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万籁俱寂。
司俪殿门口那盏专为魔君所点的宫灯依旧亮着,孤零零的,在无尽的夜色中显得尤其渺小,且脆弱。
弓腰驼背的老嬷嬷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两晃的穿过长廊,待走到这灯面前时,弓着的腰身却是突然间抻展开来,原本看起来不足五尺的身高硬生生的抻出了一丈余高,一抬手,毫不费力的便取下了那高挂于屋檐之下的宫灯,颤颤巍巍的掐灭了灯芯。
“是君上回宫了吗?”
灯方灭,殿内便传出一道极是慵懒的女声,缥缈且暗哑,显然是刚从朦胧梦境中苏醒过来的。
闻言,老嬷嬷暗叹一气,手上的动作却是未停,她颤颤巍巍的将宫灯给挂回了原位,继而又恢复了那瘦小、佝偻的身形。
“禀君后,”老妇人缓缓冲殿内行了一礼,方才答话道:“君上今夜不会过来了,您且先歇着吧。”
“可今天是……”
上天有好生之德,无妄峰压三界交界,气息虽杂,灵气却盛,多的是成精成怪的东西,岑媱便是其中之一。
她本是无妄峰底的一颗填角石,不知是起山时就在的了,还是后来被什么人或东西夹带来的。前尘不知,但自打生出灵识之后,她就没再挪过窝了。
小石头历经风吹日晒雨打,终于在熬了三百年后的一个晨曦初现的清早化形成人,亭亭玉立,姣好的面容一度让山里的精怪惊呼天人。
岑媱身为石头精,自然是喜欢阳光明媚多过于阴暗潮湿的。每每遇到好天气,她便走出山林,在开阔处悠闲自在的沐浴阳光,而无妄峰最无遮挡之处,当属仙魔两界的交界之处。
那一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她同往常一样独自溜出山林往老地方走去,却见原本该是杳无人烟的地方却是破天荒的多了一道身影。
此人玄衣大袖,脚踩界碑,负手而立,即便只是背影,也透出了十足的霸气与冲天扼命的煞气,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主。
可是……
他的衣服好好看啊!岑媱立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痴痴的想。
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织造而成,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玄色,却在烈日之下流光溢彩,像一不小心跌进了盛夏的银河之中,上岸时,身上便点缀了无数颗细碎的星子。
岑媱一时看呆了去,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转身,并一步步的朝自己靠近。
她只顾着看他身上的衣裳,却未曾注意到他在看见她时,脸上所披露出的震惊,以及眼底熊熊燃烧起的火焰。
明明只有两丈远的距离,于赤瑛而言,却像是生生走了七万年之久。他心中惊喜,恨不得即刻奔到她的面前,将她拥入怀中,以消解他数万年来的日思夜想。
可实际上,一惯不计后果的人,此时此刻,脚下却是擒着万般小心,举步维艰。
他始终记得那夜的堂庭山巅,她神色淡淡,眼底盛着堪比万年玄冰的清冷,一字一句,不夹杂任何情感的说出那句:
我柒熙此生唯一的悔,便是遇见了你,赤瑛,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赤瑛深知眼前人并非心上人,可即便她与她只有五分相像的容貌,他也止不住的自惭形秽,同时也忍不住的担心,担心她还恨着自己。
世人皆盼羽化成神,可神又如何?终究也逃不过一个物是人非。
竟是一语成谶。
……
赤瑛最终还是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避开了那双丝毫不相同的眼睛,转而看着与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下巴,目光灼热,近乎痴迷。
“你是何人?”他问。
“我是岑媱。”女子歪了歪头,毫无防备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并顺口一问:“你又是何人?”
除了少了些清冷和疏离之外,声音也有三分相像。
“我是……”赤瑛犹疑了片刻,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并未表明身份,只与她一般,说道:“我是赤瑛。”
“赤瑛……”岑媱跟着念了一遍,状似品味了一番,继而仰脸灿然一笑,赞道:“好好听的名字!”
赤瑛当即愣住了。
曾几何时,那人也这么毫不吝啬的夸赞过。
“赤瑛,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记忆中的笑恍若温暖明媚的春日,能令百花悄然绽放,也在他不知觉的时候撬动了他的心。
……
无妄峰下的不期而遇触动了命运的齿轮,自此将两人牢牢的捆绑在了一处。
大婚之时,万魔同庆,宴席摆了七天七夜,笙歌不断,众人皆以为魔君觅得良人,心情大好,唯独岑媱不敢苟同。
有些急切的话音戛然而止,略停顿片刻后,才又恢复了清明,交代道:“把灯点上吧,他从没食言过。”
今天是二人大婚的纪念日,两千年来,不论君上有多忙,今夜都会宿在她的宫中,雷打不动。
虽然这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温柔,但其中的倔强也不难听出。
老嬷嬷又是一声轻叹,才肯实话说道:“须冥殿……掌灯了。”
须冥殿乃是魔宫之中最为宏伟和华丽的一座宫殿,是历任君后的居所。两千年前,魔君迎娶新后岑媱,却并未依制将须冥殿赐予新后居住,反倒是让正妻与妾妃居于一宫之内。
岑媱隐约能够猜到,君上的心里长久的住着一位女子,而这须冥殿,便是为她所留的。
夜沉寂如斯,便是连风都刻意绕开了路。
半晌后,一声叹息传出了寝殿:“终于……”
终于什么?却是不了了之。
闻言,老嬷嬷又是一声哀叹,一步两摇晃的隐入了暗夜之中。
宫灯亮了彻夜,还是晨起服侍的宫女给掐灭了的。
须冥殿的事情一大早便传开了,入殿侍奉的丫头没一个敢正眼去瞧她们的主子,无不是提着心吊着胆。
岑媱坐在妆台前由得侍女替她束发梳妆,她抬手,微凉的指腹摸上了眼底浓重的淤青,浅声问道:“君上可起身了?”
没人知道她其实已在这枯坐了一夜。
“奴婢不知,”侍女当即垂了眼眸,不敢去看那双铜镜里映出的眼睛,缓和气氛道:“但现下时辰还早着,君上日夜操劳,神思倦怠,向来该是还睡着呢。”
“也是,”不知是真心赞同还是在自我安慰,岑媱抬眸瞥了一眼窗外,道:“天还没亮。”