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着,十日前的那个夜晚。
信鸽停留在窗前,她刚读完燕凡传回来的消息正要把纸条就着火烧掉,洛十一鬼叫着说隔墙有耳武功还不低,她以为是教主忙追了出去。
入目是满头白发的宣佩玖,洛十一追来得很快,手里拿着个玉瓶,“原来是送金疮药的小贼。”
“你怎么来了。”
“我以为你的伤势严重了。”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她不禁想着如果那日她的那些话都是对着他说的,他会不会也是和顾修远一样的反应,可是没这个可能,他早知她是利用,早知她杀人如麻。
洛十一讪讪离开,临走时说:“有人朝这里来了哈。”
她不以为然,这个节点还敢来这里晃的都是不速之客,杀了便行,“如果,有机会的话,算了。酌春信得过吗?”
“嗯。”宣佩玖目光缱绻,不禁朝她走近了些,“那人知道我,却没有动作,我自导自演了几次刺杀,也许会对你有利。”
也因为刺杀一事,大理寺和府衙忙得不可开交,鸿胪寺那里的谈判彻底僵住了,玄甲必须给个说法才能继续谈探寮一事。
心湖荡起一圈涟漪,她低喃道:“这些都和你无关的。”
宣佩玖:“推波助澜顺手之举。”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木匣子,递给她,“这个捏不碎。”
工匠的技艺很好,圆圆的红宝石被分割成两半,里边有个凹槽,放着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红豆。
真是有够浪费的。
她不禁失笑,想起木簪上的那颗红宝石,“比那颗雕磨的好,你真奢靡。”
话音刚落寒芒乍现,匕首刚要脱手,她顿时收了力,凝视着来者,福身作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顾修远没有说话,笑容惨淡。
他都看见了,她和他言笑晏晏的模样,真像一对璧人,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刻,她的笑是那么真,语气也是温柔的,判若两人。
“抱歉。”宣佩玖攥紧了拳头,隐没在黑暗中。
他在抱歉让她和他产生矛盾,怕经此以后他会误解她,可事实是他早就逾矩了,这抱歉很虚伪。
但又是真心的,不想损了她的清誉,可那几次情不自禁的拥抱,让他羞愧。
顾修远不停拍手,连说了几声好,“郁欢,你心中有人,却不敢承认,骗我骗得辛苦吗?看我为你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不是很得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都没有替自己辩解,又或者说是根本不想辩解,她就是没有心,就是铁石心肠,在嫁给他之后她不曾有出格的举动,唯两次短暂的拥抱,两次都在告别,她还抱过郁末呢。
可她看他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这点,又叫她开始羞愧。
顾修远拂袖离去。
...
思绪飘回,郁欢看着水中的倒影长叹一声,忆及往昔的时光,她记不得任何美好和情爱,只记得那些争执。
何闲:“马车备好了。”
说着,拿着刚取回来的青黑锦袍替姑娘披在肩上,一边扯着衣袖一边道:“天刚回暖,晚间还是冷的,您的身子最要紧。”
利索的穿好锦袍,又整理了有些凌乱得衣襟,拿出昨日姑娘所戴的金簪从发带固住的青丝中穿过,“好了。”
回宫时什么也没带,此一去,再别,就再也不会在后宫重聚了。
宫门口。
苏公公面若冷霜,牵强的扯出一抹假笑,见礼道:“太子妃万福。伤筋动骨一百天,奴才担忧呀。”
郁欢坐上轿撵,打着哈欠道:“让太医正到东宫来一趟。”
隔着宫墙都能闻到院里的花香,沁人心脾,她后知后觉的说:“你有些疑虑,是为了何事啊。”
苏公公:“奴才是诚心伺候您的,您知道奴才有什么疑虑,嬅修仪福薄,您似乎还是莽撞了,又或许说,已经把奴才忘了。”
郁欢低眸瞧着他,“我若是忘了,此番何必回宫。”
一个奴才敢这样冲撞主子,话里话外还满是责怪和质问,以下犯上尊卑不分,可以直接丢进慎刑司了。
可惜这个奴才并不简单啊。
苏公公心里的愁云这才散了开来,“您能记着奴才,怒才不胜感激。”
“等吧,快了。”
郁欢敷衍了两句,闭眼假寐。
轿撵很快停在东宫门口。
芹嬷嬷满脸焦急,一月时间憔悴了不少,她行了礼,把近日殿里的事都说了一通,“三月十五,殿下召纪承徽侍寝了,一连三日不理朝政夜夜笙歌,直到皇九子一事爆出,这才开始上朝。唉哟,还有余承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殿下,若非先前讨了太后的旨意怕是这位置都保不住了。您许她接爹娘回亲看望那日,离别时正碰着殿下,不知怎得,殿下怒气冲冲的,那眼神,奴婢形容不来。只是纪承徽对余承徽事事针对,殿下却视若无睹,唉。”
郁欢漠道:“知道了。”
芹嬷嬷继续说着:“您一不在,这里便不得安宁,您是主心骨,只是你常常在外,唉,想要依靠您,都难。”
穿过拱门,抬脚刚跨过门槛,“孤的话听不懂吗!”
看似弱柳扶风的姑娘一甩袖,带着内劲的掌风将袭来的琉璃盏拍落,盏碎成渣,她泰然自若的看着瘫在地上饮酒且已经微醺了的顾修远,福身行礼:“请殿下安。”
余沁也在,也是同样憔悴了不少,被人故意推下水,救起来后便生了病,高烧不退,殿下不许太医上门医治,还强逼她饮酒,让她看着他和纪青你侬我侬。
顾修远狠狠盯着芹嬷嬷,后面的话他都听着了,“孤才是你的主子,你和她认识才多久,嗯?吃里扒外的玩意,我笑你眼盲心瞎。”
芹嬷嬷僵在原地,惶恐地跪在地上,殿下近来的话总是难叫人理解。
郁欢走到余沁身前蹲下,抬手探了她的额头,滚烫得很,还穿得如此单薄,她把锦服脱下,披在她身上,嗓音冰凉如水,语气更是冷漠至极,“殿下如此做法,让臣觉得您还在幼时,臣的过错,何至于迁怒于他人。”
“你有何过错。”顾修远半搂着纪青,轻浮得睨着她,“你能有什么过错。错的是孤,傻的是孤,孤才是那个蠢货。你不继续呆在将军府,回宫做什么,孤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不,你怎么会忘呢,郁将军郁大人,这宫里的一草一木可有能入得了你眼的?”
他醉醺醺得说了许多话,可眼神骗不了人,他很清醒,清醒到再多的酒精都无法麻木,清醒到把枕边人看成她。
“扶余承徽下去休息,让太医正好好看看。”
郁欢对着芹嬷嬷吩咐道,寻了个位置落座,上下打量着脸色潮红的纪青,淡淡道:“食色性也,但也不要荒废了朝政,陛下若问责,臣担不起掌家不利的罪名。”
余沁被芹嬷嬷搀扶了下去。
酒杯倾倒,顾修远掐着纪青腰的手猛然收紧,眸底尽是自嘲,“孤来担。你不是不满意对她的处置方法吗?那你说,想怎么处置,孤都随你。”
他把纪青推了出去,道:“褫夺身份,打入慎刑司。来人,把她带下去。”
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她始终无动于衷,她对他但凡有一丝情意都不会如此冷静,当初对纪青的怒火,也无非是触及了她的权威,所以大发雷霆。
他好像个笑话啊。
纪青有些懵,但毫无疑问都是因为郁欢回来了所以才发生了变化,她就是个玩物,没有一丁点自尊,她惊疑道:“殿下?!”
郁欢信手拾起手边的青釉盏,闻着醇厚的酒香,一时间不想和他胡闹下去了,“纪承徽并无过错,不当如此。不过一切以殿下的想法为主,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她起身作礼,而后离开,连眼神都不曾停留。
随意处置无错的妾室,有些儿戏了,也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但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从前是,现在也是,她何需在意呢。
顾修远扬手打断了婢女的动作,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直至消失,饮入喉肠的酒是那么的无味,“都下去吧。”
想起儿时为了逗母后开心为了挽留母后所以拼了命得努力,学业要争第一,什么都要做到让父皇都觉得满意的地步,可最终,还是留不住母后。
母后还是从那高高的宫墙上一跃而下。
再也不要他了。
生来便是受宠的唯一的嫡子,很快又被定为太子,玉叶金柯尊贵无比,世间所有都唾手可得,苦难也从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可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悲伤呢。
空虚的。
其实想要的一直都得不到。
她哪怕像一开始那样对他笑一笑,也好啊,她只要稍稍放下一点姿态,不,她只用平易近人一些,他也可以像一切都没发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去重新牵起她的手。
他可以改的,如果她肯不拒他于千里之外。
杀人如麻又如何,阴狠毒辣又如何,母后已经离他而去了,曾经带给他希望让他坚强活下来的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们是夫妻,他不能再让她离开了。
可她,不是她了,他们之间其实从未有过机会的,对吗。
回到屋里时,郑叙还在余沁那边。
枯树已经被挖掉挪走,换了棵枝繁叶茂的柏树来,郁欢伫立在树下,芹嬷嬷站在身侧老泪纵横,娓娓述说着,语气凄婉,“记是孝贤皇后辞世后,殿下昏沉了好一段日子,茶饭不思,每天都往宫墙外跑,有一天他不见了,找回来后终于肯进食了,老奴不敢问,怕揭了旧伤。再后来,大概是京都刚传您心仪九皇子的那段时间,殿下病了好些日子,老奴这才知晓当年发生了什么。您一直都是殿下心里的光啊,照亮他的人生,婚事定下后,殿下的开心藏都藏不住,都不像他了,即见君子云胡不喜...老奴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太子妃,殿下对您情深意重。”
“人生弹指事成空。”
郁欢轻念一句,随即岔开了话题:“孙姑姑终是祖母打点的人,平白委屈了嬅修仪,为何倒戈因何背叛,池子里的水还深,明早让会计司的掌事过来见我。”
仇恨终了,她又要到哪里去呢。
她的命没那么长,陛下的命比她还长,东宫的事麻烦得很,她无心牵涉过深,既是臣子,也是外人。
“是。”
芹嬷嬷欲言又止,最终退了下去,她说得已经够多了,一直都在替不善表达的殿下传达他的心意,可太子妃,是个无心之人。
凉薄寡情,多言无用。
何闲打听了一转回来,边扶着姑娘进屋边吐槽道:“屋里的无痕膏都是余承徽自掏腰包差人置办的,那纪承徽可不是个好人,仗着殿下的偏宠把余承徽欺负得够呛,她那意思就是余氏是您的人,把气都撒到余氏身上,等于变相给您下马威,真小人。”
“蝼蚁罢了。”
郁欢在软榻坐下,对于这些把戏她都懒得打理,她抬手取下髻间的金簪递给何闲,发带和青丝随风舞动,“想喝牛乳。”
回廊的流苏灯笼还亮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何闲问:“宫里可以开小灶吗?”随即莞尔一笑,“奴婢去准备。”
和匆忙赶来的太医正擦肩而过。
郑叙:“微臣见过太子妃。”
“起来吧,也记不得日子了,替我瞧瞧。”郁欢颔首,把手搭在脉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这个位置坐得可还舒坦?”
以他的资质还需再熬很多年才能坐上太医正的位置。
郑叙浑身一僵,“承蒙您照料,现在比从前过得好多了,家中老小的生活也没从前寒碜了。您的脉象平和,已无大碍。”
拉起一个帘子,婢女替姑娘检查外伤,最后收好帘子,汇报着身子情况。
郁欢:“可饮酒了吗?”
郑叙:“自然,外伤已痊愈,用武也无碍。”
“那便好。”
郁欢抬手拂过耳畔的落发,望向院中,何闲正端着一碗牛乳朝这里走来,她继续道:“余沁那里你多照顾些。”
郑叙松了口气,还以为她那句话别有深意,郑重道:“本职之内不遗余力,余承徽感染风寒,幸得寒气未侵入体内,微臣给她开了方子,已服用睡下了。”
郁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偏过头去,“她是承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我挺喜欢她的。”
这便是在告诫郑叙不要因为殿下的吩咐而不动作,便是违背了,也有她顶着,余氏算是靠紧了她这棵大树。
“微臣明白,郁大人万福金安,微臣告退。”郑叙提着药箱离去,随同来的宫女自然也听明白了这句话,不禁羡慕余沁好命巴结上了这位。
同样的没有家世背景,纪青只能以色侍人,余沁却可以靠着郁氏,还有太后的那道旨意作保。
何闲端着牛乳进门,眼里闪过莫名的情愫,“大人很喜欢那位余承徽吗?”
郁欢尝了一口,把碗放下,一手捂着脸颊,果然是甜食吃多了导致牙疼,看来得戒糖了,困意如风雨般席卷而来,她嘟囔道:“殿下身边需要留一个自己人。”
不论受不受宠,只要有眼睛,就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