文章，“陛下若以此御下，当真是寒了我们这些臣子的心。”
郁欢微挑眉，饮了口酒，“谁说不是呢。倒也不必担心，近日临沙城外有匪寇作乱，知府已下令封锁城门，消息传至使团，要绕道而行。”
顾疏桐此举算是在给她提醒。
她让金文柏前往临沙，以钱雇匪作乱，同时也算是去剿了那边青玄教的残部，她亦书信给知府让其想办法令使团绕道而行，只要不是从临沙出去的，那就赖不到她头上。
佟彬松了口气，“谓是神机妙算，也难怪陛下非除你不可，你太聪明，你的忠心太难让人相信。”
“我也确实没那么忠心。”
海棠花瓣顺风飘进杯盏里，漾起一小圈涟漪，郁欢看向荡的老高的郁安歌，没心没肺的，心里有些惆怅，“终究放心不下这两孩子。”
“你别总以长辈的口吻来说道，姓燕那小子也不是孩子了，算下来，你还得叫他一声兄长。”佟彬缓缓起身，酒也喝完了，聊的也差不多了，“天色不早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我送你。”
郁欢起身，吩咐了何闲两句，便和佟彬一起离开了，路上，她交代了一些家事，望其能和尹信文一样多照拂一下郁家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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